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清時先生:“終日焚香,獨味深旨”


朱清時先生:“終日焚香,獨味深旨”

“終日焚香,獨味深旨”

朱清時

(庚子正月)

庚子年正月,客居九華,訪大覺禪寺宗學法師,獲贈《九華山志》一套四冊。青陽知縣謝維喈在光緒庚子正月主持重修了《九華山志》,這是影印本。

我在這套書中讀到唐代費冠卿的文章《九華山化城寺記》,這是被收入《全唐文》中的記述九華山僧地藏的美文,很有感觸。

1. 費冠卿其人其事

費冠卿是唐代著名的隱士,安徽青陽縣人,生卒年不詳。他在唐元和二年(公元807年)及第進士,居長安待授官職時,悉母病危,不及告假,即星夜馳歸。至家,母已安葬,悲慟欲絕,遂於母墓旁結廬守孝三年。嗣後,隱居九華山劉衝,長慶二年(公元822年),唐穆宗徵召費冠卿入京任右拾遺,婉辭不就,終生絕跡仕途。逝後葬於雞母山拾寶巖。後人如王安石、蘇轍、杜荀鶴多有憑弔,留有石刻,形成劉衝石刻群景觀。

費冠卿擅長詩文,《全唐詩》收錄其詩共11首。他撰寫的《九華山化城寺記》,被《全唐文》收錄,其中記述了新羅僧地藏的身世和卓錫九華山的經過。如他自己所說:“餘閒居(九華)山下,幼所聞見,謹而錄之。”言下之意,他所記下的史事是他的所見所聞、親身經歷。由於費冠卿本人就是一個品性高潔的隱士,所以能夠深刻且生動地描述出修行人的心態。這真是一篇不可多得的珍貴文獻。

2. 《九華山化城寺記》有關僧地藏的記載

以下摘錄《九華山化城寺記》中有關僧地藏的記載。每段先用白話譯文,然後在括號中列出原文,以供對照。

唐玄宗開元末年(公元741年),有位俗姓張的僧人檀號,從附近的郡館來到九華山。鄉老胡彥恭請他長住於此, 廣度善男信女。由於他觸犯了當時的一些豪強的利益,被他們所嫉恨。地方官員沒有明察,不明究理地燒燬了檀號僧人的居所。後來,又來了一位法號“地藏”的僧人,是新羅國王金氏的近族。他的肩膀高聳,骨骼清奇,身高七尺,力氣大得可敵百人。他曾說:“儒家六經範圍之中,道家三清術法之內,唯有佛所說的第一義諦,才契合我心!” 落髮出家後,從新羅國涉海而來,後來又捨棄舟船 ,徒步前行。看見九華山高聳入雲,便從千里之外直奔此地。披荊斬棘,跨山越嶺,終於找到山谷中的這塊平地,向陽又寬敞,黑土甘泉。他便棲息於崖洞之中,喝山澗中的水,過著高潔的生活。

( “開元末,有僧檀號,張姓,自郡館至,為鄉老胡彥請住,廣度男女;觸時豪所嫉,長吏不明,熒其居而廢之。時有僧地藏,則新羅國王子金氏近屬,項聳骨奇,軀長七尺,而力倍百夫。嘗曰:“六籍寰中,三清術內,唯第一義,與方寸合。”落髮,涉海,舍舟而徒,睹茲山於雲端,白千里而勁進。披榛援藟,跨峰越壑,得谷中之地,面陽而寬平。其土黑壤,其泉滑甘。巖棲澗汲,以示高潔。”)

