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部落】夜上海


【小說部落】夜上海

我們在大海的宮室裡留連忘返,

海女們給我們戴上紅棕色海草花環,

一旦被人聲喚醒,我們就得淹死。

——艾略特《普魯弗洛克的情歌》

傅聲醒來的時候,窗外在下雨。已經三月份了,但他還是把家裡的空調一刻不停地開著,房間裡都是憋悶得讓人窒息的熱氣。他喜歡流汗,就像是一種排空身體餘毒的方式,藏在身體縫隙的汙垢都變成汗水流出來,也許人就能變得乾淨一些。

鬧鐘還沒響,他再次閉上眼睛,想要透過眼前的黑暗看到剛剛發生夢裡的景象。

她喜歡在下午洗澡,然後從浴室裡走出來,光著身子在鋪著浴巾的床上滾來滾去。他能看到她蓬亂的滴著水的頭髮,被熱氣蒸得發紅的臉,殘留在背上的水滴被透進房間內的陽光照得閃閃發光。她總喜歡這樣,把床上弄得一團糟,被子皺巴巴地捲成一團,床單也被弄得溼漉漉的,她就這樣躺在灰藍色的床上曬著太陽,像是躺在海面上。房間是金色的,她也是金色的,傅聲伸出手輕輕一碰,她就化作發光的塵埃在陽光下飄來飄去。

“鈴——”

傅聲的手狠狠抖了一下,他睜開眼睛,窗外還在下雨。

他伸出手按停鬧鐘,不小心碰倒了鬧鐘邊沒蓋好蓋子的安眠藥瓶,空空蕩蕩的藥瓶在桌上轉著圈滾來滾去。他低頭看著蓋在自己身上平整的被子,忍不住想起她。她是怎麼做到不管怎麼睡都能把被子睡成一團的呢?傅聲有點想笑,學著她的樣子伸出手把被子弄成皺巴巴的一團,接著翻身下床穿鞋。他站起來,看著那一團灰藍色的被子,靜靜地站了一會兒,還是彎下腰把被子一點點拉平,就像是沒有人曾經包裹在裡邊入睡一樣。

穿西裝,吃麵包,戴眼鏡,提起公文包,指針指向八點。

“阿橙,我出門了。”他對空氣說。

外面還在下雨,房間裡也像下著雨一樣灰濛濛的,像是佈滿了灰塵。

他關上門,離開悶熱的房間,走進冰冷刺骨的空氣裡,成為一具和千萬人一樣面無表情的行屍走肉。

中午十二點五十分,若白躺在沙發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吵醒了她。上海的春天總是這樣,奇形怪狀的高樓穿進霧氣裡,綿綿密密的雨水滲進空氣裡,行走在街頭就像是要被濃郁的水汽泡得發脹,像一具溺亡的屍體。

她昏昏沉沉地眯著眼睛,呼吸著室內冰涼的空氣,她忘了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只記得自己喝了很多很多酒。金色,綠色,紫色,白色,各種顏色的烈酒混在一起,人群都在歡呼,耳邊都是甜到發膩的笑聲,她記不清那些人的臉,只記得自己和他們貼在一起,皮膚貼著皮膚,頭髮纏著頭髮。

他們在一起流汗,衣服都黏在身上,像是浸在泛著水藻的綠色湖水裡。

若白走到浴室,鏡子裡映出一張花了妝的臉,黑色的眼線膏被汗水暈開,順著紅腫的眼角向下流。卸了妝,洗了澡,她盤腿坐在窗前梳頭。窗外都是溼漉漉的,每個人都撐著傘,傘下是一張張相同的毫無情緒的臉。她用木梳子梳著頭,溼嗒嗒的頭髮都攪成一團又一團的毛球,梳子怎麼也梳不通。

“哎哎你別扯了,我來幫你梳。”她又聽見了阿正的聲音。阿正把手穿進自己溼漉漉的頭髮裡,用手指一點點向下順著她的頭髮,輕輕解開那些糾纏在一起的結,殘留在髮梢的水滴就沿著他的手向下流,弄溼了他白色睡衣的袖口。

