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我只見過豆豆四回。

第一回是在他五歲那年。我回老家過年,亮哥把孩子抱給我看,一個黑黑瘦瘦的小皮猴,笑起來眼睛賊成一條縫,小腦袋瓜裡盡是鬼點子。

亮哥逗孩子:“豆豆,叫大頭鬼。”

我笑道:“別聽你爸的,要叫姐姐。”

豆豆鬼精靈地看了看亮哥,又看了看我,隨即一把摟住我的腿道:“姐姐。”

在場一陣鬨笑。人人都說這孩子聰明,誰給糖吃就討好誰。

這不,我少不了要帶著他,去村頭小賣鋪裡,買上兩顆棒棒糖。

豆豆吃得很開心,我倆的交情也迅速升溫,小孩子最是靈性,誰對他好他就愛跟著誰。

那幾天裡,小傢伙只要一見到我,就屁顛屁顛跑了過來,一會纏著我跟他玩遊戲,一會跟我問東問西。

豆豆問我:“姐姐,你是不是也在廣東啊?”

我好奇:“你還知道廣東呀?”

豆豆:“爸爸就在廣東打工,我爸爸和你爸爸還是工友。”

孩子嘴裡說出的大人話,總是相當逗趣的。一個五歲的小孩,知道什麼是工友啊。

豆豆卻說:“我爸說等我以後長大了,也要帶我去打工,我也要做工友。”

這下我笑不出來了,心裡隱隱的不是滋味。

我蹲下身去很認真地告訴他:“豆豆,你以後要好好讀書,知道嗎?”

我想跟豆豆講些別的道理,卻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心裡暗暗埋怨亮哥,孩子才五歲,怎麼就給他規劃了一條打工的道路,他這一生出賣力氣,還出賣得不夠麼?怎麼子孫後代還要走這條辛苦路?

聽家裡的老人說,豆豆讀書很有天賦,還沒上學就從村裡老先生那兒學會了幾首唐詩。“床前明月光,疑似地上霜”,豆豆搖頭晃腦背得像模像樣……

那時候誰都堅信不疑,聰穎的豆豆一定會大有可為,通過讀書改變命運。只是沒想到,命運給出的答案,竟是如此驚心動魄。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亮哥是我們的同鄉,也是向陽巷的舊鄰。

認真翻起族譜來,他應該跟我爸同輩。但亮哥歲數不大,那時才二十七、八歲,為此他不準人管他叫叔,總是沒正形地跟我們說,要管他叫哥,最好加個“小”字,叫小亮哥。

亮哥愛漂亮,這在向陽巷裡,是件頂新鮮的事。

哪個做苦力的男人,還噴香水打摩斯呢,看上去像個插著花的武大郎,總感覺怪怪的。

可亮哥講究得很,他有一套體面的西裝,每逢過年過節,就美美地穿上,皮鞋擦得鋥光瓦亮,頭髮梳成房地產商模樣。

那時我們都打趣,說亮哥這是在尋覓“第二春”——他的前妻也就是豆豆的媽媽,一個小個子的江南女人,實在受不了工地上的苦,就跟著一個廠裡的小領導跑了。

老婆走後,亮哥整個人就變了,越來越輕佻,越來越嘴滑,他看到誰都要玩笑幾句,碰見女人尤甚,那種恰到好處的挑逗話張口就來。嚮往巷人人議論他,這是在發春吧……

但亮哥卻一直沒另找。喜歡他的姑娘很多,找上門的就有兩個。

一個叫小紅的,是個廠妹,兩人吃早餐認識的,亮哥那張不正經的嘴撩過人家,把人家撩到拎著行李箱上門了,亮哥卻又躲鬼似的避而不見。

小紅來過好幾次,每次都無功而返,亮哥給不了她想要的答案,他太渾了,渾到不知如何對感情認真。

還有一個叫阿楚的姑娘,聽說家境還不錯,是個本地人,操著一口廣普,跟亮哥去看過幾回電影。

看得出,亮哥喜歡阿楚。

只有面對阿楚,他才會收起那些輕佻話,自己不說,也不準別人說,誰開阿楚的玩笑,他馬上出來解圍:“你們正經點,這樣人家姑娘不好意思。”

