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詩課》閱讀札記:彷彿若有光

《唐詩課》閱讀札記:彷彿若有光

編者按:2018年,我們精選當代著名學者程千帆先生11篇談唐詩文章,取名為《唐詩課》編輯出版。該書發行後,頗受好評。熱心的朋友發來信息說:著名教育家葉聖陶先生“教材無非是個例子”的教育名言,《唐詩課》就是一些例子,是一些如何欣賞唐詩藝術的例子,一些研究唐詩風格的例子,一些批評詩歌現象的例子。優秀的“教材”是給人啟迪、給人智慧的。……於是,我們請他們試著寫出他們的感覺,拿出來,在微信上發佈,與同好交流切磋。這次我們選了江蘇省天一中學張玲老師的閱讀札記,與大家分享。

彷彿若有光

——《唐詩課》閱讀札記

江蘇省天一中學 張玲

一方面古典詩詞很“熱”:隨著“中國詩詞大會”的熱播,古典詩詞也走進了尋常巷陌、市井人家,彷彿人氣陡增,且伴隨著新一輪中小學課程改革,對古典詩詞的重視也有增無減。但另一方面,以筆者對高中教育的切身感受,又感覺古典詩詞很“冷”:喜愛古典詩詞的同學雖有但仍不算多,摸索古典詩詞教學但不得其門而入的教師只多不少,很多師生衡量古典詩詞的標準只是它有沒有用——是高考必備篇目我就背,可以幫助高考詩歌鑑賞提分我就學,否則不好意思,雖知它是寶山,但距離太遠,相看兩厭。

有人只看到“熱”,以為古典詩詞復興指日可待。有人只看到“冷”,以為傳統文化淪喪幾盡。筆者以為既沒有必要過分樂觀也無須過分悲觀,我們所能做的就是在“霧失樓臺,月迷津渡,桃源望斷無尋處”的當下拉近年輕人與古典詩詞這座“桃源”的距離,給他們打下一點傳統文化的精神底色,便是由冷向熱的切實勝利。

《唐诗课》阅读札记:仿佛若有光

江蘇省天一中學

在不朽名篇《桃花源記》中,武陵人是在“彷彿若有光”的指引下才發現“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的桃花源的。作為古典詩詞學習者的青年與我們這些古典詩詞基礎教學的摸索者,同樣也迫切需要“光”的指引來撥開迷霧。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唐詩課》,編選了古典詩詞研究泰斗程千帆先生關於唐詩的系列研究文章,深入淺出,對於我們來說便是“彷彿若有光”的存在,引領著我們發現並走進古典詩詞這座“桃花源”。接下來,請允許筆者談談在閱讀《唐詩課》過程中感受到的“光”。

詩心伴日常

程千帆先生在《唐詩課·學詩愚得》一文中說:“文學活動,無論是創作還是批評研究,其最原始和最基本的思維活動應當是感性的,而不是理性的”,他主張“由感動而理解,由理解而判斷”。又在《讀詩舉例》一文中諄諄教導讀者們:“必須長期地艱苦地鍛鍊自己的感受能力和判斷能力,要使自己的眼睛成為審美的眼睛,耳朵成為知音的耳朵,而心靈呢,則成為善於捕捉藝術構思和藝術形象的心靈。”在《桑榆憶往》一書中先生對自己的學生也說過類似的話:“我勸你們寫寫字,作作詩,欣賞欣賞音樂,加強和擴充自己的心靈活動和表現能力。因為研究文學歸根結底是面對人的感情……如果你對心靈的火花,感情的悸動缺少同情,缺乏愛賞,而是非常理智地去品評它,也不能說不對,但總是隔了一層,就好像一隻蜜蜂,鑽不出玻璃窗或者紗窗,看到外面的花很好看,花香也能透進來,但就是採不到。”

《唐诗课》阅读札记:仿佛若有光

程千帆先生,1979

在先生的字裡行間,你能感受到一顆文學研究者的寶貴“詩心”:要用真情感知作品,要用審美對待生活,要用心靈熨帖藝術。先生自己在研究唐詩的時候就是這麼做的,他能透過文本發掘時代的纖毫流淌、詩人的歌哭痛樂、靈魂的掙扎閃光。所以程先生的研究文字除了見微知著剖析作品的流變成就之外,更給人一種精神心靈上的啟迪。

