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聊齋《鳳陽人士》看女性在禮制束縛下的性壓抑,性羞愧和性釋放

我第一次懷疑人生,從看聊齋開始。八零年代經典電視劇除了西遊記外,還有一部至今也沒有多少人記起的《聊齋志異》。《聊齋》激活了“我”的意識,讓我感覺到身體將我的靈魂與外界分離開來,因此在“我”之外還有其他東西的存在,而這些東西是我不曾瞭解,更不可能認識和掌握,但它們卻充斥在整個冥冥時空,只有在夜深人靜之時綻放出偶爾的跳動,就如放置在空無一人屋裡的一盆水,不知為何“咚”的一聲,然後平靜的水面泛起陣陣波瀾,你不知這股攪動水面的力量從何而來,但你能若隱若現的察覺到這股力量的存在。由此我開始意識到,有一股未知隱藏在我所熟知的環境,我居然從未覺察,於是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與無助,感覺到內心的孤獨,從那以後我開始切實的體會到,什麼叫恐懼。

電視劇《聊齋》的“開機”畫面依然讓我顫慄不已。一開始是一片伸手不見五指的詭異黑暗,然後似乎有些影影綽綽,似乎有些東西在閃動,定睛一看原來是荒草在黑風的吹動下搖曳,接著一個讓我至今想到就難以入睡,一看到就觸發我全身雞皮疙瘩的事物出現—白色紙燈籠。燈籠中的燭光忽亮忽滅,讓人感覺似乎是在半空中飄蕩,我現在看到有人家在門口掛燈籠心裡就不舒服,不管燈籠是紅是白,它總能在汗流浹背的酷暑夜晚,讓我感覺到一股陰森森的拔涼從後背莫名其妙的升起,後來看到很多鬼故事,靈異現象出現的標誌就是門口大燈籠裡面的燭光突然被吹滅或是被風吹得搖擺不停。慢慢的白燈籠後面的形象出現,好在是個中年人而不是鬼,這讓當時年幼的我大大舒一口氣,這個人輕輕的推開茅草屋的木門,走到書桌前,點亮火燭,在微弱的燭光下開始奮筆疾書,一篇篇令人驚悚呼號的靈異故事徐徐在筆下鋪開,原來這個人就是蒲松齡。

從聊齋《鳳陽人士》看女性在禮制束縛下的性壓抑,性羞愧和性釋放

《聊齋》是中國靈異文學作品中最浪漫,最溫情脈脈的名著。中國歷史上有很多鬼怪創造,像魏晉時期幹寶的《搜神記》還是唐朝時期的志怪文學,純粹在於構造各種虛無莫測的超自然幻想,本身沒有明確意義,也就是為了“搞鬼”而搞鬼。而《聊齋》不同,它雖然講述很多鬼狐神怪,但最終著意還是在人情,它的故事要不就是對人性黑暗進行偏僻入裡的鞭撻,要不就是對身處不幸遭遇中弱勢群體的深切關懷。當我讀《聊齋》時,我總被書中描繪的陰曹地府,閻羅小鬼,黑白無常等形象嚇得直打哆嗦,也會被冤魂索命,狐妖報恩等情節驚歎不已,我極其佩服蒲松齡磅礴的想象力,他居然構建了一個體系完整的幽冥系統,在讀《聊齋》時,我的身心能從壓力大,節奏快的現代物質社會中抽脫而出,在蒲松齡的指引下去遊歷另一個完全不受物理定律約束的靈幻世界,靈魂在蒲松齡的世界裡酣暢淋漓的雲遊翱翔後重新回到現實世界的肉體,我原有的緊張,焦慮,憤恨,妒忌等負面情緒幾乎一掃而光。