但這段感情最終還是落空了。

阿楚家裡不同意,因為豆豆的存在。一個沒嫁過人的姑娘家,怎麼能去給別人當後媽呢?就這樣,兩人斷了來往。

阿楚走後,亮哥的混不吝裡,摻進了幾絲孤獨。他偶爾會發呆,菸屁股燒到手指了才反應過來,偶爾還會喝得酩酊大醉,死貓似的耷拉著頭。

亮哥心裡苦,人人都看出來了,可亮哥不承認:“哪個有我幸福,不要養老婆,白得一兒子?”

說起這個兒子來,亮哥其實並不上心。他常年在外打工,一年都難得回一次家。跟豆豆的情感,就全靠電話聯絡。

我們偶爾會聽他講豆豆的近況:會認字了,會寫名字了,會背唐詩了,會跟同學打架了……

亮哥說起這些總是笑眯眯的,漫不經心似的。對待孩子的學業,他保持了一貫的吊兒郎當態度,能讀就讀,不能就算。再說了,他就是想管也管不著啊,天南地北幾百公里,還能怎麼辦?

有人給他出主意,乾脆把豆豆接過來讀書吧!

亮哥一攤手:“我還是個孩子呢,哪能再照顧個孩子?”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2004年夏天,我第二次見到了豆豆。

那時他已經念小學了,跟許多鄉下留守的孩子一樣,進城來找爸爸玩。

他比兩年前高了許多,說話也更有條理了。他對城裡的一切都感興趣,徹夜的霓虹,喧囂的ktv,還有大酒店裡走出來的不同膚色的外國人,都能令豆豆發出驚歎的呼聲。

向陽巷裡的老的少的,個個喜歡豆豆。只因這孩子太聰明瞭,無論你說什麼他都捧場,嘴巴又跟抹了蜜似的,叔叔阿姨地叫個不停。

幾個長輩語重心長地勸告亮哥:“你這個孩子好好培養,以後會有大出息。”

也不知道亮哥聽進去沒有。每次他都只是苦笑。現在想來,或許從一開始,身為父親的亮哥,就已經預見了孩子將來要走的路。

他顧不上豆豆。

他一個單身漢,老婆跑了,平時連個搭把手的人都沒有,做完工累到喘不上氣,還得自己洗衣服做飯,他哪裡顧得上這個孩子?

豆豆在這裡兩個月,基本屬於自給自足。亮哥一大早上班前,會給他留下一天的買菜錢,七歲的豆豆跟著向陽巷的大孩子們,一起去菜市場買菜。

中午搭在別人家一起吃,晚上亮哥回來了,把豆豆買的菜囫圇一燒,爺倆吃完公園逛一圈,這一天就算完了。

現在看來艱苦樸素,但那年月的豆豆卻相當開心,他喜歡城裡,更喜歡向陽巷的哥哥姐姐們,當然最喜歡的,是那個有點渾又愛臭美的爸爸。

如果說世上真有無所求的愛,那便是孩子對父母的愛。父母愛子,往往會要求孩子長成他們理想中的樣子。可孩子愛父母卻是無差別的——再混蛋的父母,再落魄的父母,都是孩子眼裡最親最近的人。

豆豆眼裡的亮哥,就是世上最高大威猛的人。我們跟他聊天,他十句有八句的開頭都是“我爸爸……”,晚上亮哥帶他出去玩,他一高興能蹦出一米遠:“爸爸太好啦!”

