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慎珠:一塊牌匾與一所大學的文化堅守


趙慎珠:一塊牌匾與一所大學的文化堅守

河南大學贈送商南縣趙川鎮“維護文化”匾額


在位於古城開封的河南大學明倫校區校史館,安放著一塊巨大的牌匾,匾額正中,“維護文化”四個金色大字熠熠生輝,匾額下方,密密麻麻寫了47個教職工的名字,每個名字前面,有職務和身份。此牌匾為複製品,原件在陝西省商南縣十里坪鎮黑溝村。兩塊牌匾的空間距離為518公里,時間跨度為67年,它們聯結著河南大學和商南縣趙川鎮之間的校地情誼,記錄了一段抗戰期間的感人故事。

抗日戰爭期間,河南大學輾轉流亡8年,大小遷徙10次,師生犧牲9人,失蹤25人,是當時中國唯一一所堅守敵前、在前線辦學的大學。河南大學師生一次次穿行在豫西南高山密林中,歷經磨難,鍥而不捨,把不屈不撓的精神書寫在青山上,刻篆在青史中。


趙慎珠:一塊牌匾與一所大學的文化堅守

抗戰期間河南大學內遷路線示意圖


◎跨越62年 追尋從前

2006年7月,河南大學圖書館副館長王學春來到陝西商南縣,偶然見到縣政協文史委員會主任雷家炳。聽說王學春來自河南大學,雷家炳說:“1945年,你們的校長張廣輿帶領院長、教務長、訓導長、教授、講師等50多人來到我們商南縣趙川鎮避駐,受到當地鄉民的熱情接待。尤其在當時‘鄉長’黨飛武的保護下,得以安全。後來你們贈送了題名‘維護文化’的牌匾,表示答謝與紀念。”雷家炳說,1997年4月,他在趙川鎮時還特意去看了,實物保存在一名文化幹事家裡。

王學春有些興奮,多方聯繫,輾轉找到了曾任商南縣十里坪鎮水文辦主任的胡傳林。巧的是,胡傳林13年前曾經打電話到河南大學,求證過此事。聽到河南大學主動來找尋,他熱烈回應。

時任河南大學校長的關愛和非常重視,說如果真有此匾,那就是河南大學在抗戰困苦中艱難辦學、傳播文化、深得民心的歷史見證。2007年3月,學校派出王學春和從事校史研究的時勇,趕赴商南縣趙川鎮,一探究竟。

王學春回憶,熱情的胡傳林在趙川鎮等了他們兩天,一見面就急忙說,牌匾存放在黑溝村,距離趙川鎮還有20多公里,但是剛下了一場特大暴雨,沖壞了公路。他們尋匾心切,便徒步而行,一路翻山越嶺,下午4時趕到了黑溝村。他和時勇、司機左師傅三人雖然很疲憊,卻激動不已,因為這一天,他們是代表河大人,又踏上了這一方熱土。

文化幹事的房屋簡單破舊,四個人費勁地移出了這塊匾額,放在院子中間。仔細端詳它,只見黑色的牌匾內芯高1.05米、寬2.28米,四周近一尺寬的雕花外框有些殘缺,但“維護文化”四個紅色大字格外引人注目,每個字高48釐米、寬34釐米,雄勁端莊,氣勢開張。牌匾右方題記:“乙酉仲春,同人避地趙川,賴飛武鄉長急公好義,得保安全,謹贈匾額,永作紀念。”左方落款:“國立河南大學校長張廣輿拜題中華民國三十四年四月吉日立”。牌匾正中下方,刻有47名教職工的姓名和身份,楷書小字清秀圓潤,舒暢流利,結構嚴謹,筆鋒遒健。

字裡行間記述著62年前的往事。

1937年7月7日,日本帝國主義挑起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全面爆發。同年12月,豫北豫東相繼淪陷,河南大學被迫南遷,開始為時八年的抗戰辦學之路。學校先後輾轉遷徙至信陽雞公山,南陽鎮平,洛陽欒川、嵩縣,其中,在嵩縣潭頭(今欒川縣潭頭鎮)辦學長達5年。之後學校被迫再次轉移到南陽荊紫關,陝西漢中、寶雞等地,直到抗戰勝利才重返開封。

1945年4月,校長張廣輿帶領師生到達陝西商南時,聽說當地有位鄉長,喜歡文化,就派人前去求助。黨飛武爽快答應,安排50多口人的吃飯、穿衣、住宿。黨飛武費了一番周折,村民們紛紛加入其中,幫助戴眼鏡“有學問”的人。