僧地藏發願書寫出四部佛經,於是就下山來到南陵,請俞蕩等人為他抄寫出來。他持此經書迴歸山林後,再也沒有踏入世間。直到德初年間(公元765年前後),諸葛節等人從山腳下攀登上山,看到山高林茂,渺無人煙。在明媚絢麗的陽光下,僅見一位僧人在石室中閉目打坐。在他身旁已經斷了腿的鼎中僅有一些白土(注:可能是俗稱的觀音土)摻了少量的大米,烹煮而食。眾人看到如此情景,都紛紛地跪地,大聲哭泣著說道:“和尚的修行,如此艱苦,實在是我們這些人的重大過失啊!”於是,他們紛紛出資捐錢,買下了當初檀號僧人居住過的舊地,並拼命地請求僧地藏能去長住,他接受了。九華山附近的人們,聽說了這個事情,都從四面八方彙集到這裡來,一起採伐木材,建築房屋, 禪居煥然一新。

( “素願寫四部經,遂下山至南陵,有俞蕩等寫獻焉。自此歸山,跡絕人裡。逮至德初,有諸葛節等自麓登峰,山深無人,雲日雖鮮明,居唯一僧,閉目石室。其旁折足鼎中,唯白土少米烹而食之。群老投地號泣:“和尚苦行若此,某等深過已!”出泉布,買檀公舊地敢冒死請,大師從之。近山之人,聞者四集,伐木築室,煥乎禪居。”)

年中他領了一位隨從弟子,居住在南臺。在屋中的臥榻上只有一件他自己編織的粗麻布衣服, 重量幾乎超過了三十斤。他又在水池邊建了座亭臺,安放四部佛經,終日焚香,獨自體味佛法的旨趣。

( “中歲領一從者,居於南臺,自緝麻衣,其重兼鈞,堂中榻上,唯此而已。池邊建臺,厝四部經,終日焚香,獨味深旨。)

唐德宗貞元十年(794年)夏季的一天,時年九十九歲的他忽然召集弟子們告別,得到消息的人無不茫然,一時都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貞元十年夏,時年九十九,忽召徒告別,罔知攸適。”)

他往生後,在函匣中結跏趺坐三年,弟子們開啟匣蓋, 準備將他遷入塔時,發現他的面容和在世時一樣,抬動時骨節像有人搖撼金屬鉤鎖一般發出響聲。《金鎖經》上說:“菩薩鉤鎖,百骸鳴矣。”靈塔奠基之地,發光如火,這大概就是菩薩的圓光吧?

(“趺坐函中,經三週星,開將入塔,顏亦如活時;舁動骨節,若撼金鎖。經雲:菩薩鉤鎖,百骸鳴矣!基塔之地,發光如火,其圓光歟? ” )

《長阿含經》講:“八者鉤鎖骨,骨節相鉤,猶如鎖連”。佛學認為菩薩之身所具有的八十種好相之一是“菩薩鉤鎖”,即六骨際如鉤鎖。另外圓光是放自佛菩薩頂上之圓輪光明,也做“常光一尋相”。據此兩點,後人認為僧地藏是菩薩-地藏菩薩,後來九華山就成為漢傳佛教中地藏菩薩的道場。

3.“巖棲澗汲,以示高潔”

棲息於崖洞之中,取飲山澗之水,這是類似於上古之人的採摘生活。如果只認為這是一種有助於斷絕外緣和鍛鍊吃苦能力的苦行方法,還不夠。為理解這種“巖棲澗汲”的“高潔”,需要在人類進化的大背景中把這個問題看清楚(參見赫拉利《人類簡史》第三和第五章)。

敬畏古人

人類曾在長達250萬年的時間裡靠採集及狩獵維生,現代的生活方式不超過一萬年,只是歷史上短短一瞬間。基因演化是很緩慢的。演化心理學認為,即使在今天,我們的大腦和心靈還是保留著狩獵和採集時代的思維方式。因此要理解它們,就需要深入研究狩獵採集者的世界,因為那個世界其實現在還牢牢記在我們的潛意識裡。

就整體而言,現今人類的知識遠超過上古之人。但是若在個人層面上比較,遠古的採集者卻比現代人具備更多樣知識和技能。他們的飲食都是見機行事,有什麼吃什麼。他們瞭解每種植物的生長模式、每種動物的生活習性。他們知道哪些食物比較營養,哪些有毒,哪些又能拿來治病。他們能夠聽到草叢中最細微的聲響,知道里面是不是躲著一條蛇。他們會仔細觀察樹木的枝葉,找出果實、蜂窩和鳥巢。

