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座︱邱仲麟:中國歷史上的鯨豚擱淺

鯨魚、海豚為何會在海灘擱淺?這看似是一個留給現代海洋生物學家回答的問題。然而,在悠久的中國歷史上,也有許多文人才子觀察到這一現象,並試圖對其作出闡釋。剖析歷史上鯨豚擱淺的案例,不僅可以還原文明古國的海洋生態,還能加深對思想文化、社會民俗變遷的瞭解。2019年11月29日,臺灣歷史學博士、現任臺灣“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所研究員邱仲麟在復旦大學應邀舉行“鯨豚擱淺:中國歷史上的例子”主題講座。本次講座由馮賢亮老師主持,三十餘位來自校內校外的師生參與聆聽。講座開始前,馮賢亮老師對邱仲麟教授過去的豐碩研究成果進行介紹。“鯨豚擱淺”是邱教授近年來一直鑽研關注的新課題,涵蓋海洋史、社會環境史、明清生活史等多方面內容。

讲座︱邱仲麟:中国历史上的鲸豚搁浅

邱教授展示鯨魚圖片

海出大魚:鯨類擱淺的時空分佈

在中國歷史上,最早有關鯨類擱淺的確切記錄始於兩漢。西漢永始元年春(公元前16年),就有“北海出大魚”的記載,形象地描述海潮將大魚送上岸邊。根據學者考證,基本可以確定此處的“大魚”指的就是鯨魚。在研究中,邱教授參考地方誌書、地記、文人筆記、報刊雜誌等多種類型的史料,發現中國歷史上的鯨豚擱淺事件總計176起。根據統計,1281年至1911年間,鯨豚擱淺的記載相對較為集中。其中,東海海域發生的擱淺事件次數最多,高達112次,且以東海北部最為集中,從明代嘉靖年間(約1522-1566年)以後幾乎沒有中斷。邱教授分析,東海的海岸線較之其他海域更長,且東海是中國最大的漁場所在,長江口與錢塘灣在此交匯,使其擁有豐富的浮游生物和魚類資源,容易吸引鯨豚洄游。此外,不排除東海沿岸的相關記載較其他地區數量較多的可能性,需將史料的留存情況也納入考察。

古人對鯨魚擱淺現象,作出了時間和空間上的歸納。據明代山東方誌記載,鯨類因繁殖之故,多在春三月於近海出沒;在蒲松齡《聊齋志異》中,也可見山東海濱人轉述有關內容。而乾隆年間的福建方誌,認為鯨類會在每年三月因產子而“偶困泥沙”。南海海域周邊的文人筆記,則體現出不同的面相,如一則嘉靖年間的記載,稱鯨類在二月來此生育。西方傳教士丁韙良也曾提到,錢塘江附近是“鯨魚的陷阱”,由於潮位過高等原因,容易吸引海洋生物進入。根據邱教授的統計,各月份、季節的擱淺事件分佈不同。相對而言,夏季發生的擱淺事件較少。但是由於現存史料的數量有限,不能斷言中國海域發生的鯨類擱淺事件存在季節性差異。在空間上,灤河三角洲、萊州灣、海州灣、舊黃河河口、長江三角洲、錢塘灣的鯨豚擱淺較為集中,擱淺多發生在水深50米以下的沙岸;而舟山群島與象山港是其中的特例,雖為巖岸地貌,也曾發生多起鯨類擱淺事件。歷史上鯨類擱淺的時空分佈,由此可窺見一二。

史料辨析:擱淺的規模與鯨魚分類

在邱教授收集到的各類史料中,絕大部分記載只涉及一條鯨豚擱淺,多隻鯨豚的集體擱淺,則多見於明清時期。如嘉靖年間《象山縣誌》記載,浙江寧波象山縣有數千只鯨類在灘塗擱淺,而同一事件,到了乾隆年間重修縣誌,卻修改成數千斤的一頭鯨類在岸邊擱淺。晚清《申報》登載因海洋大魚擱淺而阻塞了船隻通行的案例,看似有不合情理之處。同時,也存在著較為嚴謹、細緻地描述擱淺鯨類的方誌、文書材料。這些記載,值得史家進一步辨析討論。

