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網絡文學:內力深厚 別有洞天

近兩年的網文行業一直在面對嚴峻挑戰,形勢的嚴酷從資本市場的反應中可見一斑。同時,隨著新入網人口的減少與短視頻、音頻聽書等新的文娛形式的崛起,行業發展的核心指標付費讀者人數和付費收入都有所下降。然而,即便在此情形之下,網絡文學的發展仍別有洞天。在“粉絲經濟”的支撐下,受技術、市場和政策交織影響的網絡文學,在商業模式、互動機制等方面都有新發展,在作家作品層面更有重大轉型和進化。雖被外部力量反覆衝擊,但“內力深厚”的網絡文學仍穩步向前。

近年來,網文行業內部最大的事件是免費閱讀的崛起,以及由此引發的免費閱讀與收費閱讀之爭。2018年5月,趣頭條旗下米讀小說上線,以首創的“免費閱讀+ 觀看廣告”模式引發了持續至今的免費閱讀衝擊波。這一模式是以較低的價格向中小網站購買中底層作者批量生產的用於“充書庫”的“套路文”,為對質量要求不高但對價格敏感的用戶提供免費閱讀服務,再通過大量投放廣告來盈利。6個月內,米讀小說就收穫了4000萬用戶,同時日均用戶使用總時長達到約4000萬小時。免費閱讀市場的極速擴張在網文界引起了免費閱讀是否將取代付費閱讀的大論爭,甚至在作為網文創作中堅力量的簽約作者中引發了恐慌。這一爭論持續了整個 2019 年。各方爭論的焦點在於“免費模式是否可持續”以及“免費模式對付費模式的衝擊有多大”。

其中,閱文集團CEO吳文輝的意見是對未來趨勢最有洞察力的。在他看來,“免費的商業模式和收費的商業模式,是長期並存的”,並且“免費帶來的是增量市場”,吸引的是“沒有付費閱讀習慣、但也逐漸產生閱讀需求的用戶”,在更長期的培養之後,“也將有機會把部分免費用戶轉化為付費客戶”,因為讀者總會想看更好的作品。他認為“免費實際上沒有涉及到商業模式的變革,只是針對內容的不同變現模型”,即把完結作品等存量內容和不具IP價值的流量作品的變現方式,從以訂閱為主變為以廣告為主。因此,在生產機制方面,免費閱讀的崛起與其說是挑戰了自 2003年起點中文網建立 VIP 模式後成功運行至今的在線付費閱讀模式,不如說是成為了付費閱讀的重要補充,並使網絡文學的商業模式進一步完善。

其中,為網文作者和讀者的文學生活帶來最大改變的是“本章說”的誕生,以及由此出現的作者-讀者互動的新空間。2017年2月,起點讀書APP便推出“本章說”等“批註點評機制”,將網文閱讀參與機制從PC時代(以長篇書評為主)帶進移動時代。不過直到2018年,“本章說”才真正表現出足以改造網文創作和閱讀生態的力量。“本章說”是與移動閱讀相適應的新機制,讓使用手機閱讀的讀者可以在任意一段小說文字之後,非常方便地開展即時的點評,比在紙書上做批註更便利的是,作者可以立刻看到評論,而讀者之間也能彼此互動。截至2019 年4月,起點平臺上已累積產生了7700多萬條讀者“段評”。這讓網絡時代的讀者人人可為金聖嘆,也讓幾乎每一部好作品都有了最嚴厲的批評家和最熱心的註釋者。“本章說”最能體現移動閱讀時代到來後,讀者參與是如何改變小說的創作和閱讀方式的。如今,對於有簽約資格的作者,新章節上傳後,幾小時之內,少則數十條,多則上千條的評論就會如野草般蔓延而出,覆蓋住文本的各個層面,給作者帶來山呼海嘯般的呼應。“大神”“小神”們都在與讀者的“打情罵俏”“鬥智鬥勇”中,進一步激發出創作靈感並保持住寫作熱情,甚至有作者長期在“本章說”中吸取靈感而被戲謔為靠抄評論來寫小說。

