湘西鳳凰沙灣白塔故事——白塔坍了,新塔起了,但還是那個塔嗎?

“由四川過湖南去, 靠東有一條官路。 這官路將近湘西邊境到了一個地方名為“茶峒”的小山城時,有一小溪,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人家只一個老人,一個女孩子,一隻黃狗。”


沈從文的《邊城》故事由這段對白塔的描述而開始,圍繞著翠翠在白塔旁的點點滴滴展開,以白塔的崩塌與老人的去世不如悲劇,又以白塔的重建同時孕育某種失落和希望。
 《邊城》故事一般認為發生在永綏茶峒,沈從文二十歲時隨部隊移防川東,經過這裡,作者一九四八年在《邊城》題記中回憶道:“民國隨部隊人川,由茶峒過路,住宿二日,曾從有馬糞城門口至城中二次,駐防一小廟中,至河街小船上玩數次。開拔日微雨,約四里始過渡,聞杜鵑極悲哀。是日翻上棉花坡,約高上二十五里,半路見路劫致死者數人。山頂堡寨已焚燬多日。”僅僅是路過,事隔二十多年還記住這麼多的細節,說明作者對茶峒印象是非常深刻的。


湘西鳳凰沙灣白塔故事——白塔坍了,新塔起了,但還是那個塔嗎?

沈從文燴《茶峒城勢圖》


實際上沈從文那次隨部隊移防川東經過這裡,印象最深的是木頭編成的渡筏,他在《從文自傳)裡特意提到這種渡筏,“那些渡筏的印象,十年後還在我的記憶裡,極其鮮明佔據了一個位置。”沈從文一生見過許許多多的船,但那樣的渡船,他跟汪曾祺說,平生只看見過一次,就是在茶峒附近的棉花坡。

但在茶峒住宿兩天,也就是一個匆匆過客,由此我們斷定《邊城》所有的生活場景都是來自於茶峒,那未免太不靠譜。例如白塔,茶峒原來並沒有白塔,只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為了拍影視作品和旅遊的需要,建了一個白塔,所以它是一座孤塔。

沈從文童年生活在鳳凰鎮筸(既現在的鳳凰古城),他在作品場景都是他生活所處的環境,如吊腳樓、賽龍船、碾坊等都是鎮筸城的典型場景,包括沙灣白塔。

沙灣白塔原名叫字紙爐,建於清朝嘉慶年間,為六角三級磚塔,塔高11米,塔身為三簷六角,上置色彩斑斕的琉璃寶葫蘆頂,塔身以石灰粉底,飾以彩繪。迎水一面為正面,在一米多高的地方,開有月拱爐塘,以便焚燒字紙。

白塔並不是一座獨立建築,它是和附近一系列建築匹配在一起的。

清乾隆二十年(1755年) 在鳳凰做生意的江西人首先在這裡建了萬壽宮,又叫江西會館。約嘉慶十五年(1810)建了字紙爐;咸豐四年(1854年)楊泗在西側建遐昌閣;民國十七年(1928)又在大門北側建陽樓。
字紙爐在古代是紀念文字的創造者倉頡和至聖先師孔子而建造的,古代中國文人有“敬惜字紙”的觀念,人們從不把字紙和其它垃圾放在一起焚燒,而是單獨建造字紙爐焚燒廢紙,以示對文化字紙的尊重和敬畏。所以字紙爐一般和寺廟、私塾等配套建在一起。


湘西鳳凰沙灣白塔故事——白塔坍了,新塔起了,但還是那個塔嗎?

原沙灣白塔—— 字紙爐照片


建於清嘉慶年間的鳳凰字紙爐,因建在鳳凰沙灣的沱江河邊,又呈白色,故又稱沙灣白塔。白塔倒印在沱江,為白塔倒影,為古鳳凰一景。

民國年間從鳳凰走出去的畫家黃永玉在《太陽下的風景》一文中有對沙灣白塔的回憶:“我那個城,在湘西靠貴州省的山窪裡。城一半在起伏的小山坡上,有一些峽谷,一些古老的森林和草地,用一道精緻的石頭城牆上上下下地繡起一個圈來圈住。圈外頭仍然那麼好看,有一座大橋,橋上層疊著二十四間住家的房子,晴天裡晾著紅紅綠綠的衣服,橋中間是一條有瓦頂棚的小街,賣著奇奇怪怪的東西。橋下游的河流拐了一個彎,有學問的設計師在拐彎的地方使盡了本事,蓋了一座萬壽宮,宮外左側還點綴一座小白塔。於是,成天就能在橋上欣賞好看的倒影。”

沈從文肯定也有站在虹橋上看白塔倒影發呆的時候,《邊城》故事圍繞著翠翠在白塔旁的點點滴滴展開就不令人奇怪了,
白塔、爺爺和黃狗是翠翠的三個陪伴者。屹立在碧溪岨旁的白塔所處的高地,恰好滿足翠翠獲取外界信息的好奇心。“為了想早早的看到那迎婚送親的喜轎,翠翠還爬到屋後塔下去眺望。”“黃昏來時翠翠坐在家中屋後白塔下……城中生意人過中寨收買山貨的很多,過渡人也特別多,祖父在渡船上忙個不息”。無論茶峒城裡城外發生什麼事,只要翠翠爬到屋後的白塔下都可以一覽無遺。白塔陪著翠翠,和她一起見證茶峒城裡迎親出嫁的隊伍,往來生意人的吃喝……“翠翠每天皆到白塔下背太陽的一面去午睡,高處既極涼快。”白塔為翠翠遮陽擋雨,在白塔的陪伴與守護下,翠翠玩水、擺渡、種菜,活得天真快樂。