真煩人啊,若白想。她毫無耐心地用梳子向下用力扯著,像是感受不到來自頭皮的陣陣刺痛。那些糾纏在一起的發團被她扯斷了,梳子上都是斷掉的頭髮。如果頭髮也會流血的話,現在她的手上應該全都是血。

她扔下纏著頭髮的梳子,靠著窗戶閉上眼睛,渴望著一睜眼就能從噩夢裡醒來。

晚上七點十五分,傅聲走進活動室裡,十一把木椅子圍成一個圈,牆上掛著藍底白字的橫幅。傅聲被那白色的標語刺痛了,下意識地攥緊了手裡的長柄雨傘。

來的人越來越多,有幾個相熟的人在一起打招呼閒聊,傅聲有些侷促地拉開一張椅子坐下。他掛在椅背上的傘在不停地滴著水,在地上留下一攤小小的積水,傅聲有些煩躁地轉著自己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時不時看向活動室的玻璃門。

“你好,請問是傅先生嗎?”一個穿著深綠色套裙的女人手裡抱著文件夾走到他身邊,溫和地對他說,“是徐醫生介紹來的對吧?”

“是的,您好,叫我小傅就行。”傅聲站起身和她握手。

“我是喪偶互助會的負責人文麗,謝謝你今天能來參加。這次我會帶大家一起做一些分享,你就把這次的聚會當作朋友之間的閒聊就好,不要緊張。”文麗的聲音略微低沉,隱隱有些安撫的味道。

傅聲點了點頭,文麗對他笑了笑就轉身去和其他人說話,他鬆了一口氣,慢慢坐了下來。

徐醫生是他的大學同學,一直在幫助他進行心理治療。每週一次的診所之行成為他雷打不動的日常,但他的失眠卻始終沒有治好,安眠藥的藥量一次次加重,但他的睡眠卻越來越短淺,他就這樣被沉睡的王國拋棄了。

傅聲幾乎要放棄了,他快要習慣了無法入眠的頭疼與煩躁,甚至能夠忍受在夜裡睜著眼睛凝視眼前的黑暗,直到一週前徐醫生突然提起讓他參加市內一個小型的喪偶互助會。

“怎麼這個表情,會覺得抗拒這樣的形式嗎?”徐醫生問。那天也在下雨,護士把診室的百褶窗簾都放了下來,試圖營造出一個溫暖放鬆的環境,但傅聲依然能感受到窗外的絲絲冷意。

“不是。”傅聲笑了笑,“只是挺驚訝的,沒想到身邊也會有個這樣的互助會。”

徐醫生喝了口水,慢條斯理地說:“嗯,確實是不太常見。不過這個互助會的創立者是我研究生的直系學姐,她很有經驗,互助會的反響也還算不錯,可以去試試,也許會有轉機。”

“行。”傅聲答應了,即使在內心深處,他對此並不抱有任何期望。

七點二十八分,他抬起手腕看著自己的手錶,椅子差不多都坐滿了人,只差自己左手邊留著的空椅,傅聲揉了揉脖子,垂著頭看著那張空椅子的椅子腿發呆。

七點二十九分,一雙酒紅色的高跟鞋進入了傅聲的視野,傅聲的心一下子抽緊了,他猛地抬起頭,看到椅子上坐著一個穿著卡其色風衣、戴著大墨鏡的捲髮女人。她像是沒有帶傘,頭髮和風衣上都沾著亮晶晶的水珠,在黃色的頂燈下閃著微弱的光。傅聲覺得全身的血都停止了流動,甚至在一瞬間忘記了呼吸,他動了動嘴,想要說些什麼。

“啪啪——”文麗站起來拍了拍手。傅聲被這聲音給驚醒了,他忍住自己看向女人的衝動,轉頭看向文麗,卻聽不清她在說什麼,只能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希望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裡,大家能從彼此的分享裡收穫一些特別的東西,難過也好,開心也好,希望大家能尊重和體驗這些發自內心的真誠的情緒,真實地感受自己。”

