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臘月二十八晚上，周明強有點為妻子程玉娟擔憂——剛從武漢回來兩天的兒子周敏說：已經出新聞了，武漢明天上午十點開始封城，今天晚上已經有很多人出來了。我媽明天九點過五分的車，還不知道能不能回來呢？
程玉娟在武漢一家餐廳做幫廚，如果真的不能回家過年一定會瘋掉。
周敏說：兩天前他從武漢回來時，已經很多人在搶購口罩了，口罩非常不好買。不知道我能不能買到口罩，沒有口罩坐車也很危險。
程玉娟的電話始終處於關機狀態。周明強暫時聯繫不到她，但明天八點去城裡接她的計劃不變。
白天洗淨擦亮的新摩托車放在屋子裡，這棟三層的新房蓋了不到兩年，寬敞亮堂。能夠蓋這樣一棟房，是因為近年來在武漢一直都有活幹。
——周明強在武漢跟鄉黨一起做鋼筋工，每天能掙三百元左右。這幾年周明強一直很不錯，一年360天，最少能做兩百數十個個工，每年毛收入有十萬元左右。不出工的時候，可以從武漢坐數十分鐘的動車回老家黃安，然後去嫂子家取自己的摩托車，騎行個把小時回家摘點茶種點菜打打板慄什麼的。
這些年的日子的確比從前好過多了，周明強逢人就會說，這都是因為國家的好政策。
第二天七點周明強起了床，打開手機收到妻子程玉娟發來的語音，說昨天很早關機休息了，早晨等了一個多小時才坐上武漢站的公交車。現在已經在車站候車了，進站檢查很嚴格，人人都要量體溫。
周明強放心了，煮了些麵條吃完，騎行一個多小時到了城裡。住在城裡的嫂子已準備好滿滿一桌豐盛的飯菜，準備就周明強和程玉娟一起團年。儘管侄女也住在同城，騎摩托車只要不到十分鐘。但城裡已經接到“不串門，不聚會”的通知，原來城裡各社區計劃的新春團拜突然也全都取消了。
周明強坐了半個小時，程玉娟發語音說即將到站下車。從嫂子家步行到黃安車站只要十幾分鍾，周明強去了車站，看到一大群人魚貫出站，多數都戴了口罩，但是拿著紅外線測溫儀的車站工作人員無法一一給出站的乘客測量體溫。
程玉娟老遠喊周明強的名字。
兩人回到嫂子家，碗筷已準備好。程玉娟邊吃邊講述她這兩天在武漢的遭遇。說幸好自己機靈，前兩天看到餐廳廚房有口罩，自己拿了兩包，不然武漢根本買不到。她坐的動車車廂裡，多數人都是戴口罩乘車的。但是同節車廂裡還是有個人經常咳嗽，她現在心裡也有點緊張。
吃完年飯，周明強騎車帶程玉娟到步行街逛了半天，為她和自己買了新衣服。這個季節的衣服有點貴，以前有些捨不得在這個時候買。但兒子周敏說，女朋友春節期間可能會跟他們視頻。哪怕只是視頻跟兒子的女朋友聊天，周明強覺得自己也應該穿得齊整些。
兒子今年二十五歲，大學畢業開始工作了，這次交的女朋友好像蠻靠譜。所以周明強和程玉娟現在的心思是，哪怕不能在武漢給兒子買房，也至少要在黃安縣城買，再退一步至少要給兒子解決首付的問題。
下午五六點鐘，夫妻兩人回到黃安縣東南方向的周家灣。看到嶄新明亮的家，程玉娟感到很慶幸：在封城之前的一刻，她總算順利回來了。
2.