認真寫作的網文作者今天都已經離不開“本章說”了,當起點為方便自審暫時關閉“本章說”功能時,立刻有作者哀嘆,“沒有了本章說,完全不知道自己寫的怎麼樣了……答應我,一旦本章說解開,立刻發幾條好嗎?”幽怨之情可謂溢於言表。讀者甚至更加懷念,表示“起點關閉‘本章說’,看書樂趣少一半,就像……羊肉串沒孜然,喝酒沒有下酒菜一樣”。“本章說”對讀者的充分賦權使作者和讀者的互動達到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不但越出了印刷時代文學創作和閱讀能抵達的邊界,甚至超越了口頭文學時代說書人和聽書人的同盟,說書人也無法想象自己可以得到數以千計的聽眾的即時反饋。

與此同時,網絡文學發生了一次從人物設定、世界設定到文學資源和代表作家的整體性換代。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獲2019年起點中文網月票總冠軍的《詭秘之主》。愛潛水的烏賊創作的《詭秘之主》對這一轉型是有充分自覺的,小說中最重要的一對人物關係即是兩代穿越者之間的隔空互動。第一代穿越者羅塞爾是過去20年男頻小說主角的一種典型形象。羅塞爾攜帶著征服一切的野心穿越而來,發自草莽的英豪氣讓他十分善於在粗糲的風沙中搏鬥,不過再多的勇氣、堅毅和狡黠也不足以幫助他實現那無盡的慾望。即使在“外掛”的幫助下登上巔峰,在這個神靈真實存在的異世界中,他最終發現自己不過是諸神之爭中推動歷史前進的小小工具,根本談不上擁有發自內心的幸福和真正的自由。作為後來者的克萊恩,這位第二代的穿越者則有點“宅”。他沉醉於普通的人間溫暖與世俗幸福之中,不僅沒有鋼鐵雄心,甚至很有些中產階級的多愁善感和小市民的庸俗氣。不過,在自己所愛的生活和所愛的人被損害、被侮辱之後,他願意且能夠承擔起責任,為了復仇、更為了擁有可以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自由而戰鬥。《詭秘之主》中的兩代穿越者對應的不僅是兩代男頻小說主角,更是兩代中國人:改革開放的一代,以及成長在物質相對豐裕的社會里的新一代。劃分這兩代人的並不只是年齡,更是“三觀”以及生成著“三觀”的社會現實。他們之間雖然仍有深刻的連續性,但斷裂更為明顯。通過調用“克蘇魯神話”這一新資源,愛潛水的烏賊還創造出了一個新的世界。小說所構建的世界在本質上是非理性的,這一非理性的“源代碼”在創世之初就被寫下,人類的理性以及建立在理性之上的文明只是一種偶然。這當然是後現代的,其實也是前現代的,是重新走進神話世界去面對人類理性無法應對、無法理解的種種不可名狀的未知與恐怖。在這個“後人類時代”,這種不確定性再次降臨到了我們的世界,而這一設定也完全改變了過去洋溢在網絡小說中無限進步的樂觀。在《詭秘之主》中,擁有超自然力量的“超凡者”實力越是強大就越容易失控、異化成為各種怪物,對力量的無限崇拜和偏執追求由此被消解,力量由目的轉化為工具,開始為獲得和守護一種更好的生活服務。

縱觀2019年網絡文學的發展狀況,雖然外部形勢嚴峻,但在網絡文學的“粉絲經濟”與建基其上的作者—讀者共同體的支撐下,網文界頂住壓力、別開生面,創造了新時代的新氣象。此外,中國網絡文學的“走出去”也從內容傳播進化到了模式輸出,並在由中國本土的“起點模式”國際化而成的“起點國際”模式和從海外的粉絲翻譯網站 Wuxiaworld 孕育出的“Wuxiaworld”模式這兩條道路的競閤中,持續提升著自身的世界影響力。尤其在行業發展遭遇瓶頸之後,“網文出海”不只被賦予文化上的意義,也開始被視為產業的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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