其他人都鼓起了掌,傅聲已經冷靜了下來,抬起手輕輕拍了拍,坐在他左手邊的那個墨鏡女人卻只是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她已經死了,他剋制自己的情緒,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

圍成一圈的人一個個按順序說著話,說著自己死去的丈夫或妻子,怎麼死的,死了多少年,在他們死後自己是怎麼繼續活著的。說話的人時而聲嘶力竭,時而低頭哽咽,說出那些破碎的故事,像是在把自己的心臟剖出來進行一場偉大的獻祭。傅聲能體驗到那種片刻不停的刺痛,像是一根針包裹在心臟的肌肉裡,只要自己還活著,只要心臟還在跳動,那陣疼痛就永遠不會消失。

輪到那個墨鏡女人的時候,她捋了捋頭髮,幾滴還沒有乾的雨水弄溼了她的袖子。她舔了舔蒼白的嘴唇,說:“我可能是來互助會來得最勤的人了吧。我是若白,我的丈夫以前是一個大學老師,後來為了救一個跳進湖裡自殺的學生死了。”她頓了頓,“不過那個學生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很多瑣碎的事我就不想說了,以前說了太多遍,我今天是想問一問大家,你們有想過要找一個替代者嗎?替代那個死去的人,讓自己回到以前的生活。”

“替代是一種背叛。”一個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男人開口說。

“替代只是一種治療,他的死才是對我的背叛。”墨鏡女人仰起只露出一半的蒼白的臉,“難道你們就沒有想過找一個和他/她很像的人嗎,就像那個人從沒消失過,沒有死亡,也沒有痛苦,就像從一場漫長的噩夢裡醒過來,你想見到的人一直都陪在你身邊。”

大家突然都安靜起來,這是每一個人都渴望的事情,誰沒有想過一醒來就能看到那具冰冷的屍體重新恢復溫度,那僵硬發紫的手臂還能重新擁抱自己。但這真的可能嗎?

過了一會,一個短髮的女人開了口:“若小姐,暫且先不提能不能找到那個和您丈夫很像的人,就算是您找到了,您覺得這對那個代替您丈夫的人公平嗎?他也有自己生命的意義,而不是隻為了成為一個替代品活著。”

墨鏡女人手裡拉扯著自己風衣的腰帶,冷冷地說:“我可以給他我的所有,錢,房子,所有財產,還有我自己,我所有的一切都能給他。”

“但是你這是欺騙,你這麼做不僅是在欺騙你自己,還是在傷害別人,這很無恥。”那個短髮女人尖刻地說。

墨鏡女人的臉變得更加蒼白了,就像是一瞬間身體裡的血全都流乾了。“那個殺死了阿正的學生才是無恥的。”她的聲音有些發抖。

“好了好了。”文麗站起來笑著說,“抱歉打斷大家,謝謝若白今天……”

那個墨鏡女人好似從情緒裡恢復了過來,只是聳了聳肩,就又像是一開始那樣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她的臉上毫無血色,也不知道那雙隱藏在墨鏡之下的眼睛裡是裝著什麼樣的情緒。她其實也不是很像阿橙,傅聲心裡想著,阿橙不是這麼激進的人,阿橙是溫柔的、晨光一樣的。

散會後,傅聲走到大樓門口,雨還在下著,細細的雨絲被風吹得左搖右晃。那個穿著風衣的墨鏡女人站在屋簷下默默抽著煙,白色的煙霧向上升起,像是一團籠罩在她頭上的烏雲。

“若小姐?”傅聲還是走了過去,也許是因為那個女人瘦削的背影讓他不得不想起阿橙。

那個女人轉過身來,臉上的墨鏡被她拿在手上,露出一雙紅腫的眼睛,睫毛上還沾著小小的水滴,不知道是淚水還是雨水。

“不好意思,最近得了結膜炎,只能戴墨鏡了。”那個女人低下頭,漫不經心地戴上墨鏡,“你是傅先生?”

傅聲點了點頭,又說:“若小姐好像沒帶傘,要不我送你回去?”

