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我有一位大伯,他是父亲唯一的哥哥。两人的长相完全不搭,父亲中等身材,浓眉大眼,急性子;大伯身材高挑,脸长鼻梁高,属于典型的三棒打不出一个屁的那号人。外貌和性格上巨大的差异,我都能理解,因为他们同母异父。


奶奶是挺着大肚子嫁给爷爷的。如果按路程计算,奶奶从怀大伯的地方到生父亲的地方,有二百里路,中间隔着一道天谴——六盘山。要知道,那会儿的六盘山没有通公路,更别说深邃的隧道了。殁了前任的奶奶,腆着大肚子,忍饥挨饿走了一个月才回到娘家门上,随便找了个羊倌嫁了,而且还是近亲。

多年以后,在我即将跨入不惑之年的大门时,终于理清了父亲这辈人的亲戚关系。不足百户的村庄,光父亲的舅舅就有五户,可惜我没见到父亲的任何一位舅舅,因为他们个个英年早逝。倒是父亲的妗子我见过两位,只不过她们已成老妪。我称呼她们为舅奶奶。死了前夫的舅奶奶们,带着她和舅爷爷的骨肉,改嫁他人。跟着舅奶奶嫁过去的孩子们,没有改姓。所以,在同一个村,父亲有好多同姓表兄弟。逢年过节,父亲拖着我,挨个走亲戚拜年。当时年幼,不知道舅爸到底是我什么人,和父亲什么关系,和我又是什么关系,现在才搞明白,原来我叫舅爸的那些人,都是父亲的舅舅和妗子所生的儿子。说来也蹊跷,舅爷爷和舅奶奶们为什么没有生下女儿呢,如果他们有女儿的话,我该怎么称呼她们呢?


令人疑惑的事何止一件。大伯是生在六盘山这边的,为什么又跑回那边去了,这中间发生了什么,已无法考证。但把父亲和大伯紧密连在一起的,还得从八号泉水泥厂招工说起。

乡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父亲有位舅舅,也就是我的舅爷爷,当过兵,参加过抗美援朝。自打舅爷爷参军后,就与家人断了联系,六盘山脚下的亲人,都以为他为国捐躯了。突然有一天,他在一位同志的陪同下,回来了。他是从石炭井八号泉水泥厂来的,肩负着招兵买马的重任。来到小山村四下打听,才找到父亲,经过询问、甄别、筛选,所有亲戚当中,最符合水泥厂招工条件的只有父亲一人。重要的一点是父亲识字。

多年互不来往的大伯,就是这时候重返苏台村的。他好像有千里眼顺风耳,就是奔着这个招工名额来的,说他生活的地方三年没收庄稼了,他不为别的,只为寻条活路。当时爷爷和奶奶早已去世,善良的父亲靠村里人和姑姑的接济艰难度日。父亲听过大伯诉苦,不假思索答应他的请求——将去八号泉水泥厂上班的机会让出来。

临走时,父亲将自己唯一的一床破被子送给大伯。说是被子有些牵强,如果把它扔在一旁,如一堆肠子外翻的死山羊,只能招引来蚊蝇,绝对不会引起人的注意。没办法,父亲不能眼睁睁看着大伯去挨冻受罪。


父亲送大伯到三十里外的镇上,仍不放心,又一起在镇桥头等去往县城的班车——镇上没直发县城的车,要等的这趟是庄浪发往平凉的,经过镇上和县里,每三天一趟。到达县城,父亲给大伯买票,车出发前,父亲又往伯父怀里塞了一牙锅盔。父亲想给大伯多买些,怎奈囊中羞涩,只能以钱定量,央求卖馍馍的师傅把多出来的再用刀切去。给大伯买过锅盔后,父亲就身无分文了,只能从县城步行回家。走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又冷又饿,直到月亮升起,他还在山路上踽踽独行。就是在那晚,父亲第一次见识了狼的执着和锲而不舍。

乡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在下一个叫马鹿沟坡的山时,他隐约感到后面有沙沙的声音,回头一看,一匹狼伸着舌头,用幽幽的蓝眼睛盯着他,父亲不禁打了寒颤。父亲学狗叫,试图吓退它。经过几个来回的较量后,狼不再为父亲的怒吼而害怕,反而越跟越紧、越逼越近。幸好父亲离开县城路过南门桥时,在桥下的垃圾堆里捡到一只破铁油桶,是这只破桶救了父亲。每当狼要发动攻击的时候,父亲用石头使劲敲击油桶,铛铛的响声响彻山谷,惊得独狼跑开,看狼离的远了,父亲加快步伐下山。狼一路尾随父亲五里有余,直到靠近一个村庄,听到狗的叫声,狼才消失在夜色里。