都說上天是不公平的,貧窮和富有分岔。唯有在愛與被愛這件事上,再怎麼一貧如洗一敗塗地,都有人視他如珠如寶。

七歲的豆豆,如同小大人一般照顧爸爸起居,給亮哥端茶遞水,買菜打下手。

然而,夏天一過,他依舊被送回了老家。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亮哥繼續過他噴香水打摩絲的日子。

人的一生總是在不經意間流逝的,尤其是最寶貴的青壯年。吊兒郎當的亮哥沒能吊兒郎當多少年,就乍現了一絲頹然的老態。

再也沒有小紅阿楚上門來。家裡急了,託了很多媒人,想給他另找一個姑娘。

亮哥似乎也急了,從前他總是渾渾噩噩滿嘴火車,現在竟也認認真真地把照片寄回家,跟老家的姑娘通起電話來。

2007年冬天,亮哥提前大半個月回家過年,我們都等著他來年帶回一個姑娘,卻不料第二年開春,亮哥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人人都不免為亮哥洩氣,一個人苦熬了那麼多年,是該找一個對象了。

亮哥卻說:“我也想找啊,可她對豆豆不好……”

據說那女人有點嫌棄豆豆,才見過幾次面,就明裡暗裡擠兌豆豆。

有時想想真不懂亮哥。

他是我寫過的最難以捉摸的人。

看起來浪蕩,實而又老實,勤勤懇懇上班,不亂花錢,也沒什麼壞習氣,每到年底就把錢存銀行,給孩子讀書。

他好像處處留情,卻又很深情,那個小紅,據他自己說,連手都沒有碰過。還有阿楚,兩個人看完電影都十點了,他還是堅持把人送回家……

他對豆豆的感情我就更看不懂了。愛是肯定愛的,他所有的錢都為孩子存著,這麼多年沒找女人,興許也為豆豆的緣故。可他們父子的感情,就只靠每年春節那幾天短暫相處維繫著。

有人勸他,要麼回老家打工,留在孩子身邊,要麼把孩子帶出來,在城裡讀書上學。他通通拒絕了。

那段時間,老家時常傳來“告狀”的電話。

豆豆在家不是很乖,成績一落千丈,還刻意跟老師作對,亮哥聽了就在電話裡大聲訓斥,可訓斥了幾句,他也沒有別的想法了,轉頭就去玩遊戲了。

他好像在怕什麼。怕變動,怕困難,怕未知的生活裡頭未知的苦。

他就像一隻明知活在溫水裡的青蛙,任由溫水煮著,至少暫時沒有生命危險。而一旦離開這鍋溫水,外面的世界會是怎樣呢,他想都不敢想。

亮哥,如果非要我形容,他不是一個好人或壞人,而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懦弱的人。

他太膽小了,膽小到連親情都抗拒。

這是我在第三次見豆豆時發現的。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那時我們家已經搬離了向陽巷,豆豆也念初二了。跟所有人想象中的不一樣,天資聰穎的豆豆並沒有成為一個優等生。相反,他的成績差得一塌糊塗。

倒也不難理解,常年跟著老人住在鄉下,既缺乏引導,又缺乏管教,母親改嫁他人了,父親又是個吊兒郎當的軟性子。

成長在這樣環境裡的豆豆,很容易就沾染了一些壞習性,他不愛讀書,喜歡逃課,學會了抽菸和打架,還淘了一大堆十八禁的影片和漫畫……

亮哥對這一切就像對待人生的很多事一樣:心有餘而力不足。

他簡單而又低內存的腦容量,處理不來這麼複雜的事件,於是他採用了最粗暴的方式:打罵。

以下便是我第三次見豆豆時的場景了。

亮哥手持著一條皮帶,追著精瘦的豆豆在巷子裡跑。亮哥老了,跑起來喘大氣。豆豆也不再是從前那個爸爸長爸爸短的乖小孩,他們的父子情誼在漫長的疏離中漸漸生分了,豆豆的眼中甚至有了怨恨。

