闊別八年後，著名作家麥家攜帶著他的轉型之作《人生海海》再次進入讀者的視野。這一次，他告訴我們，他不希望繼續自己熟悉的諜戰的路子，想要跳出商業和懸疑的套路，超越自己，寫一部有關故鄉的文學小說。

於是，一部名為“人生海海”的長篇小說幾經刪改誕生了。與麥家創作的一貫手法相似，在這本書中，他依然以第一人稱為視角，以“我”的眼睛和經歷挖掘出所有人背後的故事，讓小說更加增添了幾分真實性。

故事發生在浙江沿海一個名叫雙家村的村子。村子裡大大小小五千多口人，最出名也是最怪的一個人就是小說的主人公“上校”。上校，本名蔣正南，為人豪爽、瀟灑又狡黠。當過國民黨上校，自學成為軍醫救人無數，救過共產黨大領導，當過潛伏日佔區的特務，還在抗美援朝中立過一等功，一生可謂經歷輝煌。然而，就是這樣一個充滿傳奇色彩、風光無限的人物，最後卻因為一個不足道的秘密，在文革動亂時期慘遭折磨，不得不在瘋癲中度過餘生。

故事中的“我”出場時是一個十多歲的男孩，出於孩子的天性和純真，“我”對上校充滿著好奇之心，也藉由“我”的眼睛，我們認識了雙家村裡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老保長、爺爺（老巫頭）、父親（雌老虎）、老瞎子、小瞎子……這群鮮活的生命。然而，在一個特殊的時代，這個偏僻落後、傳統保守的村長卻成為醞釀殘酷的溫床，任何閒言碎語就能深刻影響一個人的生活，更何況一個刻意隱瞞的“秘密”更是要將一個人的命運攪動到天翻地覆。

於是，我們在整部小說中所看到的，就是圍繞這個秘密而展開的不同人物的離奇故事。當時光逝去，物是人非，讀者最後跟隨“我”的腳步來窺探這個“秘密”時，原來“秘密”本身如此令人遺憾，而身處其中、歷經波折的人生，才是真正叫人感慨喟嘆。

01 因為懂得，所以慈悲

在閱讀這本小說的時候，我們時常被這個所謂的“秘密”所吸引，在“上校的褲襠”裡究竟藏著什麼？他到底是不是太監？是不是雞姦犯？是什麼樣的秘密可以讓一個人一輩子都不敢示於人，還因此對小瞎子割舌挑筋？到後來，我們終於明白，“秘密”原來是上校的心病：他的小腹上有一塊女漢奸川島芳子留下的刺字，這成為他一生的恥辱。他可以忍受別人的嘲笑和猜忌，可以承受誣陷打擊，更寧願孤獨不娶，但無法忍受自己的恥辱被公諸與眾。就在眾人要揭開自己秘密的那一刻，他終於無法忍受而徹底崩潰。

回顧上校坎坷的一生，我們不僅感嘆那個戰亂紛飛的年代，讓多少人顛沛流離，又痛心那場文化浩劫之下人性黑暗赤裸裸的暴露。可是自始至終，上校給人的記憶依然是溫暖的，可親的：他無時無刻不惦記著自己一黑一白兩隻貓，像養孩子一樣照顧它們；他不記舊仇拼盡全力挽救村民們的性命；他默認了林阿姨對自己的誤解甘願受罰解甲歸田，只為保護對方的名聲和幸福。

經歷過大風大浪，見識過生生死死的上校，真的懂得活著的含義。因為他懂得，所以慈悲，所以他早已在人們開口罵他之前就原諒了對方，所以他早已在別人還在怨恨的時候就選擇了寬恕。

而上校的朋友、“我”的父親，看似油膩實則心底清明的老保長，他們又何嘗不是因為懂得，所以心懷慈悲。雖然庸常的人生並沒有賦予他們更閃亮的光環，但卻永遠打足了良善的底色。

