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根核桃樹

從爺爺輩開始,我們家有過四根核桃樹。

我家和么老爺家同在一個三合院,么老爺和爺爺是親兄弟,他們還有一個姐姐,我們喊大老姑婆。正房二間半和右邊一通我家住,左邊一通么老爺住。就在院壩邊上,在我家這邊栽了一根核桃樹。傍邊是磨刀石,經常磨菜刀、彎刀、鐮刀、豬草刀,多餘的水澆了核桃樹。原來想可能要等我長大了才會結核桃吃核桃,不曾想,這核桃樹爭氣,只用了四年時間就長得比房子還高,足有鬥碗口般粗。到了第五個年頭就開始結果了。

最高興的是我,這回不會再到大老爺家的核桃樹下裝模作樣撿柴割豬草了。在打完穀子後,就愛去大老爺的核桃樹下裝樣子撿柴割豬草,這是為撿上兩個自己從樹上掉下來的核桃找理由。如果大老爺家有人的話,就會裝得跟真的在撿柴割豬草一樣,並迅速離開了。如果沒人在,就會望著樹上的核桃,盼著這時能掉一個兩個下來該多好啊。但大多數時候都令人失望。現在我家的核桃也在結果了,再也不有臉無皮的去大老爺家核桃樹下撿核桃了。

高興著可以吃核桃了,可媽媽去有了擔心,怕這核桃結的果是鐵核桃。如果是鐵核桃,你就是把核桃硬殼錘得稀爛,那果肉也不出來,這陣仗,要吃一個核桃特費勁不說,吃完一個核桃還沒有一個瓜子的肉多。我問媽媽怎麼會有這樣的核桃呢,我們的這根核桃樹該不會是這種核桃吧。媽媽說,栽核桃樹時,不能用鋤頭錘樹苗頭,只能用手輕輕壓實泥土即可,不然長大後就會變成鐵核桃。我努力想,當初媽媽和哥哥栽這根核桃樹時,用沒用過鋤頭錘樹子呢,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媽媽還說,如果是鐵核桃的話只有砍了重新栽過。只是這樣一來,又得等上三年五年的時間才吃得上。

一天,一個核桃掉下來了。如獲至寶,趕快給媽媽看。媽媽小心翼翼把外面的皮肉去掉,用釘錘把核桃砸開,桃仁如腦花一樣安靜的躺在殼中,輕鬆的分離了出來。媽媽臉上露出了笑容:兒子,這不是鐵核桃,很好剝。高興得讓我在院子裡跑來跑去,邊跑邊喊:我們的不是鐵核桃,這回有好核桃吃嘍!我們有好核桃吃嘍!

核桃熟了,選了個好天氣,打樹上的核桃。爸爸去竹林砍了一根硬頭黃實心竹,細長結實。爸爸用竹杆打,我和媽媽在樹下撿來裝在背蔸裡。起先還跑來跑去撿核桃,突然地上一片葉子上出現了一條活辡子,碰上皮膚立馬起個包,又紅又腫又痛。這下不跳得歡了,只等爸爸打一陣,我和媽媽再撿一次。一下午時間,完成了收穫任務,裝滿了一大背蔸和一個大羅框,怕有好幾百個吧。

吃過晚飯,媽媽用一個小背蔸裝滿了揹著。媽媽在前面,姐姐、哥哥、妹妹和我跟在後面走,這是媽媽要去我們楊家灣挨家挨戶送核桃。媽媽心中有數,人少的戶二十來個,人多的戶三、四十個,外姓的親戚也是要送的。這樣便形成了規矩,每年核桃成熟了都要散一些給鄉親們嚐鮮。剩下的就放在那裡堆上五、六天時間,這時再去剝外面的皮肉就容易了。要不然,桃殼上會留很多皮肉在上面,曬乾了黑乎乎的看著就髒,如果去市場賣也會被人垮價。更不好的是會讓你的手塗上一層黑褐色汙漬,久也洗不去。

剝了皮肉的核桃,媽媽在家時就放在曬墊上曬。要出工上山去的話,就用簸箕篩篩放在房子的瓦溝角上曬。待曬乾了,就要分成幾份,姐姐來拜年要送一份,過年外公和鼻鼻來要送一份,還要留一份備急用。剩下的留個整數,等哥哥過年回來時才吃。用口袋裝了放在穀倉裡,可以防回潮,還可防止我偷來吃。零散的爸爸兩三個,媽媽兩三個,多餘的都給了我,足有十多個。爺爺的牙齒掉光了,爺爺的也收著,待日後也給我吃了。把我分得的核桃砸開兩個,一個給媽媽吃,一個給爸爸吃,餘下的就找個地方儲起來。枕頭下放點,箱子裡放點,神桌裡也放點。這樣吃起來心中才有數,也可以吃得更久一點。有些年儲在枕頭下穀草裡的核桃就被老鼠吃了,還剩一個,於是趕快換個地方儲了。