回到家的父亲,睡了三天。

多年以后,父亲每次醉酒,趴在门槛上呕吐,家里的大花狗守在一旁吃他的呕吐物。父亲摸着狗的脑门,意味声长地说,社会变好了,狼也善良了,变得不吃人了。说这些话的时候,父亲带着哭腔,虽然是晚上,我分明感觉到他内心的苦处。

大伯不识字,去石炭井报道的路途并非一帆风顺。在夜班车上,大伯睡的很死,以至于醒来后,束在裤腰的七块钱不翼而飞,这可是姑姑和父亲为他东借西凑的盘缠啊!他想推醒一旁熟睡的旅客,问问有没有人看到他的钱,前后左右打量一圈,一个比一个睡的香。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惴惴不安坐到银川。天没亮,舅爷爷差来接他的人还未到,只好蜷缩在候车室假寐等人。在等人的间隙,有几波人来车站打问,有没有愿意跟他们去干活的。大伯很是心动,差点被一个穿军装的人带走了,说是去内蒙放羊,出门前想起父亲交代的话:不和陌生人搭话。退回来的大伯,重新回到角落,再任谁问也不开腔,后来的人以为他是傻子,就懒得再打理他。躲过一劫的大伯,临中午时,等来了接他的人。


两人坐上去石炭井的火车,列车启动了,大伯想起放在车站水泥台子上的破被子。要不是有人从后面扯住大伯的后衣襟,他有可能从飞驰的车窗跳下去。人们的劝说对他无用,他死活要折回找被子去。没法,接他的人在下一站下车,返回银川替大伯找被子。就这样,大伯独自踏上去石炭井的列车,抵达石炭井站,面对群山环绕的石炭井,大伯一筹莫展,流离失所的愁绪瞬间笼罩了他。大伯有些后悔,早知如此,就不争着当工人来了!天色已晚,饥肠辘辘,只好找个桥洞露宿一宿,等明天的列车……

乡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大伯一向睡觉如同死去一般,睡梦中,雷打不醒。可是,那一夜,他彻夜未眠,山里采煤机的轰隆声让他新奇又惊恐。如果在老家,夜幕降临,四面光秃秃的山寂静无声,像寺院大厅打坐的和尚,个个双目微闭,口中念念有词,两耳不闻身外事,但石炭井的山不一样,像夜里练武的高僧,座座深藏不露。大伯坐在桥洞里,想了一夜和尚铺里的和尚,看了一夜犬牙交错的贺兰山。倘若没有家里人推三阻四、他奶奶不为他寻死觅活的话,说不定他就削发为僧了,如果在和尚铺做了和尚,他还当什么工人……

东方泛鱼肚白时,大伯才迷迷糊糊睡着,就被饥饿叫醒了。

大伯不敢走远,唯恐接他的人从银川来找不到他。他去附近的矸石山上找过吃的,除了发黑的石头,什么也没有,他把矸石放进嘴里试着用门牙咬,可惜石头坚硬如铁,拿它没办法。他是在昏迷中被人叫醒的。睁开眼睛,叫他的人腋下夹着他的破被子。

到水泥厂报道后,大伯当了一名响彻厂区内外的搬运工。他能吃肯干,别人一顿吃三个馒头,他能吃八个,第一次进食堂打饭,惊得食堂师傅半天合不拢嘴。别的班组一般以十二个人为上线,大伯班组十个人就够了。


上夜班有加餐,有时是一个糖酥馍,有时是一块面包。

在我的记忆中,大伯从水泥厂带回来的糖酥馍和面包,是我此生吃过最香最酥最甜最软的面包。因为糖酥馍和面包,我和姐姐喜欢上了大伯,喜欢上了石炭井,并知道了在距离我们小山村的千里之外,有一个叫八号泉的水泥厂。大伯不仅带给我们想吃的糖酥馍和面包,还从八号泉的沙枣树上,摘下成整袋整袋的沙枣,经上笼屉蒸过的沙枣,吃起来又绵又沙,甜中带涩,那是好多人求之不得的佳肴。