此外,史料中多次提到擱淺鯨豚的身長大小。按照今日的單位換算,其中最長的鯨魚竟超過三百餘米,超過了今日科學家觀測到的鯨魚最長體長。邱教授指出,首先需要注意中國古代的計量單位,同樣為一“尺”或一“丈”,不同地區的標準或有不同,需要;其次,史料中的記載未必全是如實記錄,記錄人或有意誇大鯨魚體長。另外,擱淺在海邊的大魚,到底是何物、究竟喚何名,多半超出昔日人們的知識範疇。因此,各個地區的百姓、官員,對鯨類的稱呼並無定法,需要結合史料中其他的描述,才能具體判斷“海鰍”“海豬”“房魚”“海龍翁”這類稱呼是否指代鯨豚。這些細節,體現出爬梳史料的艱辛與不易。

其實,不乏準確記錄鯨魚特徵的史料。如唐代《封氏見聞記》,提及用擱淺海魚的“腮中毛”作為屏風帖的事例,對於海魚“腮中毛”的描寫,十分符合鯨鬚的形象。由此可以判斷,在唐代的海州一代,曾發生過鬚鯨亞目的鯨魚擱淺事件。明代萬曆年間的縣誌中,也有當地百姓用鯨鬚製作生活用品的描寫。除了鬚鯨以外,還可從史料中辨別出齒鯨亞目的存在。如康熙年間的一則縣誌材料中,記載一條擱淺大魚“形如車輪、頭如馬首”,較為符合抹香鯨的外形特點。遺憾的是,相較於歐美、日本等國,中國有關鯨魚的圖片材料較為罕見。一些近代的畫報、雜誌在刊登鯨魚畫像時,也往往出現圖文不一致的情況,將鯉魚的形象用以描繪鯨魚。不過,中文史料對於鯨魚的描寫往往非常詳細,有其獨特之處。南宋紹興的一條方誌中的記錄,將鯨魚描寫為被數十隻大蝦簇擁的巨船,看似光怪陸離;也有其他材料認為,鯨魚的頭部與馬頭相似。邱教授展示多張當代的鯨魚攝影作品,這些圖像中的鯨魚,有的翻轉身體、躍出水面,有的頭部形似蛇、馬,這與史料中的記載十分符合。由此可見,部分看似奇異的史料,其實準確地記錄了鯨魚的外形與生態。

讲座︱邱仲麟:中国历史上的鲸豚搁浅

民國年間公開展示鯨魚骨

龍困淺灘:科學與文化的多元視野

鯨魚為何會在海上死亡?科學家們提出了諸多假設,例如海中的鯨魚屍體因海潮被衝到岸上,或是地球磁場改變導致活鯨失去方向感。然而目前的科學研究,並未就這一問題給出定論。不止是現代科學家研究這一問題,在各類明清地方誌和文人筆記中,也可窺見古人對自然現象的探索。根據史料記載,一個可能的原因,是大魚在海上互相搏鬥後,失敗一方被海流衝至岸上。查閱康熙、道光年間的地方誌,可見記載兩條大魚互相爭鬥導致一方死亡的事件。這樣的觀測,不禁使人聯想到被譽為“殺人鯨”的虎鯨,也時常會襲擊其他鯨類。另外,如暴風雨、海溢、霖雨等異常氣候現象也會導致擱淺事件。異常氣候使得海潮氾濫,退潮後鯨吞便擱淺岸邊。古人觀察到的鯨魚擱淺事例,往往伴隨著暴風、洪水或其他直接威脅到人類生活的自然現象。萬曆年間的諸多方誌,都展現了秋季風雨多發時期的鯨豚擱淺現象。亦有文人筆記與方誌互相印證的案例,表明海溢事件與鯨豚擱淺的聯繫。