書中寫到:“此時的翠翠可以在夢裡靈魂被一種美妙的歌聲浮起來,彷彿輕輕的各處飄著,上了白塔,下了菜園,到了船上,又復飛竄過懸崖半腰,摘虎耳草!”這是多麼美的一個夢境,是唯翠翠,唯一個情竇初開的小女孩才能享有的夢境,像初成長時很多美妙的東西。
當天保託媒人來向翠翠提親時,“翠翠正在屋門前剝豌豆,來了客並不如何注意。但一聽到客人進門說‘賀喜賀喜’……向屋後白塔跑去了。”當遇到人生大事時,翠翠第一時間也是跑到白塔下,梳理自己的心思,安撫自己慌亂的心。
白塔的坍塌和爺爺的故去也是一起來到的,也在這天翠翠突然長大了,明白了很多事理。
書中寫到“翠翠看看屋前懸崖並不崩坍,故當時還不注意渡船的失去。但再過一陣,她上下搜索不到這東西,無意中回頭一看,屋後白塔已不見了。一驚非同小可,趕忙向屋後跑去,才知道白塔業已坍倒,大堆磚石極凌亂的攤在那兒。翠翠嚇慌得不知所措,只銳聲叫她的祖父。祖父不起身,也不答應,就趕回家裡去,到得祖父床邊搖了祖父許久,祖父還不作聲。原來這個老年人在雷雨將息時已死去了。”

而人終究是要長大的。白塔圯了,風雨和心裡隱鬱的憂愁帶走了爺爺。楊馬兵對翠翠講述了爺爺在時被隱藏起來她所不知道的一切。她弄明白後,“哭了一個晚上”。翠翠無可依靠了,從此她也長大了。

《邊城》也是以白塔的重建為書的結尾。

“……碧溪岨塔圮坍了,不重新作一個自然不成。除了城中營管,稅局以及各商號各平民捐了些錢以外,各大寨子也有人拿冊子去捐錢。為了這塔成就並不是給誰一個人的好處,應盡每個人來積德造福,盡每個人皆有捐錢的機會,因此在渡船上也放了個兩頭有節的大竹筒,中部鋸了一口,盡過渡人自由把錢投進去,竹筒滿了馬兵就捎進城中首事人處去,另外又帶了個竹筒回來。
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可是那個在月下唱歌,使翠翠在睡夢裡為歌聲把靈魂輕輕浮起的年青人,還不曾回到茶峒來。
……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


白塔的屹立、坍塌、重建都是沈從文有意而為之,白塔介於生命的的脆弱短暫與自然山河的寧靜永恆之間,是這裡的人們造出的一個超越自己生命的建築,即使守護它的人不在了,白塔終還是要建起來,以白塔的崩塌與老人的去世比喻悲劇,又以白塔的重建同時孕育某種失落和希望。

但是白塔坍塌了,那個站在最高處守望整個鎮子的白塔不在了,儘管它被重建,可永遠再也不是那個白塔了。就像翠翠、爺爺、大老、二老、順順、邊城、吊腳樓的民風,都一起失落了……

現實和書中情景是何其相近,老的沙灣白塔,建於清嘉慶年間的字紙爐,在文革期間,大約1967年底被紅衛兵破四舊給拆掉了,同時被損毀的還有清乾隆開始建於鎮筸的好幾十所廟宇、祠堂,筆者小時候雖然沒有看到損毀的場景,但至今對它們門口的石獅子被掀翻在地的景象印象頗深。

而鳳凰沙灣白塔的重建方式也與《邊城》書中一樣,由當地民眾籌款建起。
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沙灣白塔才由當地著名畫家黃永玉倡議並召集當地人募捐,政府扶助在原字紙爐的遺址上於1988年重建,因旁邊立有石碑篆刻下捐助者的名字,故定名為“萬名塔”。改建的萬民塔用青磚和混合沙漿以及鋼筋混泥土砌築而成。塔高22. 98米,共七層,第一層直徑4. 5米,向上每層直徑遞減0. 3米。塔呈六方形,每層的六個翹角上都懸掛著精美的銅製風鈴。塔面裝飾雅緻,塔身挺拔秀麗,宛若一個少女婷婷玉立於沱江之畔。

湘西鳳凰沙灣白塔故事——白塔坍了,新塔起了,但還是那個塔嗎?

由當地民眾籌資,建成於1988年的新沙灣白塔——萬名塔

這裡我用兩張歷史照片對比一下不同時期的沙灣白塔吧:


湘西鳳凰沙灣白塔故事——白塔坍了,新塔起了,但還是那個塔嗎?

這張照片由黃永玉攝於1950年,照片左下角為當時的沙灣白塔—字紙爐


湘西鳳凰沙灣白塔故事——白塔坍了,新塔起了,但還是那個塔嗎?

這張照片攝於上世紀九十年代,照片左下角為重建的沙灣白塔—萬名塔


只是我們也要問,沙灣白塔坍了,新塔起了,但還是那個屹立在沱江河邊的白塔嗎?萬名塔會像字紙爐,倒印在沱江上,傳承著千年古城的文化,保佑著當地百姓的平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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