墨鏡女人偏了偏頭,蓬亂的捲髮被雨絲浸透了:“不用了,謝謝,我喜歡淋雨。”

“再會。”她隨意地擺了擺手,把菸頭扔在地上,用紅色的高跟鞋踩了踩,就走進濃重的雨霧裡。

她不是她,傅聲拄著那把長柄雨傘,看著雨霧下她的背影。

若白的眼睛腫了好幾天,醫生讓她待在家裡好好休息,但她的病症還是一直沒有好轉,因為她無法在夢裡剋制自己流淚。她時常無法分清夢境和現實,她在夢境裡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阿正在水裡死去,腥臭的漂著水草的湖水就這樣湧進他的肺泡、灌進他的胃裡,阿正在抽搐,但沒有人能夠救他。淚水湧出來的時候,她就知道自己醒過來了,但她好像還是能聞到那股黏膩腥臭的湖水的味道,她的身上都是汗,臉上都是淚水,她就像是剛從那片綠水裡撈上來一樣。

她討厭做夢,夢裡都是綠色的湖水,頭頂的天光如此脆弱,她就和阿正一起沉入黑色的水底,看著他成為一具溺亡的屍體。

過了兩個星期,若白還是出了趟門,穿著那件卡其色風衣,戴了頂黑色的貝雷帽,坐在劇院裡看《春之覺醒》。她對音樂劇沒什麼興趣,但是阿正很喜歡,他們剛在一起的時候幾乎每次約會都去劇場,阿正在她旁邊舉著望遠鏡看得認認真真,散場後還一直拉著她討論哪個演員唱的哪首歌最好。若白以前總跟他生氣,怪他光顧著看劇都不理睬自己,但每次他都會哄著她,在凌晨上海的街頭牽著她唱起剛剛學會的歌。

他沒有站在燈光絢麗的舞臺上,但是一盞橘紅色的路燈就足以讓他成為世界之王。

中場休息的時候,若白從劇場裡逃出來抽菸,沒有阿正在身邊,她一秒都聽不下去。風把白色的煙霧都吹到她的臉上,連頭髮都浸著煙味,她扔下抽了一半的煙,準備打車回家,突然聽到有人在叫她。

“若白小姐。”是那個在互助會里見過的男人。

“傅先生?”她摘下墨鏡,“真巧,你喜歡看音樂劇?”

那個男人用食指扶了扶圓框的金絲邊眼鏡,露出一點酸澀的笑容:“我妻子以前是舞蹈演員,之前常陪她來看。”若白想了起來,他之前在互助會里說過他的妻子是在一次深夜彩排之後,被醉駕的出租車司機撞死的。

“嗯。”若白淡淡點了頭,“我丈夫是大學的音樂老師,我以前也經常陪他來看。”

男人抬起手看了看左手手腕上的表,一枚鉑金的戒指還留在他左手的無名指上:“休息時間快到了,你不進去了嗎?”

“不去了。”若白搖了搖頭。

“那你想去吃夜宵嗎?”那個男人又說,不像是搭訕調情,只是一句溫和的邀請。

若白深吸了一口上海三月冰涼的空氣,抬頭看向他:“行啊,吃火鍋吧,我吃辣鍋你吃番茄鍋。”

男人的眼裡突然閃過一絲意義不明的光,隱隱約約像是一種期待。

“你和她一樣。”男人說。沒頭沒尾的一句話,若白卻聽懂了。

“你也和他一樣。”若白淡淡地笑了。

這頓火鍋吃得還算愉快,他們絲毫沒提自己,只是一句又一句地聊著自己死去的愛人,說起他們的習慣和愛好,說起一些只發生在戀人之間的細節和故事,他們的眼裡流轉著纏綿的不捨的光。

他們都不是擁有未來的人,他們最後認清了這一點,他們只擁有過去,只擁有被自己篡改的回憶,只擁有幻想,只擁有早已歸為塵土的唯一的愛人。

“你還記得你之前說過,要找個替代的人嗎?”隔著火鍋白色的熱氣,男人抬起眼看著若白。

若白沒有抬頭,默默看著那沸騰翻滾的火鍋,紅油一次又一次地彈起,濺在火鍋的鍋沿上。過了一會,她抬起頭看向男人,那個男人自己應該不知道,他的眼裡閃爍著的是怎樣的哀求和期待。