2019年，豬肉價格從上半年的八塊一斤漲到年前二十四五一斤。肉價太貴，程玉娟沒有像以往那樣準備幾十斤過年的臘肉。
去年的臘肉還有一些，除夕夜的年飯仍然豐盛。但是經常上網看新聞的周敏不斷提供讓人很揪心的消息，武漢的形式看起來非常嚴峻。周家灣也出了通告，取消以往的拜年，全部呆在家裡，電話和視頻拜年。
初一大早，村幹部上門登記了周明強一家三人的情況。建議他們這些從武漢回來的人員更要做到不外出、不串門、不聚會，村幹部給他們一家三人每人發了一隻口罩，另外發了一隻體溫計，拍了幾張照片。
半中午時，周明強一家關門在家，一邊看電視一邊跟親友視頻拜年，以前一向沒有相互拜年的同村何家灣的人何某竟然敲門拜年。
何家灣的人大多都在武漢務工，周明強也不好意思拒絕，只好開門迎客，並問他們為什麼沒有響應號召呆在家裡。何某粗聲粗氣地說：要死卵朝天，怕個球？
周明強說：那你還是注意一下，我們也是從武漢回來的。這次的情況不能大意，老何今天不能招待你了，風聲過了我再給你回拜。
老何離開了周明強家，又去周家灣其他幾家人繼續拜年，別人一樣也不好意思完全拒絕，只得開門遞煙委婉勸退。
周敏問程玉娟回來時是坐哪一趟車？網上新聞說，目前已有多輛動車上出現病例。如果近距離接觸過感染者，都要注意自己測量體溫，並且自動隔離7-14天的時間。
得知程玉娟所在的車次沒有任何病例，周敏鬆了口氣。
初三，灣裡幾個年輕人挑了一些磚和土，將進灣子的路口堵住了。周明強也聽說初一到處上門拜年的老何幾次召集人打麻將，村幹部勸說無效，只好用挖土機把他家大門堵了。
3.
周敏不斷分享網上看到的一些新聞，全國各地特別是湖北都很不樂觀。
周敏認為應該用消毒劑給家裡消毒，可沒有地方能買到，集市上的商店全部關閉了。
程玉娟去畈裡找了很多去年冬天乾枯的艾蒿，在家裡燻艾消毒。周敏和堂叔一起，將灣裡早已裝滿的垃圾桶清空，在一個土坑裡焚燒掉。
灣裡慢慢地一片沉寂，再也沒有人走動了。家家戶戶大門緊閉，程玉娟覺得這是她活了快五十年從沒有見過的現象。
肉只剩下一點了，得留到過十五（元宵節），菜園裡還有一些蘿蔔白菜。在集上開店的二嫂家裡有雞蛋麵粉賣，周明強需要什麼東西，先打好電話，微信給二嫂轉錢，自己去二嫂門口取——再不能像以前那樣進去坐一會喝杯茶咵句天。
鄉下把薺菜叫“地菜”，今年這個冬天很反常地暖和，武漢和家裡一直沒有好好下過雪，地菜仍然長勢很好。程玉娟好幾次起了個大早，戴上唯一那隻口罩去畈裡挖了不少地菜。
用地菜雞蛋做餡包餃子、做春捲，味道都很不錯。去年豬肉沒漲價時，程玉娟在武漢經常自己買斤把精肉燉湯。十五快到了，二嫂好不容易弄了幾十斤新鮮豬肉，三十多塊錢一斤的肉確實精貴，但也很快被人預定了。
元宵節，程玉娟煮了最後一點臘肉，炸了一些春捲。對周敏說：如果還是這樣繼續封村，以後可得吃稀飯鹹菜了。
周敏不以為意，年輕人有愛情就會覺得很甜蜜。周敏每天晚上都要跟女朋友視頻個把小時，交換對疫情的看法，互相唱歌給對方聽，一起聯網下五子棋……
村裡要求武漢返回人員每天上報體溫數據，每天都有村裡的面拖在馬路上用大喇叭喊話：疫情防控進入關鍵期，家家戶戶不能放鬆警惕。守土有責，要堅定信心打贏保衛戰。
後來面拖也攜帶了很多蔬菜和生活用品，村民們可以自願平價購買。
沒有肉吃，日子過得沉悶……但程玉娟不再操心這些。她心裡慢慢產生了焦躁：武漢那份三千多塊錢一個月的工作還保不保得住？自己和丈夫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去武漢上班？沒有工作就沒有收入，自己可以和丈夫在家裡種田，可為兒子掙房子首付就會成為空想……
臘月二十一那天是情人節，兒子給女朋友發了66.66元的紅包，女朋友主動跟程玉娟和周明強視頻拜年、問好。如果不是特殊情況，這天的周敏和女朋友應該在武漢的電影院裡看電影。
程玉娟為兒子找到女朋友感到喜悅，但那天晚上卻因為越來越重的愁緒失眠了。第二天下起了大雪，到處是白茫茫一片。程玉娟看到屋外白雪覆蓋的村子，又看到衣櫃鏡子裡的自己，發現頭髮在封村期間好像花白了起來。
這個狀態，什麼時候是個頭呢？程玉娟很茫然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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