上述這些古人對鯨豚擱淺事件的分析,似乎可以與今日的海洋生物學互相印證。然而,今人與古人之間,畢竟存在巨大的文化、思想差異。長期以來,古人觀察到鯨魚擱淺時眼睛往往已經脫落,與今人觀察到的現象無異。但是,古人的解釋具有特殊的時代特徵。不少人認為鯨魚的眼睛之所以不見,是因為化作了“月明珠”,而鯨魚之所以會擱淺岸邊,是因為其觸犯了神明。柳宗元在《設漁者對智伯》中,認為“大鯨驅群鮫、逐肥魚”,因其“貪而不能止”,最終“北蹙於碣石,槁焉”;梅堯臣亦曾作詩“有時隨潮來,暴死疑遭謫”。這種說法到了宋代,漸漸發展成“貶謫說”——鯨魚觸怒海神、龍王而遭到“貶謫”和懲罰而擱淺岸邊的故事開始流行。直至明清,文人也熱衷於用這一理由解釋鯨豚擱淺,如大魚因為得罪龍神而失去雙目的傳說曾風行於清代的山東地區。除“貶謫說”之外,“閏魚”說在長江以北的地區也頗為盛行。“閏魚”傳說初見於明代,方誌記載認為,每逢閏年,海灘上就會出現巨大的“閏魚”,它們身軀巨大,退潮時擱淺岸邊,骨骼甚至可以作為建材使用。這一說法在清代得到了延續與闡發,清代後期,咸豐、同治年間的文人筆記,則體現了“貶謫說”與“閏魚說”的互相結合。

鯨豚擱淺以後,古人作出的應對也不盡相同。自古以來,百姓對於充滿未知與神秘的“神物”的降臨,都充滿著敬畏之心。有些地方的百姓,即使要割取擱淺鯨魚的鯨鬚、鯨肉,也要先“向龍神問卜”,得到了神明的允許後才敢執行。官民在發現鯨魚擱淺後,並不總是取肉而食,有時還會積德行善,嘗試將鯨魚送回海中。光緒年間的一條記載,顯示一條擱淺鯨魚的脖子上,懸掛刻有“康熙七年釋放”字樣的銀牌,照此推算,該鯨魚壽命應當接近兩百餘歲。根據目前的科學研究,鯨類中壽命最長的弓頭鯨,壽命確實可達兩百餘年,而縣誌中對於這條鯨魚外形的描述,也基本符合弓頭鯨的外形特點。由此推斷,在康熙年間,可能存在鯨魚放生的事例。在不少鯨豚擱淺事件中,當地人認為鯨魚是“神龍”象徵,地方巡撫也不將“龍困淺灘”的事件上奏,還可看到百姓自發潑水救濟“神龍”的記載。

鯨魚體型普遍較大,對擱淺後的鯨魚,古人有著許多“妙用”。民以食為天,對於未知食材,中國古人從不缺乏大膽嘗試。在鯨魚擱淺後,許多記載顯示,鯨肉成為了當地百姓的美餐。永嘉縣的方誌稱鯨魚肉味美,與牛肉類似;海鹽縣的方誌記載,有居民在割取鯨肉後,特意運送至州縣販賣。雖有人因為食用腐朽鯨肉而患病,但還是不能阻止百姓對鯨肉的熱愛。此外,晉朝郭璞注《爾雅》,已有熬製鯨豚油脂的記載;清人筆記中,提及鯨魚熬製的油脂,可供數縣百姓用作燈明。鯨魚骨骼還可作為建材,《海門縣誌》有鄉民用大塊魚骨作橋的記載,象山縣的祠堂將鯨魚骨用作房梁。晚清民國時期,擱淺鯨魚的骨骼有時還用作展覽,安置於公園門口供人觀賞。民國以後,隨著科學知識的傳入,出現將擱淺鯨魚製成標本的記載。至此,邱教授梳理有關鯨豚擱淺的具體史實,依據豐富多樣的史料,深度剖析了中國歷史上對於鯨豚擱淺事件的不同認識。

邱教授的演講結束以後,馮賢亮老師進行了簡要點評,認為該研究涉及領域廣泛、使用史料精湛,對在座師生很有啟發。復旦大學劉永華教授、上海師範大學徐茂明教授等老師與學生,分別從歷史人類學、政治敘事、博物學、歷史自然地理等角度發表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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