他們不只深深瞭解自己周圍的動物、植物和各種物品,也很瞭解自己的身體和感官世界。他們總是以最省力、最安靜的方式行動,也知道怎樣坐、怎樣走、怎麼跑才能最靈活、最有效率。骨骼化石的證據顯示,比起農業時代以後的人,上古之人身高較高,也比較健康。雖然平均壽命顯然只有30~40歲,但這主要是因為當時兒童早夭的情形十分普遍。

最近,微信號“把科學帶回家”的文章“大多數人都不知道人類基因組正在衰敗”指出,過去的致命疾病在現代社會不再致死,人類因此擺脫了自然選擇,但也為此付出了代價。早在70年前,科學家就已經注意到人類基因組正在不斷累積基因突變,而其中大部分突變是有害的。基因組衰敗不僅意味著體能的衰退,也包括智力的衰退。因此,在個人層面上,上古之人可能真的比現代人更強壯、更聰明,如同《黃帝內經》所講。

更重要的是,他們的這些知識都是直接親證來的,並非像我們這樣來自概念。這樣的知識主要是關於事物的自性。在獲取這些知識的過程中,並未強調主觀的觀察,所以在他們的知識中,主客觀的分離與對立尚不嚴重。總而言之,上古之人更容易見到佛學所說的自性。

“農業革命”與人類的痛苦

大約在1萬年前開始“農業革命”,人類學會了操縱著幾種動植物的生命。依靠這些農作物,人類就告別了採集及狩獵生活定居下來。這些農作物成了人類的寶貴財富。然而從此人類就開始投入幾乎全部的心力在它們之上,播種、澆水、除草、牧羊,忙得焦頭爛額。為保收成,又不得不用除草劑、殺蟲劑和化肥。不久前步入工業化之後,環境中還出現了超級城市、飛機、電話和計算機。在這樣的環境下,我們比前人享有更多物質資源,擁有更長的壽命,但反而覺得疏離、沮喪而壓力重重。

在林蔭小路上散步的時候,如果突然發現草叢中有一個瘦長型捲起來的東西的時候,你馬上會出現害怕的情緒,做出逃離的危機應變。這說明雖然我們的生活環境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但是我們還保留著狩獵採集者的頭腦,他們的世界其實現在還牢牢記在我們的潛意識裡。

為什麼會這樣呢?演化心理學家認為,現代人痛苦的原因就在於:農業革命讓人類的食物總量增加,造成人口爆炸。物種的進化是盲目的,人類演化是否成功,只看人口是否增加,並不在乎人們是否活得更快樂。農業革命讓人口暴增,造成環境急劇變化,與我們還保留著的狩獵採集者的頭腦和潛意識差別越來越大。人們的痛苦和煩惱增加,是為人口爆炸付出的代價。

佛學以滅苦為目的

然而歷經長期的進化,人類的神經系統已發展得極具複雜,甚至能改變自己的狀態。在某種程度上,神經系統甚至可以不受基因或客觀環境的影響。因此一個人可以不管外界發生什麼事,只靠改變意識的內涵,就可以使自己快樂或悲傷。換句話說,意識的力量不但是成功的要素,也可以讓人享受人生。

早在公元前幾百年的“軸心時代”,智者們就在尋找如何通過意識或心念,來減輕甚至滅除人類痛苦的方法。釋迦摩尼創立的佛學就是以“滅苦”為目的。但是如果僅從概念上懂得佛學的道理並不夠,因為每個人的內心體驗都無法告訴別人。概念帶來的內心體驗不一定準確。在概念中修行,如同在霧裡射箭,很難射中靶子。這是數千年中修行者們的經驗體會。回到類似上古之人的採集生活,可以親身體會他們的心態,容易親身實證到正確的內心體驗。

受現代生活汙染太深的人,很難再過這種“巖棲澗汲”採集生活,只有高潔之士才能這樣。

4. “終日焚香,獨味深旨”

很多人對“巖棲澗汲”的生活望而生畏,擔心難以忍受,好奇修行者對此會有什麼感受?

