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週刊」位於蒲城的唐橋陵,神道旁矗立的10對石翁仲,是誰?


「文化週刊」位於蒲城的唐橋陵,神道旁矗立的10對石翁仲,是誰?


  王朝帝國之消失,史有記載;國破家亡之君臣,自有說辭。歷史文化研究就是釐清歷史脈絡,解讀文化密碼,探究歷史懸案,講述文化故事。

  唐橋陵是唐睿宗李旦的陵墓,位於蒲城縣(開元四年改為奉先縣,隸屬京兆府)西北豐山(蘇愚山、金慄山)之上。開元四年,唐睿宗去世,李隆基依照乾陵建制為其父營造梓宮。橋陵現存石像生(編者注:古代帝王或大臣墓前的石雕人物、禽獸等,統稱石像生)眾多,保存相對完整,世人稱讚“橋陵石刻天下秀”。

  唐橋陵石翁仲身份是什麼

  在唐橋陵神道兩旁矗立著高3.67—4.28米的石翁仲(編者注:石翁仲即古代帝王或大臣墓前的石人像)10對,石翁仲身材高大魁梧,絡腮濃須,何方胡將?無執笏(圭)文官,清一色抱劍武將,何故?石翁仲頭戴 “鳥”徽之冠,何意?

  關於唐橋陵石翁仲的文本論述說:“10對石翁仲均著直閣將軍服飾,頭戴鵑冠,中飾飛鷹,褒衣博帶,足蹬高頭履,雙手拄劍。”那麼,何謂直閣將軍?其專指負責皇帝在殿閣、直寢、直齋、直後的侍衛武將。直閣將軍官職創於南朝宋孝武帝時期,廢於隋煬帝時期。依照唐承隋制的制度,說橋陵石翁仲是直閣將軍是沒有根據的;並且,王溥的《唐會要》卷31《冠條目》:“武官及中書門下九品以上服武弁平巾幘”,並無唐代武官“鵑冠”之記載。

  在西安韓森寨唐人段伯陽妻高氏墓出土的甲士陶俑、西安羊頭鎮唐人李爽墓出土的甲士陶俑、西安隋人李靜訓墓出土的男武侍從陶俑、禮泉縣鄭仁泰墓出土的武士俑,以及故宮博物院院藏唐代武士俑、上海博物館館藏唐代彩繪武士俑、敦煌322窟唐代甲士彩塑、敦煌156窟《張議潮統軍出行圖》、唐懿德太子墓出土的貼金鎧甲騎俑、慈恩寺現存的唐“穿明光甲”武士石刻等等唐代石雕、彩繪、陶俑、壁畫實物資料中均未見唐代武士、甲士、武官和男騎士頭戴“鵑”冠。此外,沈從文《中國古代服飾研究》、周錫保《中國古代服飾史》和華梅《中國服飾史》等著作裡也未見唐代武官“鵑”冠圖像與唐武官、武士、甲士“頭戴鵑冠,中飾飛鷹”之論述。

  現存的橋陵石翁仲之文本論述,缺乏文獻論證,也無出土文物印證,何以復原歷史真實之現場?唐橋陵石翁仲的身份有待破解。

「文化週刊」位於蒲城的唐橋陵,神道旁矗立的10對石翁仲,是誰?

  《後漢書·輿服志》記載“加鶡雙尾豎左右為鶡冠”,而新舊唐書無鶡冠記載。看來,“鵑冠”之“鵑”應是研究者對“鶻”之筆誤。“鵑”者,“小巧之鳥”也,特指杜鵑、子規、布穀。小巧之鳥,乃飛鷹之食,焉能與武官身份相匹配?“鵑冠”之“鵑”,應是鷙鳥“隼”之“鶻”,俗稱“鷂子”。唐橋陵石翁仲應是頭戴“鶻冠,中飾飛鷹”,如此表述既無文字前後之矛盾,又與武官身份相匹配。