“我可以幫你,你願意幫我嗎?”那個男人說。

“好。”若白答應了,反正已經沒有什麼能比死亡更糟糕的了。

若白回到家之後翻出了兩瓶紅酒,她一邊聽著電視裡吵鬧又無意義的聲音,一邊大口喝著酒。她不願意做夢,她害怕那幽深的綠色湖水,而酒精能讓她變得空白,就像是充滿了白色霧氣的國王十字火車站,她在霧氣裡遊蕩,沒有溫暖的列車,沒有延伸的鐵軌,只有無盡的空白。

週六那天,照著約定的那樣,她把自己打扮成最像那個女孩的樣子,同樣的長卷發,同樣的酒紅色高跟鞋,同樣的淺色連衣裙套上卡其色風衣。那個女孩叫阿橙,若白在鏡子裡看著自己的臉,死去的人永遠都是橙色的,活著的人才會是白色。

她拎著包下樓,在樓梯口看到一個穿著灰色毛衣和棕色錐形褲的背影,他一半站在陰影裡,一半露在陽光下,頭髮的邊緣是一層毛茸茸的光圈,就像是那個每天都在自己樓下等著自己的人。

她呆呆站著看了一會,然後慢慢走下去,挽住了那個人的手。

他們像是剛在一起的情侶,去的都是熱鬧的人聲鼎沸的地方。她牽著他去坐過山車,閉上眼睛隨著呼嘯而來的風聲大聲地尖叫,緊緊地握著身邊人的手,像是研究生畢業那年她帶著阿正做的一樣。他摟著她坐在旋轉木馬上,把臉埋進她的頸窩裡溫柔地蹭著,溫熱的鼻息拂過她的鎖骨,寬闊的肩膀把她包裹成小小的一團,像是拍結婚照那天阿正從背後摟著她一樣。

若白一次又一次地產生顫抖流淚的衝動,那熟悉感快要把她融化了。

走進酒店的時候,若白努力剋制著自己的呼吸,和那個男人一前一後地走著,他的背影慢慢和阿正重疊起來,像是下一秒就能看到阿正轉身牽起她的手。電梯的鏡面反射著他們兩個人模糊的身影,影子黏糊糊的融合在一起,彷彿他們就是一對再普通不過的年輕夫妻。

但他們不是來尋求快樂的,他們來尋求滅亡。

若白推開1005的房門,插進房卡,室內一下子亮了起來,一張不知道被多少人躺過的大床,一扇不知道被多少人倚靠過的落地玻璃窗,她就要成為無數人之一。

男人跟在她後邊關上門,若白一手靠著牆,一手提著包,她有點不敢回頭,害怕一轉身阿正就會消失不見。

“關燈吧。”男人說,然後伸出手拔掉了房卡。

“咔嗒——”房間裡的光都熄滅了,房頂的白熾燈還殘留了一點紅色的發燙的光,但在一秒後又緩緩熄滅。若白松了一口氣,現在她不怕黑暗,她只害怕光。

過了幾秒,阿正伸出手摟住了她的腰,用嘴唇親吻著她的捲髮,帶著洗髮水橘子味的長長的捲髮。

“聞起來像芬達。”若白像是聽到了阿正輕輕的笑聲,她的眼淚不受剋制地湧出來。

一切都是潮溼的,嘴唇是潮溼的,眼睛是潮溼的,脖子是潮溼的,背上是潮溼的,她的嘴唇貼著阿正的皮膚,嘴裡嚐到的味道都是鹹澀的,不知道是眼淚還是汗水。她和阿正赤裸著身子貼在一起,滾燙的熱意融化了她,她一直在流汗,她覺得自己一直在不停地縮小,融化成水變成小小的一團液體,流淌在阿正滾燙的身體上,就像午夜的露水流淌在溼潤的荷葉上,她沉溺在屬於阿正的懷抱裡。

