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陶庵夢憶》遇到《紅樓夢》,用一場夢解讀另一場夢


當《陶庵夢憶》遇到《紅樓夢》,用一場夢解讀另一場夢

最近讀明末清初散文大家張岱的文集《陶庵夢憶》,這部書既被認為是晚明小品文的代表作之一,也被稱為是明末清初社會風貌的“清明上河圖”,是一部用小品文書寫的獨特的“史書”。

讀這本書的過程,我時時會想起另一部奇書——《紅樓夢》。清代學者王希廉曾評價《紅樓夢》說:“……可謂包羅萬象,襄括無遺,可謂才大如海,豈是別部小說所能望其項背。”正因其如此,《紅樓夢》被譽為中國封建社會的百科全書。

《紅樓夢》是一部小說,所以書中的描寫也好,敘事也罷,多是小說筆法,是為刻畫人物,表現題旨服務的;張岱的小品文集《陶庵夢憶》則是散文,文章用散文的筆觸寫生活,寫藝術,寫人生。兩部作品很多地方可以互相印證。

我們不妨用一場夢解讀另一場夢:

當《陶庵夢憶》遇到《紅樓夢》,用一場夢解讀另一場夢

①讀世家大族競豪奢,悟成由勤儉敗由奢。

張岱,字宗子,改字石公,號陶庵,又自號蝶庵居士,山陰人,僑寓杭州。

張岱出身於一個仕宦家庭,他的高祖張天覆,嘉靖進士,官至太僕寺卿。曾祖父張元忭,隆慶年間狀元,授官翰林編修。祖父張汝霖也是進士,在朝廷任過職。這個家族到了他父親張耀芳時,開始衰落。

這個世家子在《自為墓誌銘》中稱:

“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

讀張岱少年的喜好,很容易讓人聯想起《紅樓夢》中寶玉這個人物形象。想起大觀園的怡紅院,想起襲人和晴雯等美婢,想起秦鍾蔣玉菡和柳湘蓮等俊男,想起寶玉的那一樣樣精美的器物擺設和服飾……

而寶玉也是榮國公賈源的嫡系子孫,出身豪門大族,少年時活在溫柔富貴鄉,不知今夕何夕。寶玉的家族也是從他父親賈政這一代開始出現敗象。

讀《紅樓夢》,我們慨嘆於秦可卿葬禮的奢華鋪張;元妃省親時的蔚為壯觀;元宵節家宴時的富貴奢靡……很多時候我們覺得其中有小說家的虛構。

讀張岱的《陶庵夢憶》,當讀到《龍山放燈》一文,寫張家在龍山放燈:

“沿山襲谷,枝頭樹杪無不燈者,自城隍廟門至蓬萊崗上下,亦無不燈者。山下望如星河倒注,浴浴熊熊,又如隋煬帝夜遊,傾數斛螢火于山谷間,團結方開,倚草附木,迷迷不去者。……父叔輩臺於大松樹下,亦席,亦聲歌,每夜鼓吹笙簧與宴歌弦管,沉沉昧旦”

隋煬帝當年捉螢火蟲來照明,因其種種荒唐行徑而誤國,唐代詩人李商隱有一首詩《隋宮》寫道:“於今腐草無螢火,終古垂楊有暮鴉。”對隋煬帝的行為進行了批判。

張岱家在龍山放燈,效仿隋煬帝當年事,這也是極度豪奢之事,可見,這種豪華的排場,夜夜笙歌的日子是當時貴族生活的真實寫照。《紅樓夢》中的那些場景也並非曹公完全虛構。

明朝後期,皇帝不理朝政(最後一個皇帝崇禎例外,可惜已經晚了),江南這樣的官宦之家奢靡至此,其他京城顯貴又當如何?一個王朝因著這樣的揮霍而滅亡了,而賈家這個豪門大族也因著這樣紙醉金迷的生活被掏空,最後一步步走向衰落。

很多觀點認為《紅樓夢》有曹雪芹自傳的成分,這個曾經經歷過大富大貴的公子哥,在繁華落盡之後連溫飽尚且不能滿足,他在困窘中用筆寫下自己曾經的生活。

而《陶庵夢憶》的作者張岱同樣如此,隨著清兵入關,明王朝覆滅,他原先的生活“皆成夢幻”。

他自己說:

“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無論是曹雪芹還是張岱,他們都通過著書來重溫舊夢,書中自覺不自覺地有對過去生活的留戀,但也有懺悔和反省。

我們讀來更多想起一句話:成由勤儉敗由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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②讀文化讀藝術讀民俗風情,知過猶不及。

可能是作者經歷比較相似,讀《陶庵夢憶》總會想起《紅樓夢》中的一些情節,兩本書互相印證,明清那個時代的文化藝術,世態人情,民俗風情逐漸清晰起來。

《紅樓夢》通行本第四十一回寫“賈寶玉品茶櫳翠庵”,其中有一些關於茶道的對話。從中可以讀出茶道對於茶的品種,泡茶的水,盛茶的容器都有講究。

妙玉給賈母捧上的是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鍾,鍾裡是用舊年收集的雨水泡的老君眉;妙玉還請黛玉和寶釵吃體己茶等,這些關於茶的情節通過小說中人物對話等形式斷斷續續展示出來,更多的是為了表現人物形象。

而在《陶庵夢憶》中,有多篇文章談到茶文化。在《閔老子茶》一文中,閔汶水為痴等的張岱泡茶:

茶旋煮,速如風雨。導至一室,明窗淨几,荊溪壺、成宣窯磁甌十餘種,皆精絕。燈下視茶色,與磁甌無別,而香氣逼人,餘叫絕。

主客對話中關於茶道的知識自然穿插,兩個陌生人之間就因精通茶道而結下了交情,讀者也因此瞭解了茶文化。同時驗證了《紅樓夢》中的一些關於茶的情節。

不過古人鍾情藝術,追求文化,享受精品生活本無可厚非,可是追求過了就開始不擇手段了。

在《仲叔古董》一文中有這樣一段話:

癸卯,道淮上,有鐵梨木天然幾,長丈六、闊三尺,滑澤堅潤,非常理。淮撫李三才百五十金不能得,仲叔以二百金得之,解維遽去。淮撫大恚怒,差兵躡之,不及而返。

巡撫壓價,150兩銀子沒有買到一個鐵梨木的天然幾,二叔用200兩銀子買到了。本來是正常的交易,巡撫竟然派出官兵來追趕。可見當時官員為了附庸風雅,以權謀私。

另一篇《禊泉》中寫茶道對於水的要求,及張岱本人近乎特異功能的品水能力,其中有一個細節——禊泉水質好,人們爭相取,有人告訴了當地官員董方伯,這個人喝了水,覺得甜,“恐不給,封鎖禊泉”。

這些官員濫用權力滿足自己窮奢極欲的生活需求,在《紅樓夢》中也有。賈赦欲買石呆子家的古扇,但石呆子堅持不賣,賈赦便通過官府把石呆子下牢,抄家,抄來的扇子盡歸己有。最後賈赦也因著這些古扇而惹火燒身。

《陶庵夢憶》中還有多篇文章寫文物古蹟、歌館樓臺、園林池沼、戲曲聲伎、彈琴劈阮、名工巧匠、奇花異木、節日習俗、飲食烹飪、鬥雞臂鷹、六博蹴鞠,乃至打獵閱武、放燈迎神的生活,可是這些於當時的作者而言終究如一場大夢。

所以一個王朝也好,一個家族也好,在極盛時也要時刻保持一顆敬畏之心,一顆寬容和慈悲之心,如果為所欲為,那麼盛極必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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③讀世態人情和眾生相,明“秀色空絕世,馨香為誰傳”的遺憾。

《紅樓夢》中有一個叫英蓮的女孩子,她本來是甄士隱的女兒,可是三歲時被人拐走。再出現時只交代人販子把她養大先賣給了馮淵,再賣給薛蟠。最後薛蟠指使人打死馮淵,把她帶到京城,改名香菱。

《紅樓夢》中有著名的“香菱學詩”,香菱這個姑娘三歲被拐賣,她是怎樣識字的?為什麼開始就可以讀懂黛玉推薦的王維的詩集?