我大概能理解這種怨恨。

他生了他,可他真的不算養過他。

十幾年裡,只有一個暑假是陪他度過的。其餘每年團聚的時光,都只有過年的十天八天,豆豆跟父親的緣分,尚且不如村頭一個八杆子打不著的同鄉。

而這個名為父親的人,現在揮起鞭子想要打他。

我們是聞訊特地過來看豆豆的,剛一進巷子,就看到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

豆豆被亮哥擒住,雙手反剪在身後,生生拽往家裡走。他的臉憋得通紅,呲牙咧嘴青筋暴突,眼睛裡除了仇恨還是仇恨。

亮哥把豆豆綁在桌腿上,一陣狂風暴雨地抽打,任誰都攔不住,他那樣子不像在打兒子,倒像是在宣洩這半生的失敗和失意。

打到最後,亮哥哭了,豆豆也哭了。

亮哥累得精疲力盡:“我這一輩子就這樣了,就這樣了……”

豆豆過了老半晌才說:“我想到廣東來讀書……”

我猜,這句話一定藏在豆豆心裡好多年了吧。我很天真,甚至以為這是他們父子重歸於好的契機,亮哥的反應卻讓我始料未及。

他在閃躲。像在逃避一個怪物一樣,逃避兒子的期待。他把頭撇過一邊去,點燃了一支菸:“這裡插班太難了,很麻煩……”

剛撥開的迷霧又一次瀰漫上來,比之前的更厚更重。亮哥這個畏縮了一輩子的男人,連面對孩子都畏縮,太麻煩了,他不願意為孩子,去解決那些麻煩……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最後一次見到豆豆,是去年的夏天。

亮哥帶他來我家做客,父子倆拿了一箱牛奶,兩袋水果。亮哥真的老了,明明還沒上年紀,頭髮卻花白了一片,從前用力維護過的體面,現在好像都顧不上了。

我大概知道他們為什麼而來。

果然,茶至三巡,亮哥開口拜託我:“你現在開了工作室,能不能找個事給豆豆做?”

懸在頭頂的劍終於落下了。

我說出了那套早在心裡排練了很多次的說辭,真沒辦法啊,我們這邊招滿人了,目前沒有空餘的崗位了……

是啊,我也只是個平凡人啊。

我做不到不遺餘力地去幫豆豆。因為此前我早就從同鄉那裡,聽過許多關於豆豆的傳言,他盜竊,鬥毆,進過拘留所,還讓姑娘墮過胎……

我實在不敢冒這個險,把他留在身邊。

亮哥好像對此並不意外,卻還是非常侷促不安,他不是個擅長拜託別人的人。他很快就找了個理由道別,我趕緊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紅包,匆匆塞到豆豆手裡。

那一整天我的心情都很沮喪。

老梁問我怎麼了。我不知道怎麼跟他解釋。

我反反覆覆想起初見豆豆的樣子,他跟著我屁股後面,一口一句姐姐。


“生了我22年的父親,只養了我44天。”


豆豆很聰明,教他一首歌,三五遍他就能學會。他會背很多詩歌,那年暑假,一到夜晚亮哥就讓他表演給大家看。他還曾經懷著對親情和未來的期望,他渴望快快長大,跟爸爸團聚,成為爸爸的“工友”。

他終於成為了爸爸的工友,但這一切都太令人沮喪了。

一顆飽滿的種子撒在地上,它沒有按預想那樣,經歷美妙的四季變幻,從播種到豐收。他在那片無人問津的土地裡,等了好多好多年,等到四周都乾涸了,依舊沒有等到甘霖雨露。

我讀過很多“傷仲永”的故事,唯有豆豆的故事最令人惋惜。因為你我心知肚明,豆豆不是那個萬里挑一的仲永。

豆豆遍地都是。在每一個鄉下,每一輛從老家開往城裡的列車上,每一個寒暑遷徙探親的人群裡。

數量繁多得就像春天的種子,慷慨地撒到地裡,一些能迎來豐收,還有更多的一些,無聲無息地乾涸在地裡。

作者:甘北,100萬女性的孃家人,可以信賴的情感閨蜜。我寫男歡女愛,也寫世情冷暖!如果你喜歡我的文章,歡迎你關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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