她一直在哭,她曾經幻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阿正的身體沒有泡得發腫,肺裡沒有裝滿腥臭的湖水,嘴唇沒有因為寒冷失去血色,眼睛也沒有因為瞳孔擴散而失去光彩。阿正的身體裡還流淌著熱騰騰的血,胸腔裡還跳動著一顆飽滿熱烈的心臟,他的身體會流汗,睫毛會顫動,耳朵會因為觸碰而發燙。

她就是為了這一刻而活著的,為了感受到阿正的這一刻而活著。

她覺得自己被再一次填滿了,心裡巨大的空洞被懷裡這具溫熱的身體給填滿,她再一次變得完整起來。每一聲呻吟都像是一句祈禱,每一次哽咽都像是在訴說愛意,她身上的每一處都在祈求和阿正的觸碰,祈求著他再也不要離開她。她動情地尋找著阿正的嘴唇,想要從那對嘴唇裡親吻到阿正的靈魂。

“阿橙——”她渴望的那對嘴唇不停地念著這個陌生的名字,和她一樣如痴如醉,沉溺在這黑暗建造的美夢裡。

夢一下碎了,他不是阿正,她也不是阿橙。他們只是被留下的可憐的未亡人。

若白緊緊摟抱著傅聲,想要從他身上汲取最後一絲屬於阿正的熱意,留住最後一片來自阿正的靈魂,像是一個不服輸的孩子,想要從被欺騙的謊言裡尋求最後一點真實的愛意。

一切都是假的,但在身體交纏著顫動的那一刻,她親吻著的阿正是真的。

他們做了一次又一次,身體疲倦的時候大腦也會變得混沌,像是浸泡在酒精裡無法思考。進入高潮的那一刻,她擁抱著的就是阿正,他親吻著的就是阿橙,她不受控制地回想起那句陽光下的結婚誓言。

“不管是貧窮還是富有,不管是健康還是疾病,我都愛你、尊重你,即使是死亡也無法將我們分離。”

傅聲把臉貼在女人汗津津的背上,女人很瘦,背上的蝴蝶骨幾乎硌痛了他。他沿著女人的脊背親吻著,那一條微微下凹的曲線裡流淌著纏綿不斷的情慾。這不是他的阿橙,又像是他的阿橙,他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女人亂蓬蓬的被汗水潤溼的捲髮,就像是以前撫摸著阿橙一樣。

他從背後摟著女人,靜靜地用嘴唇貼著她溫熱的皮膚,他喜歡這樣流汗的感覺,黏糊糊的汗水像是把兩個人的身體都融化在一起,兩個分離的靈魂也隨著汗水一點點交融,他們就像是兩滴分離的水銀,只要稍一觸碰,就會迅速地融合成一個完美的圓形。

“我們會下地獄嗎?”那個女人在睡過去之前,嘴裡喃喃地說著。

也許會吧,傅聲把臉埋進她蓬亂的頭髮裡,但他不在乎。

凌晨四點,傅聲回到了自己的家裡。空調還在一刻不停地送著暖氣,房間裡悶熱得幾乎要難以呼吸。他脫下身上的毛衣,解開襯衫的扣子,呼吸著彷彿帶著灰塵味的空氣。他太討厭寒冷了,寒冷會讓他想起那個飄著雨的冬夜裡滿身是血的阿橙,從她肩膀上流出來的血還是熱的,但下一秒就快要凝結成冰,她裹在那件霧霾藍的大衣裡,顫動著嘴唇,留下最後一口熱氣。

他和阿橙剛在一起的時候,是上海難得一見的炎熱夏天,寬大的梧桐葉也遮不住灼人的日光,他和阿橙熱得身上都汗淋淋的,坐在罩著一小片陰影的臺階上,一起分享一杯橘子味的冰沙。阿橙把那杯冰沙吃得一塌糊塗,手上全是黏糊糊的汁水,然後笑嘻嘻地蹭到他的衣服上。