有這樣的問題的人,犯了一個錯誤,他們把自己的期望也當做別人的期望,並設身處地去想自己在那個情況下會如何感受。比如我們習慣每天都要洗澡更衣。但在“巖棲澗汲”生活中,冬天好幾個月都不能洗澡,而且也不會經常換衣服。不過他們一點都不介意。這種衣服長時間沒洗沒換的觸感和氣味,他們早就已經習慣。他們壓根兒就沒有這種期望。

僧地藏在得到抄寫的四部佛經後, 迴歸山林,度過了大約24年的“巖棲澗汲”生活。後來居住在南臺,在水池邊建了座亭臺,安放這四部佛經, “終日焚香,獨味深旨”。

據“閔公和道明法師”一文(見網絡)介紹,這四部經是《無量壽經》、《觀無量壽經》、《阿彌陀經》和《阿彌陀鼓音聲王陀羅尼經》。

前面三部是淨土思想主要依據的“三經”。《阿彌陀經》描述阿彌陀佛西方淨土種種莊嚴的事相,並說明發願往生的意義及方便,讚歎阿彌陀佛不可思議的功德。《無量壽經》詳述阿彌陀佛在因地為法藏比丘時所發的四十八願,以致果地圓滿成佛,莊嚴國土,攝受十方唸佛眾生,並說明三輩往生的條件。《觀無量壽經》旨在說明想要往生西方極樂國土的眾生所必修的淨業正因,並以十六觀法諦觀阿彌陀佛的身相及極樂淨土相,又解釋九品往生的因果。阿彌陀鼓音聲王陀羅尼經是介紹陀羅尼密咒的淨土經典。

僧地藏進入的思想境界之高,已到達無人可交流的地步,正如《廣大境界經》中的詩偈:“深寂離戲光無作。我獲此如甘露法,與誰開演而不解,無語孤獨林中住。”這裡“深”指非常深奧;“寂”指寂滅清淨;“離戲”指離一切戲論;“光”指無上光明;“無作”指無作無住。

佛學的大成就者都會捨棄世間的一切快樂。佛學認為,快樂既不是主觀感受到愉悅,也不是主觀覺得生命有意義,反而是在於放下追求主觀感受這件事本身。

很多人以為快感就是快樂,不愉悅的感受就是受苦。於是就渴望能有快感,並避免不愉悅的感受。然而,這是大大的誤解。事實是,人類的主觀感受沒有任何實質或意義。主觀感受就只是一種電光石火的波動,每個瞬間都在改變。苦的根源既不在於感到悲傷或疼痛,也不在於感覺一切沒有意義,而就在於“追求”主觀感受這件事,不管追求的是什麼,都會讓人陷入持續的緊張、困惑和不滿之中。

人想要離苦得樂,就必須瞭解自己所有的主觀感受都只是一瞬間的波動,而且不再追求某種感受。於是,心靈變得一片澄明、自在。

在海上衝浪的人,總是想抓住“好的海浪”得到強烈的快感,同時又竭力躲開 “壞的海浪”撲在自己身上。每次碰上壞浪就感覺受苦。即便得到快感,又會希望快感增強或是害怕快感減弱,所以心裡總是不能感到滿足。這樣執迷,心靈也就焦躁不安、感到不滿。人要“滅苦”,就應上岸,坐在海灘上,讓海浪自由來去。這時候你感覺到的是一種平靜的喜樂。

每天我們一覺醒來,大腦很清爽,就是這種喜樂的體驗。現已知道,我們的大腦運行久後,會產生很多像β澱粉樣蛋白這樣的代謝副產物垃圾。人睡著之後,大腦裡沒有那麼多血液,腦脊液能自如地循環開來,清除這些垃圾毒素,讓人一覺醒來,擁有一個清爽的大腦。佛法修煉後出現的清涼的體驗,可能就是這類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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