他們在小鄉村休整了十多天,決定去西安,臨行前,提出贈送當地一塊匾額,就請黨飛武幫忙,用銀杏木做了一塊黑色大匾,上刻“維護文化”紅色大字。

國難當頭,“維護文化”四個字意蘊豐厚,它是河大師生對陌生鄉民表達的深情感激,更是流亡中的文化人對自己的勤勤勉勵。


趙慎珠:一塊牌匾與一所大學的文化堅守

六號樓


◎烽火硝煙 前線辦學

盧溝橋事變爆發後,中國108所高等院校中,91所遭到破壞,10所完全損壞,25所院校被迫停辦。

河南大學校長宋純鵬講述,對於當時的日本帝國主義而言,滅亡中國,不僅要佔領中國的土地,屠殺中國人民,更要摧毀中國建立不過幾十年的高等教育。日本軍隊大肆摧殘和破壞文化教育機構,對於肩負著文化傳承使命的高校,破壞力更大。為保存國家和民族的文化血脈,大批高校被迫進行了一場史無前例、曠日持久的大遷移,西北達陝甘,西南及雲貴,中部至四川各地。途中交通不便,加上敵人的瘋狂掃蕩、狂轟濫炸,很多高校一遷再遷,歷經磨難。在這樣的背景下,“維護文化”四個字,閃耀著中華民族生生不息的精神之光。

河南大學的搬遷工作從1937年11月開始,師生們在一個月內分兩路全部撤離開封,一路向南,進入信陽雞公山;一路奔向西南,進入南陽鎮平地區的大山深處。

那時,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南開大學遷往雲南,組成國立西南聯合大學。只有河南大學走上了一條獨一無二的搬遷之路,他們留在河南,與家鄉父老共命運,堅守在抗戰前方,成為當時中國唯一一所堅守敵前、在前線辦學的大學。

風雨如晦,戰爭失利,他們再次失去課堂。1939年5月下旬,在校長王廣慶的帶領下,師生徒步翻越伏牛山,穿過六個縣,行程300多公里,抵達嵩縣深山區的潭頭。

到達潭頭僅僅5天,便開始恢復教學。沒有桌椅,學生就坐在土坯和磚頭上聽講;沒有汽油燈,就以桐油燈照明。學生所住房屋低矮,即使在白天,室內光線也不夠,在徵得房東同意後,他們在土牆上鑿洞,裡面糊上薄紙使之透明,戲稱為“太陽燈”。凌晨,雞鳴即起,到河灘上背誦古文;入夜,在桐油燈下苦讀至深夜。

潭頭百姓世代自給自足,500戶居民的文盲率高達98%。河大師生便與當地結合,創辦起了幼稚園、小學、中學、師範,其中以“七七中學”最為有名。如今這所學校已經更名為河南大學潭頭附屬中學,學校的紀念碑上註明:“七七中學創建於1939年,當年9月18日開學。”

教師們舉止優雅,知識淵博,課餘時間給孩子們授課。在潭頭的課堂上,有知識,更有力量,愛國主義情愫在潛移默化中傳播,根植在特殊歲月中國人的心裡。

史學家嵇文甫在課堂上談古論今,話題永遠離不開民族、救國和氣節這幾個字眼,每每講到文天祥、蘇武、岳飛、杜甫,他便激情澎湃,不由自主地帶領著同學們高聲誦讀起來。

民族危亡迫在眉睫,黎民百姓危在旦夕,在抗戰最艱苦的時期,河南大學決定請嵇文甫、陳梓北兩位教授創作校歌,鼓舞抗戰鬥志。

“嵩嶽蒼蒼,河水泱泱,中原文化悠且長。濟濟多士,風雨一堂,繼往開來揚輝光。四郊多壘,國仇難忘,三民是式,四維允張,猗歟吾校永無疆。”歌詞典雅、曲調肅穆的校歌,很快響徹在伏牛山麓,伊水河畔。在漫漫長夜、血雨腥風之時,校歌堅定著他們傳承中華文明、復興中國的信念。

潭頭地處豫西深山,北靠熊耳山,南繞伊水河,西連伏牛山,東通石門峰,三山一水,民風淳樸,如同世外桃源,給師生帶來一段平靜歲月。1942年3月10日,國民政府教育部宣佈將河南大學由省立改為“國立”,在這一年教育部的考評中,河南大學成績名列第二,上課總時數全國第一。1943年河南大學在招生時,錄取率僅為4%。在顛沛流離的年代,河南大學為中國抗戰時期的高等教育寫下悲壯、自豪的一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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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3屆文史系畢業同學在潭頭留影