《聊齋》中有很多讓我感慨萬千,噓唏不已,甚至淚流滿面的故事。此刻讓我們的靈魂一起,鑽入蒲松齡光怪陸離的幽冥世界,一起感受一個我很喜歡,也很促動我的靈異故事,叫《鳳陽人士》,它離奇而又詭異,更令人詫異的是你又會覺得它異常真實。話說安徽鳳陽有個書生外出遊學,久不歸家,獨守空閨的妻子對其是日思夜想。一天深夜,妻子在冰冷的月光中喟嘆,在對遠方愛人的思念中,意識漸漸模糊,當她正要在書桌前睡著,突然一個圍著大紅披風的美人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蹦出來,質問她想不想見老公,妻子剛一點頭,美人不由分說就拉著她往外跑,妻子腳小追不上,美人就脫下自己的鞋給它穿。

沒走多遠,妻子居然看見丈夫騎著一匹白騾過來。美人不說自己是誰便把夫妻兩領回自己家,並在庭院擺酒慶祝他兩久別重逢。飲酒時,丈夫居然用色眯眯的眼神在美人身上不要臉的四處遊移,並把妻子晾在一邊,對美人說很多曖昧之言,妻子只好在一旁生悶氣。丈夫厚顏無恥的讓美人給他唱小曲兒,曲兒名叫《占卦》,是揚州清曲,歌詞優美多情:黃昏卸得殘妝罷,窗外西風冷透紗。聽蕉聲,一陣陣細雨下,何處與人閒磕牙?望穿秋水,不見還家。潸潸淚似麻。又是想他,又是恨他,手拿著紅繡鞋兒佔鬼卦。

從聊齋《鳳陽人士》看女性在禮制束縛下的性壓抑,性羞愧和性釋放

這首曲兒在幽怨悽美中有一絲冰涼的詭異。一曲唱罷,美女假裝酒醉進入閨房,哪知丈夫居然像條哈巴狗一樣,捏著人家的裙角寡廉鮮恥的也鑽進去。妻子在外聽著兩人浪蕩的調笑,在又羞又恨中奪門而出。在門外她突然遇到弟弟三郎並把自己受到的羞辱告訴他,弟弟氣得衝入院子,不由分說舉起一塊大石頭狠狠的往美人閨房的窗戶砸過去,只聽見美人一聲慘叫,大呼丈夫被砸死了。妻子嚇壞了後悔不迭並埋怨三郎,三郎窩火甩手不管,妻子急火攻心一下子驚醒過來,在神志慢慢緩和後,才意識到原來一切不過是一場夢。第二天丈夫居然回來了,還真騎了白騾,三郎聞訊姐夫歸來也過來串門,妻子把那個夢講給大家聽,沒想到丈夫和三郎居然也做了一樣的夢,只不過不知道夢中美人是誰。

蒲松齡不愧為文學大師。且不說故事構思上情節乖張,意象含混,單就一個”夢“就能把讀者帶入詭異的玄冥世界。很多國家民族的民俗文化認為生活中有兩樣東西是兩個平行宇宙的橋樑,一個是鏡子,另一個就是夢。而且夢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的抓手,他認為夢是人被壓抑的潛意識的釋放。在佛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學中,人有三個自我,分別是本我,自我和超我。本我就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慾望,例如食慾,性慾,弗洛伊德將其稱為力比多,本我特點是無意識,非理性,非社會化和混亂無序,如果本我不被控制的在社會生活中發洩出來,就會導致違揹人倫,道德或法律的行為,因此它必須被壓制;”自我“是人格的心理組成部分,我們可以簡單的認為它對應我們的情緒;而”超我“對應人的理智,它用於壓制本我,控制”自我“,”超我“的構建是人文明化,社會化的標誌,是人脫離於禽獸的象徵。人能組成社會集體,實現分工合作,必須依賴”超我“壓制”本我“,如此個人才會自覺遵守社會紀律,執行交易契約,整個社會才能有序穩定的發展。