傅聲抱著床上那團灰藍色的被子,想象自己的懷裡還抱著那個柔軟的汗津津的女人,流出來的汗水都是橘子的甜味,像是那年黏在手上的甜膩的糖汁。他第一次沒有失眠,沉沉地墜入夢境,在夢裡回到那個溼漉漉的夏天。

傅聲和女人約好每週一次的約會,就像是他痛苦生活的一劑解藥,他在那一天裡又重新回到夏天,緊緊握著阿橙的手,彷彿從未分離。就像霧裡看花,他隔著模模糊糊的霧氣看著那個姓若的女人,想象著自己看見了阿橙,那個若隱若現的身影就是他唯一的慰藉。他再一次被睡眠的王國接納了,他為自己的好轉感到愉快,一切都在朝著他所向往的那個目標發展,直到那個飄著雨的夜晚。

那天晚上他們照常睡在1005房間,平時女人總會睡到第二天早上,但那天夜裡她穿好了衣服,拎起包說要下樓打車回家。窗外雷聲陣陣,傅聲的背上都是冷汗,過去的一幕幕像是和眼前重疊在一起,他緊緊攥著女人的手腕,摟著她,貼緊她的臉,低聲下氣地求她不要走。他太害怕了,害怕阿橙一出門就會被人撞死,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柏油路上,扭曲著四肢,任由自己的血向下流淌,直到自己的身體僵硬成一塊石頭。

最後女人還是留了下來,他們藏進被子裡沉默地擁抱在一起,聽著雨滴敲擊玻璃窗的細響聲。他們什麼都沒有說,但依然敏銳地感知到這片黑暗鑄就的幻境裂開了一道又一道縫隙,上海永不熄滅的霓虹燈照了進來,讓他們的疼痛和羞恥一覽無餘。

五月最後一個星期六的晚上,他和若白坐在他們常去的那家餐廳裡,聽著單調的鋼琴曲,食不知味地坐在一起。

“阿橙最討厭抽菸。”傅聲突然說。

就像是最後的時刻到了,若白停下了手裡的刀叉,抬起頭看著他:“阿正從來不戴眼鏡。”

他們靜默地對視著,然後一起笑了出來。

“真幼稚。”傅聲從包裡拿出自己的金絲邊眼鏡,用桌上的餐巾擦了擦,戴在了鼻樑上。

“要不就過完今天吧,就當是最後一天。”若白又像傅聲第一次見到她那樣,抱著手臂懶懶地靠在椅背上。

他們一起走在上海的夜風裡,今天是難得的好天氣,沒有潮溼的雨霧,沒有狂躁的大風,只有輕輕柔柔的風裹著他們。一彎小小的月亮掛在大樓的頂端,搖搖欲墜,像是下一秒就會跌落下來,炸開滿天的星光。

“其實剛開始的時候,我真的把你當成他了。”若白踩著那雙酒紅色的高跟鞋,鞋跟磕在青磚路面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所以那段時間我幾乎沒有再喝醉過,因為夢裡都是活著的他,我快要把那些美夢當作另一個真實世界了。”

“那你什麼時候開始覺得我不是他了。”傅聲轉頭看著她的臉。他以前從來不敢仔細地看她,因為只有關上燈閉上眼睛,用手來觸摸和感知,他才能欺騙自己懷裡的人是阿橙。

若白仰起頭想了想,忍不住笑了:“我有一次,特別想見到阿正,雖然我們之前說好了平時不見面,但是那天我還是跑去律所找你了。我遠遠地看見你在會議室裡站著說話,我就知道你不是他。你看上去就很鋒利,但他不是。”

她頓了頓,把散落下來的頭髮撥到耳後,又慢慢地說:“再說了,我也演累了,我知道我不是阿橙那樣的女孩,當我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我就知道你一定也累了,是嗎?”她探尋地看向傅聲的臉,他的金絲眼鏡在路燈下有些反光,她看不清他眼裡的情緒。

“我們只會是我們。”他輕聲說。

他不可能成為阿正,她也不可能成為阿橙,其實他們早就明白了這一點,但依舊對未發生的一切心存僥倖。

他們一起走進了1005的房間,這次傅聲沒有關燈,他們面對面站著,第一次在明亮的燈光下凝視著彼此的臉,然後輕輕地擁抱在一起,在原地慢慢轉著圈,像是隨著音樂踩著舞步。