  唐玄宗依照乾陵建制為其父修建橋陵,費用支出佔當年國庫收入的30%。乾陵有61位蕃酋石像生,其中石像生右2排第3人的漢文姓名為“波斯大首領南昧”。正是這個南昧,與薩珊波斯卑路斯王子同時到達長安城。唐橋陵配享蕃酋石像生符合唐代陵寢制度,只不過是石翁仲的多寡不同而已。唐玄宗泰陵的蕃酋石翁仲有8尊,現存7尊,而頭戴“隼”鳥冠的石翁仲僅存2尊。而泰陵蕃酋石像少於唐橋陵的蕃酋石像,同樣符合唐代陵寢建制。

  瑣羅亞斯德教主神阿胡拉·馬茲達圖像、巴比倫亞述神祇尼努爾塔雙翼、居魯士大帝浮雕頭冠的耳處飾物、阿契美尼德王朝皇家印章浮雕以及西安出土的粟特人石棺祆教神祇浮雕中的“鷹”造型、唐墓出土的胡人架鷹隼壁畫均與唐橋陵石翁仲冠上的“隼”徽,嚴絲合縫。

  唐睿宗梓宮何以謂之橋陵?在唐朝民間,祆神祭祀活動和祆教教義中,有亡靈經過“離渡之橋”“裁判之橋”的敘述和儀式。“靈魂出入”之“橋”與橋陵之“橋”是不同文字表述上的殊途同歸,還是文化上的不期而遇,或是薩珊波斯對大唐之國感恩情感的流露?林林總總,撲朔迷離的故事還在繼續講述。

  薩珊波斯王朝與唐朝的交往

  波斯,譯音來自古希臘語和古拉丁語。公元前6世紀,阿契美尼德王朝建立了人類歷史上第一個地跨歐亞非的波斯帝國。居魯士大帝建立的波斯帝國,儘管被亞歷山大滅亡,並經歷了希臘化時代的洗禮,但阿契美尼德王朝皇家的徽標卻被傳承下來,直至薩珊波斯王朝。

  公元651年,薩珊波斯帝國覆滅之時,正是大唐王朝高宗李治即位之初(唐高宗永徽二年)。薩珊波斯流亡之故事、波斯王子與大首領開府授將之故事、波斯使節定居寓居之故事、波斯“蕃客”經營“波斯貨”之故事、“波斯李”賦詩填闕之故事、波斯後裔“有田宅”之故事均發生在大唐帝國:

  一、公元224年,阿爾達希爾推翻安息帝國統治,建立薩珊波斯,定都泰西封。637年,阿拉伯人大敗薩珊軍於卡迪西亞。642年,阿拉伯人攻克泰西封,薩珊國王伊嗣俟逃往中亞,651年被殺於木鹿,薩珊波斯王朝亡國。

  二、薩珊波斯國王雅茲底格德三世伊嗣俟(633—651年)曾三次遣使入唐求援,唐太宗均以路途遙遠為由,謝絕出兵之請:唐太宗貞觀十三年二月,波斯與康國“並遣使朝貢”;貞觀二十一年正月,波斯與康國等國“並貢方物”,同年三月,波斯“獻活耨蛇,形如鼠,而色青,能入穴取鼠”;貞觀二十二年正月,波斯與康國等國“並遣使朝貢”。用唐朝的計量單位可以計算出長安距離薩珊波斯的都城泰西封15000—15300裡。

  三、薩珊波斯末代皇帝伊嗣俟被大食擊殺,其子卑路斯王子避難吐火羅。期間,卑路斯王子遣使來唐朝求救,唐高宗以路遠拒絕。唐龍朔元年,唐高宗派遣王名遠到吐火羅地區設置羈縻府州,以疾陵城(今伊朗卑路支錫斯坦省)為波斯都督府州,封卑路斯王子為都督,唐朝派軍隊護送卑路斯王子赴任,波斯都督府於663年被阿拉伯帝國所滅。高宗咸亨年間,卑路斯逃到長安城,被唐朝授予右武衛將軍。高宗儀鳳二年,卑路斯請求唐高宗在長安醴泉坊修建了波斯寺。後卑路斯老死於長安。