02 小說的主角只有一個，生活的主角卻是生而為人的每一個

“人生海海”是一句閩南話，大意是說，人生就好像大海一樣複雜無常，潮起潮落，包羅萬象。

是主角上校嗎？看完整本書後，我覺得，不是。一個連生死榮辱都置之度外的人，最後竟然敗倒在一個刺青之下。他，終究沒有跨過那道恥辱的坎。

在麥家參加樊登讀書會的現場，樊登說，“我覺得林阿姨才是小說真正的主角。”麥家當即表示贊同。林阿姨，也就是上校後半生的妻子，是在小說第三部中才出場的人物。這個從小失去親人，四處流離，無依無靠的女人，在戰亂中對上校產生的愛和歸屬感讓她的命運與這個男人緊緊相連。可是，生活並沒有給這個對愛情充滿憧憬、勇於爭取的女人展現善意，反而是一次次捉弄她：她大膽追求，對方卻心藏羞恥忍而拒絕；她因愛生恨告發上校強姦，卻最終發現自己是被旁人利用糟蹋；她苦苦追尋，自責半生，尋到愛人之後卻發現早已瘋癲。

生活給予她的，可曾有一點甘甜？

就是這樣一個女人，她用自己的善良和溫情，守護了瘋癲的上校的餘生。她有千萬個理由去死，卻也給了自己千萬個理由活下去。勇敢如上校，尚且邁不過“秘密”那道坎，柔弱的林阿姨卻自學刺青技術，將恥辱之字化為美麗的圖畫。她，才是小說真正的主角。

小說中說：“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了生活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的確，對於一般人來說，我們無法說清生活的真相，也無法定義什麼才是英雄主義。然而，在廢墟中開出花來，在淚中依然帶笑，是我們生而為人能夠在殘酷的生活面前展現出的最美姿態。

03當英雄走下神龕，理應得到世俗的幸福

看完麥家的這本《人生海海》，我想起了嚴歌苓的小說《芳華》。在《芳華》中，樂於助人、質樸善良的“活雷鋒”劉峰因為愛慕美麗活潑的林丁丁而大膽表白，卻因為一個情慾本能的舉動讓自己的人生走向了完全不同的方向。這與上校因為一道刺青而陷入人生坎坷何其相似。

無論是上校還是劉峰，都是作家筆下著力塑造的英雄。但是，英雄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所應有的情慾、本能與羞恥感。他們不是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神，無法六根清淨、無慾無求。他們也有人世間的愛恨情仇，苦辣酸甜。當有一天，這些英雄不再被人供奉在神龕之上，而藉由作家的筆，走下神龕，成為一個普通的人時，歷經更多的不公與坎坷時，他們還繼續保有善良和寬容，這才顯得更加的難能可貴。

在《芳華》中，嚴歌苓安排何小萍與劉峰走到一起。這個始終不被善待，卻又最能識別善良、也最珍惜善良的人，才會珍惜劉峰的好，兩人過上了平靜的生活。而在《人生海海》中，麥家也安排林阿姨與上校生活在一起，讓歷經苦難的上校能夠得享生活的福報。

我想說，作家們是善良的，他們不忍，也不願，讓英雄們被傷害、被遺棄、被遺忘。他們總是小心翼翼用好手下這支筆，巧妙地繞開真相的暗礁，還世人一點安慰與希翼。

是的，身為英雄，他們理應得到世俗的幸福，無論是在神龕之上，還是在辛勞的人世間。

“人生海海，潮落之後是潮起，你說那是消磨、笑柄、罪過，但那就是我的英雄主義。”麥家在書的扉頁如是說。

你說，眾生皆苦，所有歡樂都是尚未成熟的苦。而我腦海中不斷浮現的，是梭羅在《瓦爾登湖》裡所說的那句話——

我願意深深地扎入生活，吮盡生活的骨髓，過得紮實，簡單，把一切不屬於生活的內容剔除得乾淨利落，把生活逼到絕處，用最基本的形式，簡單，簡單，再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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