隊上有四頭牛,負責耕全隊的耕地。我們家負責看一頭,媽媽就割草喂,山上山下都劃了片,一頭牛一片草料地。媽媽喂的牛長得最好,為隊裡耕地也最出力。有一年,爺爺帶著我去喂牛,與大老爺家發生口角,後來打起來了。爺爺腳被打斷了,在資中縣醫了幾個月,花了九十多元。沒有錢醫,還沒醫好就回來了。大隊幹部來解決,大老爺家賠了七十元,餘下自家出。爺爺在家養傷,由於沒錢繼續抓藥,只好賴著,加上生活又困難,爺爺的腳傷恢復的很差。

這樣過了三年,爺爺在七十啟一這年,病情加重了。算命先生說如果能夠熬過七十上一的話,病就會好,要活到八十六歲。爺爺終究沒有在七十歲時啟到一,在七十歲這年冬的一天去逝了。爺爺死後不久,沒風沒雨的一個夜裡,核桃樹從地面處斷了倒在了院裡。我們很傷心,我更傷心,傷心爺爺死了,傷心核桃樹也死了。這根核桃樹是爺爺在新店公社做木活時帶回來的,核桃樹也許是不忍心爺爺的離去,陪爺爺去了。爸爸說可能是奶奶在等爺爺,奶奶是爸爸七、八歲時去世的。

開春了,一切又恢復了生機。爸爸在隊上做保管員,媽媽喂牛,哥哥去修黑龍灘水庫,我繼續著讀書。有一天,我發現倒掉的核桃樹樁又發了一根樹苗起來,我告訴了媽媽。爸爸找來竹蔑編了一個圍欄圍上,保護起來,防止雞鵝吃了。

在一家人的精心呵護下,很快又有了鬥碗口粗的樹幹,到了屋簷口以上才分叉,長了好多大的樹技,每年又有好多核桃可吃了。由於這是從樹蔸上發的,年景久了,樹樁腐敗便空了,風一吹樹幹就倒在了豬圈房上。爸爸、么爺,還有哥哥用一根樹木支撐著,終於沒有把房子壓垮。

姐姐早嫁了人,婆家是玉龍公社的,家景也好。姐夫還是村上的防疫員,給村民醫豬醫牛醫雞鴨鵝,有工分,還有現金收入。後來哥哥也成了家,爸媽在老屋外的地上又新建了三間正房,在陽溝外面修了兩間豬圈,在豬圈下方位置單獨一間廚房。這樣哥哥就單獨過了。

哥哥在修黑龍灘水庫灌溉乾渠時,在雙寶公社放炮炸石鑽山洞修主幹渠時,在進洞運石頭時,被洞頂垮下的石頭砸斷了左腳小腿骨,造成粉碎性骨折。在仁壽醫院治療,醫生是四川體育學院來的,醫術很好,沒有留下殘疾。只是醫生說,以後颳風下雨前會痛,這是氣候變化的反應。回家後要經常吃茶葉蛋,這樣可以減輕病症疼痛。去修黑龍灘的人,是在各大隊小隊選的精幹力量,我們大隊只在我們小隊選了三個人,哥哥就是其中之一。黑龍灘水庫重點工程修完後,小隊去的三個人,一個人分配到了區信用社,一個分配在黑龍灘水庫管理處養漁,哥哥受過傷,加上文化少就回鄉務農了。後來哥去找過兩次指揮部領導,也沒著落。土地到戶後機構解散,再也找不到地方說了,回來安排在村上打米房,算是輕巧活路。

分家後,哥哥也找來一根核桃樹苗,栽在他家屋後水溝邊上。沒幾年,也長得有碗口粗了,也是在屋簷口以上才發了枝丫。果也結得好,結得多,而且核桃殼很簿,用手輕輕一捏或者用手一摳,就能把核桃仁取出來,比爸爸媽媽栽的那根核桃還要好剝開。我替哥哥高興,大家都替哥哥高興,因為哥哥選了一根很好的核桃樹。