◎絃歌不輟 薪火相傳

抗戰烽火近在咫尺。1944年4月22日,鄭州、新鄭陷落,日軍沿隴海鐵路西犯洛陽。5月,河南大學校務委員會緊急決定,撤出潭頭,暫避重渡溝和大青溝。

大部分師生先走,一小部分不熟悉地形的師生還沒來得及撤走,就遭遇到日軍。日寇入侵潭頭,製造“潭頭血案”,河南大學死難師生及家屬達16人,失蹤25人。教室、實驗室被洗劫一空,房屋被焚,圖書典籍被付之一炬。歷經五年嘔心瀝血營造的深山學府,在日本侵略者的炮火下毀於一旦。

心情沉痛的王廣慶校長引咎辭職,當年10月,由張廣輿接任校長。很快,他帶領師生輾轉荊紫關,“經商南,越秦嶺,過藍田,步行800裡,於4月中旬抵達西安”,4月底又西遷到寶雞附近的石羊廟。

一路之上,要躲避日軍的轟炸,要照顧老幼婦孺,要保護圖書儀器……師生們飢寒交迫,備嘗艱辛。國仇家恨,絃歌不輟,他們租賃民房、借用兵營為教室,砌土臺架木板為課桌、凳子,朗朗的讀書聲又在渭河兩岸響起。

1945年8月15日深夜,入睡的同學們突然被一陣陣的歡呼聲驚醒,他們跑到山坡上遙望寶雞,城內燈火通明,鞭炮聲起,抗戰勝利了!師生們沸騰了,點起火把遊行。

當年10月,河南大學舉行隆重的歡迎儀式,迎接英國生物化學家、科學技術史專家李約瑟博士。在一片空地上,師生席地而坐,聆聽李約瑟題為“科學與民主”的精彩演講。

令李約瑟頗為意外的是,在河南大學的臨時圖書館,他看到了精心保存的《道藏》,共127函1096冊,厚厚的書卷跟隨著師生一路顛簸,搬遷8年,何其不易!

時任化學系主任、化學家李俊甫向他介紹,在道家經典《道藏》中,包含有大量公元4世紀以來中國的鍊金術著作。兩位科學家徹夜長談,李俊甫詳細介紹了中國古代化學史的研究方法和必須參考的文獻資料。李約瑟回國後,從中國文化中汲取精華,完成《中國科學技術史》,轟動世界科技界。他在《中國科學技術史·總論》中寫道:“有一些巧遇簡直是傳奇式的。在陝西寶雞時,有一天我乘坐鐵路工人的手搖車沿著隴海鐵路去五寺市,這是當時河南大學最後的疏散校址……李俊甫對我所作的這番介紹,是我終身不能忘記的。”


趙慎珠:一塊牌匾與一所大學的文化堅守

1945年李約瑟在河南大學臨時校址


1946年元旦過後,師生歸心似箭,馬車、汽車、火車、路毀、橋拆、難行,但無論如何也掩飾不住愉快、興奮。回到古城,穿過校門,映入眼簾的是六號樓、七號樓、東一齋……雖然校園滿地荊棘,但看到巍峨的大禮堂時,他們百感交集,潸然淚下。

那些苦難與顛沛流離,深沉與執著堅定,譜寫在知識與信仰交織的歲月中,銘刻在河南大學的血脈裡。

2012年9月,河南大學建校一百週年時,鍾海濤等代表歷史系1979級全體校友,向母校捐贈按照1∶1比例複製的“維護文化”牌匾,被安放在河南大學校史館內。

2020年2月14日,在河南省新冠肺炎疫情防控專題第九場新聞發佈會現場,河南省教育廳廳長鄭邦山說,在這場特殊的戰役中,他不禁想起抗日戰爭中河南大學八年艱辛的辦學歷程,河大在烽火連天和戰爭硝煙中堅持敵前辦學,秉承教育報國,表現出百折不撓、自強不息的奮鬥精神,這應該也是河南教育的精神。

2月17日,河南大學特殊的“開學第一課”通過網絡與學生見面,一節課堂,八位專家,聯通了河南大學分散在四面八方的近6萬名師生。著名學者、河南大學博士生導師王立群教授帶來他的音頻報告《歷史視角看瘟疫》,他說:在人類產生的歷史上,我們不斷地和瘟疫、流行病、傳染病做鬥爭,人類戰勝了一個又一個的傳染病。

河南大學黨委書記盧克平告訴記者:“我們堅持停課不停學,108年校史的河南大學,始終與中華民族同呼吸、共患難。多難興邦,玉汝於成,每一次災難的降臨都是一次大考,河大用疫情防控的實際行動,凝聚起眾志成城、共克時艱的強大力量。”

“嵩嶽蒼蒼,河水泱泱,中原文化悠且長。濟濟多士,風雨一堂,繼往開來揚輝光……”校歌迴響,感動如初,它鐫刻在一代代河大人心中,教會他們面對民族危亡,面對生死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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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禮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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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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