乡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母亲心灵手巧,把我们吃过的沙枣核收集起来,串成门帘,夏天挂在大张的门框上,不管是人出出进进掀起发出的沙沙声,还是微风吹来卷起如波浪的滚动形状,都给人一种心满意足的踏实感。有人来串门子,不夸母亲的手艺如何,都要感叹一番我家的光景。确实如此,外面有大伯辛苦赚钱,家里有父亲辛勤耕作,当时我家的光阴在村里数一数二。殷实的日子,离不开在八号泉水泥厂工作的大伯。

大伯很少回来,只要回来,包裹行囊一疙瘩一疙瘩的,我知道,那里面有我和姐姐盼望已久的吃食。我成家后,和爱人在大武口经营过将近十年的超市,其中有一家供货商供应的“石炭井牌”手撕面包最受顾客青睐,不止顾客喜欢,我也喜欢。不仅因为它是“石炭井牌”,还因为他能带给我慢慢的回忆。可惜那时候,大伯早已不在人世。那是我吃过最接近大伯从水泥厂带来的面包的味道!

大伯是在苏台成的家,成家后他继续在水泥厂工作。大伯一走,照顾大娘一家的重担自然而然落在父亲和母亲的肩头。大娘视力不好,好多农活干不了。这一照顾,就是几十年,直到大伯的两个女儿嫁人、堂哥结婚生子。大伯曾经把大娘带到石炭井生活过两年,由于人生地不熟,大娘不习惯,急出了一身病。每次犯病出去,就找不见回来的路,得惊动左邻右舍,发动集体的力量才能将他找回。见于大娘的病症,大伯征得父亲和母亲同意,把神志不清的大娘从八号泉送了回来。送回来的大娘,没几天就痊愈了。


1988年,隆湖吊装移民工程开始,堂哥抢在父亲前面,搬来隆湖。跟随堂哥来到隆湖的大娘,旧病复发,终日东奔西走,偶尔夜不归宿。开始,堂哥还组织邻居去寻找,渐渐时间久了,堂哥和堂嫂只顾他们的小日子去了,把大娘忘到九霄云外。三年后的隆冬,大娘一个月没有回来,堂哥再组织人找时,只在贺兰山深处的石缝里找到一具僵硬的尸体,身上还落着一层薄薄的白雪。

大伯在高分贝的工作环境下工作的年限太久,导致耳朵轰鸣发响,响声越来越大。终于有一天,他耳朵里的声音盖过了车间里机器的响声,当他被塌下来的水泥袋压在下面时,人们才搞清楚,大伯的耳朵彻底聋了。失业后的大伯回到隆湖,和儿子儿媳生活在一起。大伯为打发空闲时间,常出去捡拾破烂,因为耳聋,过马路听不到汽车鸣笛,常招来几声呵斥和咒骂。个别脾气暴躁的司机,会怒气冲冲跳下车,给大伯赠两个“大饼”(耳光)。

乡情散文:大伯啊大伯


有一次大伯回到家,发现他那紧锁的木箱被人撬开了,一向鼓起的钱包里空空如也!辛辛苦苦、省吃俭用存下来的钱,不翼而飞!大伯知道是儿媳妇所为,敢怒不敢言。从此一蹶不振、卧床不起,几个月后从炕上下来,只剩下一副空皮囊,身上的肉像被人刮走了似的。缓过来的大伯,再不出去捡拾破烂了,只在街道的向阳处晒暖暖,饿了跑到餐厅的泔水桶捞几把,不管能不能吃,胡乱塞进嘴里……

大伯是独自一个人躺在炕上口合眼眯的。那两天,他想起苏台,想起苏台的父亲;他心慌、胸闷,夜深人静,老听见奶奶和大娘在唤他。他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把一床被子从木箱拿出来,没有铺在炕上,而是叠成长方体,顺墙放平在炕上——这床被子就是当年父亲送给他的,在大伯挣到工资、手头宽裕后,称了四斤新棉花,扛到网棉絮的店里,重新网了一遍,里子和面子都换了新的。焕然一新的被子,就成了大伯压箱底的宝贝,锁起来再没有用过。口唤前,大伯给堂哥交代,他死后一定要将这床被子铺在棺材。

大伯去世在六月。父亲正在县城参加赤脚医生培训,风尘赶来时,大伯已经下葬。大伯去世十四年后,父亲也去世了。父亲去世前,躺在我怀里,唤着大伯的名字。

大伯去世二十年后,我有幸来到石炭井,来到八号泉水泥厂遗址。站在遗弃的废墟上,我想起如大伯一般坚强的工人。泪眼模糊中,我看见废墟上慢慢竖起一座碑,上面赫然有大伯的名字——李成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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