八零年土地到戶時,我已考上了樂山的農校,自此離開了家鄉的土地。妹妹懂事,讀了小學就不讀了,要回家幫家裡種莊稼,為爸爸媽媽分憂。輟學都兩學期了我才知道。等我參加工作了,可以為家裡分憂了,想要妹妹去讀書。妹妹說時間久了,跟不上了,多讀幾年還是要回來,不如現在就不讀了,還少花錢。最後只好作罷。我有了孩子,妹妹來幫了我半年,本想在我工作的地方找一戶人家的,想到爸媽以後要人照顧,我們都天遠地遠的不好辦,就沒給爸爸媽媽說,也沒給妹妹說。過年回去說起妹妹的婚事,爸媽都說在附近找一家條件好、人品好的人家。果然爸媽是這個意思。過了幾年,妹妹也出嫁了,找了個煤礦工人,鄉親們都說妹妹好福氣,爸媽和哥哥高興,妹妹自己也是滿意的。

妹妹出嫁後,家裡就只剩爸爸媽媽了,哥哥平時也幫爸媽做點農活,四妹也常來幫忙。姐姐隔得遠,她們家裡人多土地多,主要靠姐姐一人做,姐夫是村上的防疫員,到處去給村民看豬治病,沒有時間和勞力來幫忙。我就寄點錢回來,幫補家裡為爸爸媽媽減輕一點負擔。

隨著爸媽年事高了,我們姊妹都不要爸媽再種土地了,土地送給哥哥種,上交款和農業稅我來負責。隔了一年,媽媽見別人家都有好多糧食,又要種土地。好說歹說,還是把田要回來種上了水稻。每次媽媽看到裝滿糧倉的穀子,就開心的笑。爸媽還種了點自留地,是一些時令蔬菜,還有一多半種一季花生。過年回家,就把曬乾的花生和核桃留著給我們,妹妹、姐姐和我都有,給我最多。

翻過了2000年,一個夏天,夜裡又是颳大風又是下大雨,把爸媽家的核桃樹吹到了,把豬圈也壓垮了。爸媽找么爺幫忙把核桃樹鋸了一截長的。枝丫鋸成小段,捆了待幹了作燒柴,要等到冬天和過年時才用。平時就秸稈柴草,樹枝樹丫樹圪篼都要過年過節時用來煮肉。那一截長的,加上平時積下的木料,爸媽商量打一口棺材,以後誰先死誰用。這是爸爸媽媽為我們著想,要為我們減輕負擔。

豬圈垮了,爸媽終於沒種田了,只管著那一塊自留地,種點小菜都吃不完。哥哥的孩子也都大了,都開始去外地打工了。由於家裡窮,把大兒子放出去,留小兒子在身邊養老送終。辦完了大兒子的婚事,嫂嫂種地,哥哥買了高音喇叭與陰陽先生搭夥去放哀樂,熬更曉夜賺點辛苦錢。由於經常熬夜,加之以前愛抽葉子菸,老是咳嗽。長期熬夜加上基礎病轉成了肺癌,還不到六十歲就丟下嫂嫂和三個孩子走了。

哥哥走了,原先要留在身邊的二娃也放出去了,當了上門女婿。小女兒也嫁到了成都。嫂嫂也出去打工,不久那根核桃樹也被風吹斷了,幸好沒有倒在哥哥的房子上,順著陽溝倒在溝裡了。

爸媽就搬到哥哥家住,上面的老屋,原本爸爸媽媽要留給我的,沒過兩年也垮了。那天正好媽媽去老屋找點燒柴,差點被埋在牆裡。好在一點都沒傷著,只是嚇得不行。我知道了,一再打電話給爸媽,不要去老屋拿柴,等完全倒踏了,我們再找人去清理整治。煮飯用電就是了,不要擔心錢。

過年回去,媽媽又給我們準備了好多核桃。我說核桃樹不都沒了嗎,你們買的核桃?媽媽說,你看你哥廚房外的地坎邊,那根核桃樹就是你哥哥家的,是幾年前你哥的娃兒把核桃種在那裡,不曾想還真長出了一根核桃樹。就是這根核桃樹結的果,和哥哥屋後的這根核桃一樣,好剝殼,也好吃。媽這一說,跑過去看,真的是,原以為這地界是劉家的,核桃樹也是劉家的。不曾想這地還是哥哥家的,還有這麼一根核桃樹。