要知道那個時候女孩子識字的很少,只有那些富家小姐才有機會識字。《紅樓夢》王熙鳳嫁過來是不識字的,只是在管賬過程些許認識幾個字,王夫人和薛姨媽也識字不多。就是說這些王家的女子雖然生於豪門大族,但因為家裡世代是武職,所以才識字不多。而香菱三歲被拐,怎麼識字?

讀《陶庵夢憶》可以解開香菱識字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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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本書中有一篇題為《揚州瘦馬》的文章,可以幫助我們理解香菱在小說中沒有交代的那十多年的空白。

“揚州瘦馬”不是指馬,而是指一種女孩子。這些女孩子從小或者被拐賣,或者被親爹媽出賣,由一些專門的人養著,教他們識字,歌舞及其他技能,到一定年齡再轉手賣於他人為妾。

文中詳細地寫了相看的場面:

至瘦馬家,坐定,進茶,牙婆扶瘦馬出,曰:“姑娘拜客。”下拜。曰:“姑娘往上走。”走。曰:“姑娘轉身。”轉身嚮明立,面出。曰:“姑娘藉手睄睄。”盡褫其袂,手出、臂出、膚亦出。曰:“姑娘睄相公。”轉眼偷覷,眼出。曰:“姑娘幾歲?”曰幾歲,聲出。曰:“姑娘再走走。”以手拉其裙,趾出。然看趾有法,凡出門裙幅先響者,必大;高系其裙,人未出而趾先出者,必小。曰:“姑娘請回。”一人進,一人又出。

可見,選擇前對一個女孩子全方位觀察,覺得滿意就用金簪或釵一股插在她的鬢角,叫“插帶”。看不滿意,就出幾百文錢,賞給牙婆或她家的侍婢,然後再去其他家相看。

這些女孩子根據容貌和才華是分等級的,香菱當日被兩家同時相中,可見其不僅容貌出眾,而且其他方面也不俗。

在《陶庵夢憶》中有一篇題為《王月生》的文章,寫一個女孩子,在檔次較低的妓院謀生。

面色如建蘭初開,楚楚文弱,纖趾一牙,如出水紅菱,矜貴寡言笑……善楷書,畫蘭竹水仙,亦解吳歌,不易出口。

王月生受到當時貴族公子的追捧,但她很少說話,只喜歡去閔老子家品茶,讀到這篇我就想《紅樓夢》中妙玉被劫深陷泥淖中可能過的就是這種生活。

而另一篇《朱楚生》中寫一個女戲子,“楚生色不甚美,雖絕世佳人,無其風韻。楚楚謖謖,其孤意在眉,其深情在睫,其解意在煙視媚行。性命於戲,下全力為之。”

就這樣一個美麗的,以生命唱戲的女孩子,最後“勞心忡忡,終以情死”,怎樣一段情?《朱楚生》一文沒有交代,但我們讀《紅樓夢》,那個痴情的小戲子齡官身上就有朱楚生的影子。

《紅樓夢》主要寫貴族女子的命運,而讀了《陶庵夢憶》可以加深對小說中其他女孩子的瞭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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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庵夢憶》中也寫山水風光之美,張岱的山水園林小品,極善於營造富有詩意的意境。如有名的《湖心亭看雪》:

霧淞沆碭,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長堤一痕,湖心亭一點,與餘舟一芥,舟中人兩三粒而已。

簡單的勾勒,寫就了一幅絕美的風景畫。

周作人在《序》中,很精闢地指出:“但張宗子是個都會詩人,他所注意的是人事而非天然,山水不過是他所寫的生活的背景。”

《陶庵夢憶》內容豐富,視野開闊,涉及晚明社會生活的諸多方面,也可以說是一個藝術家眼中的晚明文化風俗小史。它涉及晚明社會生活與風土民情的許多方面。

張岱的《陶庵夢憶》與曹雪芹的《紅樓夢》,同樣是追憶當年盛事之作,同樣給人一種往事如夢如幻之感。張岱的作品雖不及《紅樓夢》宏大,但文字率性任真,清新空靈,兼雅趣與諧趣於一身,並吸取詩歌的抒情特性,達到了極高的藝術境界,值得我們細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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