  唐高宗調露元年,大唐將軍裴行儉護送卑路斯之子泥涅師返回吐火羅,但泥涅師復國未果,遂寄居吐火羅20多年。之後,泥涅師再次返回長安,唐授其左威衛將軍,最終他病死於長安;波斯大首領穆沙諾於開元十三年七月、十八年十一月,兩次來到唐朝,後被唐王朝“授折衝,留宿衛”;天寶五年,忽魯汗遣使入唐,忽魯汗被冊封為歸信王。後,忽魯汗遣子來唐,拜右武衛員外中郎將,賜紫袍、金魚,留宿衛。

  四、7世紀中葉,大食滅亡薩珊波斯,祆教徒避難長安。祆教是薩珊波斯的國教,大唐王朝在長安城設置有薩寶府,專門管理祆教。唐初,祆神祭祀作為民俗與胡俗,是一種廟會式的娛樂活動,表現(展示)胡天之風、波斯移民的百戲雜耍、敦煌居民和西遊唐人的“賽神”活動。唐人完全明白祆教源自波斯,知道西域祆教與波斯瑣羅亞斯德教之間的組織關係;而波斯祆教也沒有直接向唐人推介傳播,更未爭取唐人成為他們的信徒。

  五、大唐是如何妥善安置薩珊波斯移民這一龐大的特殊人群?太宗朝規定,外國質子和滯留不歸的使臣隸屬於中央十六衛大將,宿衛京師。唐朝歷代對於流亡、寓居、滯留於大唐境內的薩珊波斯人,無論是薩珊波斯皇室成員、薩珊波斯大首領、薩珊波斯使節武將,還是長安城波斯寺的僧侶、經營“波斯貨”的蕃客、唐代詩人“波斯李”及平民百姓,均安置在當地或長安城劃定的坊裡生活。波斯人可以參加科舉考試,允許與唐人通婚,功勳卓越者賜姓李、封官開府,死後葬於中土。

  玄宗朝力推 “文官用漢人,武將用胡人”的策略,為薩珊波斯人定居、寓居大唐提供了政策依據和法律保證。有關資料記載,玄宗天寶年間(742—756年),波斯人“留長安久居者或四十年”“安居不欲歸”“有田宅者,凡得四千人”。唐天寶年間,高僧鑑真東渡日本時,在海南島看到波斯村寨,“南北三日行,東西五日行,村村相次。”

  唐太宗至唐玄宗時期,薩珊波斯先後遣使入唐23次。其中,在太宗朝遣使入唐3次,高宗朝遣使入唐4次,玄宗朝遣使16次。在眾多的薩珊波斯人群中,誰能置身於橋陵石翁仲行列呢?流亡、寓居、滯留唐朝的薩珊波斯皇室成員、薩珊波斯大首領、薩珊波斯使節,以及薩寶府長官和波斯寺院高僧皆有可能成為人選。我以為,下列人員可能性較大:

  唐高宗咸亨年間,卑路斯王子被唐朝授右武衛將軍,從三品官。

  唐中宗景龍二年,卑路斯王子之子泥涅師被授左威衛將軍,從三品官。

  唐睿宗景雲年間,“波斯沙缽那二人”因征戍多年而授勳。

  波斯首領穆沙諾被唐玄宗“授折衝,留宿衛”,即正四品官。

  李益,官拜銀青光祿大夫(從三品官),檢校左散騎常侍,兼右武衛將軍賜紫金魚袋,特賜姓李,封隴西郡。

  李志,任朝散大夫(從五品官),守廣州別駕(從四品官),上柱國(正二品官)。

  無論人選結果如何,1300年前,唐橋陵神道兩旁的10對石翁仲見證了薩珊波斯與大唐帝國之間的文化交流、文明借鑑的全過程。

  故事講到這裡,該告一段落。儘管發現問題比解決問題更重要,但結果完全取決於我們自身不間斷的努力。在歷史縫隙中發前人未發之覆,讓文獻說話,使文物靈動,復原歷史真實之現場,這應該是治史者不滅的夢境!

□朱利民 吳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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