”超我“對”本我“的壓制使得潛意識中的慾望與意識層面上的理性自制發生嚴重衝突,這常常是心理疾病的根源。這種壓制對於古代受封建理學束縛的女性特別明顯。由於女性對男性存在無法抗拒的性吸引力,因此在尋求絕對穩定的農耕文明裡,女人是導致社會動盪的定時炸彈,因此必須通過各種機制加以強力控制。在明清時期,假道學發展到畸形的地步,為了壓制女人性魅力對男性的影響,道學家制定了一系列精神枷鎖對女性予以打壓控制,例如貞操,三從四德,在家隨父外嫁從夫,妻以夫綱等等,這一系列制度設計都是為了防止女人釋放出”性魔鬼“破壞社會和家族的穩定。清代假道學發展到極致,因此那時的女人更加不幸,按照王小波說法,她們過的是一種”無性,無智,無趣的人生“。那時的女人不能表現出對慾望的所求,任何一點在性事上的主動,都會被批判成”淫蕩“,”道德敗壞“,她們為人的本能被嚴格壓抑,性愛對她們而言絕對不能是享受,而是一種必須承擔的生殖義務。

從聊齋《鳳陽人士》看女性在禮制束縛下的性壓抑,性羞愧和性釋放

被壓制的慾望必須找到釋放的出口,而”夢“正是人們釋放被壓抑潛意識的常見方式。《鳳陽人士》所描述的夢境有三個重要角色,一個是美人,一個是妻子自己,另一個是她弟弟。美人對應妻子的本我,也就是一直被壓制的慾望,弟弟三郎是她的自我,也就是情緒,而她自己則是超我。妻子對丈夫有生理和心理雙重需求,這種慾望給她帶來羞恥感,但理智告訴她不能讓波濤洶湧的慾望衝破理智的堤壩,於是她只能藉助一個未知第三者表達出來,這個第三者無論如何放肆都不會給她帶來傷害。故事裡有個重要細節那就美人脫鞋給她穿,在古代女性所穿繡花鞋代表女性的生殖器,當女人向男人表達愛慕並願意以身相許時,往往把自己的繡花鞋送給她,有些流氓調戲婦女時,也喜歡去脫她腳上的鞋。等美人和丈夫進屋調笑後,妻子的慾望得到變相釋放,此時道德和焦慮開始佔據上風,在封建禮教壓制下,妻子沒有反抗丈夫的權力,所以面對丈夫背叛只能憤恨的離開,但是委屈讓她在情緒上很憤恨,所以藉助弟弟的形象進行報復。在古代流行一種很糟糕的價值觀,妻子不能妒忌並阻止丈夫出軌納妾,因為那會破壞傳宗接代大計,後果非常嚴重,所以做古人難,做古代女人更難,因此古代女人自殺率特別高,《聊齋》裡很多索命厲鬼都是女性,不少都是自殺死的。

出於時代侷限性,蒲松齡即使再偉大他也難以理解女性權益和女性的身心解放。蒲松齡敏銳的感知到女性心靈深處難以言說的痛苦,他無法用語言描述出來,於是藉助一個故事來表達內心的情緒,藝術的本質就是用形象化的手法傳達無法言說的情感,蒲松齡對女性痛苦的覺知來自於他對妻子深沉而篤定的愛,恩愛了一輩子的妻子劉氏先他而去,他來到亡妻墓前悲哭:”欲喚墓中人,班荊訴煩冤;百扣無一應,淚下如流泉。“,寫了大量鬼狐神怪的蒲松齡是多麼希望逝去的妻子能化鬼化狐,與他再見一面。或許正是蒲松齡對妻子深沉的愛而提升他對女性難言之苦的察覺,於是他在故事中對女性的壓抑之苦進行釋放,解構,讓一速光射入女性陰森冰冷的心靈地窖,讓她們的苦被看到,被感知,對他人苦難的深切同情,是蒲松齡除了文學藝術成就外的另一偉大之處。

合上《聊齋》,夜已深沉。感謝蒲松齡,在這個冰冷孤寂的夜晚,給我心靈帶來一絲溫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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