每次回來要到老屋轉一圈。老屋也平整成了地,種了桔子樹和蔬菜,長得很好,桔子樹也在開始結果了,種的是青見。幾窩冬瓜和南瓜滿地爬,滿地都是冬瓜南瓜。爸媽吃不完,大都送了地鄰鄉親。老屋後面以前都是房子,是大老爺、二老爺和三老爺他們的。現在大老爺、二老爺和三老爺家的老屋連影都找不到了,地裡到是長出了好多核桃樹,有一根很大,把三老爺的屋基都蓋完了。現在大老爺、二老爺、三老爺家的人打工的打工、外出的外出、搬走的搬走,原來熱鬧的大房子成了林地,長出了好多核桃樹,還有好多雜樹。沒人管了,也就荒蕪了。只是只知道那些核桃結得好不好,殼好不好剝。

年晨久了,哥哥的房子也危房了,和爸爸商量,爸媽來和我們一起生活。可媽媽死活不同意,除非是他們兩老一人走了才可以來我們家。明擺著是為我們節約嘛。沒辦法,正好么爺找了人來修房子,講好價錢,爸爸覺得價錢可以,也照著么爺講好的價錢準備修兩間磚瓦房。

媽媽住在了新房子裡,很是開心,有人來了就講如何好。只是耳背,眼晴也不好使了,每次有人來,多半天才半看半聽的辯視出來。擺起龍門陣來,就像和誰吵架一樣。每次回去,站在媽媽面前要大聲說話,好半天才弄明白了是我回來了。每當這時,媽媽會大聲說:我的兒啊,是你回來了!你吃飯沒有啊,叫爸爸給你做飯去。每當這時,眼淚在眼眶裡打轉,陪伴爸媽的時間太少了。我盼著這日子會更好的,讓媽媽過上好一點的生活。可是在新房子裡住了三年,媽媽就去世了。過年前,媽媽在富加醫院住院治療。臨近過年了,媽媽天天吵要出院回家,怎麼勸都勸不住。媽說要死在自己的家裡,怕死在外面成了孤魂野鬼。回家後姐姐和妹妹守著,我隔天跑一躺,沒過幾天時間,媽媽就走了,這天是臘月二十六。

爸爸來和我們一起了,只是沒人陪他,周圍又沒熟識的人,說話只有我聽得來,上下樓又不方便,太高了。和爸爸商量去福利院,那裡老年人多,有人陪伴著說說話,還可以打牌,這樣會開心些,身體也會更好。最後去了福利院。

三老爺的大兒子我喊大爹,他要在爸爸新房子外的田頭修房子,要佔到哥哥家的地。起初哥的孩子不同意,找到我做工作,作通了,但希望保留那根核桃樹,大爹也同意,說調整一下位置。待過年回去一看,還是把核桃樹砍了,地也佔了。當時心裡有點不高興,但已成實事,說也無用,不得罪人,也就算了。第二年下半年的冬天,爸爸說有點不舒服,估計可能感冒了。到縣人民醫院去作了檢查,說是肺炎,住院一個星期,爸爸說病好了出了院。出院後姐姐她們給爸爸打電話,才知道爸爸住了醫院,於是就來看爸爸。

吃了午飯,姐姐要爸爸去成都她們家住幾天,爸爸居然要去。給福利院請了假,當天就去了成都姐姐家。才住一天,姐姐打來電話,說夜裡爸爸喘粗氣,病得厲害,問我怎麼辦。我說爸爸以前病了在富加醫院治好了,要不回富加去治。姐姐和妹妹把爸爸直接送到富加醫院,我也馬上朝富加醫院趕。住了一個多月不見好轉,又轉院到仁壽縣人民醫院,找了熟人,找了最好的老師,還是不行。過完年,正月初二是爸爸生日,幾姊妹又給爸爸過了生日,讓爸爸高興。爸爸很開心,天氣也好了,我們一大家子都覺得會隨著春暖花開,爸爸的身體將雲開霧散好起來。可是,爸爸還是在正月十七這天走了。爸爸走了,我怨恨大爹修房子把我們家的核桃樹砍了,不然爸爸的病會好的。

從爺爺輩算起,我們家的四根核桃樹到我這裡全沒了,四位至愛親人也沒了。只要想起,心中陣陣難過,鼻子一酸,眼睛就模糊了。現在回老家,站在屋前,那四根核桃樹就在眼前一一閃現,結了滿樹滿樹的核桃。

(2020年3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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