他們沉默地做愛,沒有婉轉的呻吟,沒有滾燙的喘息,甚至連接吻也沒有,只是撫摸著彼此柔軟的皮膚,一次又一次緩慢地交合,像是給自己留下最後一個輕柔的撫慰。紅色的情慾消失不見,只留下檸檬黃的酸澀,一點點隨著汗水塗抹在他們相互觸碰的皮膚上。

“他的肚子上有一條疤痕,”傅聲從她的身體裡抽離出來的時候,若白輕輕摸著他的小腹,“他以前跟我說那是他跟小流氓打架的時候留下的傷疤,但其實我知道那就是闌尾炎手術留下來的。”

傅聲悶悶地笑了,仰躺在她身邊,說:“她的後腰上有一塊巧克力色的胎記,一摸她就覺得癢。”

“真奇怪。”過了一會,傅聲又說,“我已經記不清她在舞臺上是什麼樣子了,但還是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塊胎記的形狀。”

“我也是。”若白伸出手,拇指和食指比劃出一個五六釐米的距離,“我也還是一直記得他那道疤有多長。”

他們沉默地躺在一起,什麼都沒說,又像是什麼都說了。

若白從床上起來,赤裸著身子走到桌邊打開了一瓶紅酒,她就著酒瓶喝了一大口,溢出嘴角的酒液沿著她的嘴角向下流,劃過她蒼白的脖子,像是此刻正在她頸部動脈裡奔湧的血。她拿著酒瓶重新趴在了床上,傅聲伸出手替她擦了擦脖子上紅色的酒痕,然後接過酒瓶喝了起來。

若白把臉埋進枕頭裡,蓬亂的捲髮散亂在潔白的背上,甕聲甕氣地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你說。”傅聲又喝了一口酒,摸了摸她的背。

若白把左臉壓在枕頭上,露出被頭髮蓋著的右臉:“阿正死的前一天,我剛去醫院墮了胎。他一直想要個孩子,但我不願意,所以我也沒告訴他,就去醫院做了手術。”

傅聲伸出手撥開她臉上的髮絲,直直地望進她的眼裡,玻璃般的眼珠浸在淚水,就像是落進大海的夕陽。

“我也告訴你一個秘密。”傅聲把臉貼在冰涼的酒瓶上,“其實阿橙出車禍的時候,我躺在另一個女人的床上。”

若白忍不住地笑了,傅聲也跟著她笑了起來,像是在嘲笑自己,又像是在嘲笑彼此,過了好一會,他們的笑聲才停下來。

若白懷裡抱著酒瓶,呆呆地看著玻璃窗外閃爍的燈光,過了許久才開口:“難怪啊。”

“難怪什麼。”傅聲沉默地聽著彼此的呼吸聲。

“難怪我們不配做那個被懷念的人。”若白小聲說。傅聲摸了摸若白攥緊酒瓶的手,冰涼的蒼白的手。

“像是上帝的審判。”他說。

他們赤裸著靠在一起,面朝那扇大落地窗趴在床上,脊背裸露在空氣裡,孩子似的朝著窗外看。

“你說明天早上會出太陽嗎?”若白撐著腦袋,稚氣地發問。上海的高樓密密麻麻,分割著上端的空氣,她無法從十樓的窗口看到一片完整的天空,只能透過樓與樓的間隙望見一片月亮的殘影。

傅聲也看著窗外,一團薄薄的雲蓋在月亮上,顯現出白色的擴散的光圈,像是月亮在燃燒。“也許會吧。”他說。

若白像是喝醉了,泛紅的臉貼著傅聲的肩膀:“那我們就這樣一起等天亮,你說好嗎?”

“好。”傅聲摸了摸她的臉。

那個被他們遺忘的酒瓶倒在床上,冰涼的猩紅色液體從瓶口流淌出來,染紅了潔白的床單,暈出一個血紅的圓,就像一輪初升的太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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