例如在《一個醒的和八個醉的》一文中,程先生通過現有史料的梳理,將杜甫《飲中八仙歌》涉及的人物逐一稽檢,最終得出這是一群看似“不受世情俗務拘束,憧憬個性解放”,其實是曾經欲有所作為但被迫逃入醉鄉的失意之徒,繼而推斷出創作此篇的杜甫已經從沉湎中開始清醒過來,是時代的“先行者”與“先覺者”。除了這種見微知著、由表及裡的研究功力讓人歎服之外,尤其讓筆者觸動的是先生對“八仙”之一李白的評價:“自從賀知章稱其為謫仙人,後人又尊為詩仙,這就構成了一種錯覺,好像李白之所以偉大,就在他的人和詩具有他人所無的超現實性。這是可悲的誤會。事實上,沒有一位偉大的浪漫主義者是完全超現實的,李白何能例外?”“這種已被現實牢籠而不願意接受,反過來卻想征服現實的態度,這也許就是李白的獨特性。”先生好像與李白融為一體,為李白的被簡單化悲哀,為李白的掙扎與抗爭擊掌,此時先生已不僅僅是研究,更是以文字來為獨立不羈的精神、心靈立傳。試問,沒有一顆“詩心”何能如此?

也許有人會反駁,“詩心”只是詩人與詩詞研究者的事,與我們這些凡夫俗子何關?另一位詩詞研究泰斗顧隨先生曾說過這樣的話:“詩心的健康,關係詩人的作品的健康,亦即關係整個民族與全人類的健康;一個民族的詩心不健康,一個民族的衰弱滅亡隨之;全人類的詩心不健康,全人類的毀滅亦即為期不遠。宋儒有言,我雖不識一個字,也要堂堂正正地做一個人。我只要說:我們雖不識一個字,不能吟一句詩,也要保持及長養一顆健康的詩心。”所以無論是學習還是講授古典詩詞,我們都必須告誡自己,我們要學習的不僅僅是知識,更是希望藉由古典詩詞這座橋樑,將古人的心靈情操、襟抱風骨傳遞下去。

詩心須伴日常,詩心須伴人人!

金針度與人

古詩有云:“鴛鴦繡了從教看,莫把金針度與人”,意即寫詩的真諦難以傳授與人。但要領略古典詩詞的魅力,又需要有人能將古典詩詞那些匠心獨運的“金針”之法娓娓道來。由於時代與語言的隔閡,古典詩詞的“金針”在現代社會本就難“度”,但筆者以為更要命的是當下古典詩詞研究與教學中甚至都不再重視“金針”,要麼追求“祖宗有家法”的文學史定論,要麼追求“一千個讀者有一千個哈姆雷特”的刻意求新。例如筆者所見的基礎教育階段古典詩詞課的兩大怪圈:一是“詩歌鑑賞解題式”,先照本宣科找出文學史對該作家作品的定論,再頭頭是道地套上主題思想與表現手法;二是“花式神遊表演式”,不是要創新要拉近古典詩詞與學生的距離麼,於是改寫古詩詞、演唱古詩詞、改編課本劇等花式“創新”應運而生。結果前者讓學生昏昏欲睡,千詩一面,後者讓學生神遊萬里,一地雞毛。

所以我們迫切需要古典詩詞閱讀的“金針”,指引我們如何閱讀古典詩詞,欣賞古典詩詞的妙處,知其所以然,方能更好地循著光走進這座“桃花源”。程千帆先生在《唐詩課》系列文章中把他治學讀詩的“金針”一一道來,這是每一個古典詩詞研究者、教授者、學習者都需要珍視的寶貴財富。先生把“金針”度與了我們,我們更應該將其發揚光大,來破除古典詩詞課的“怪圈”。

《唐诗课》阅读札记:仿佛若有光

程千帆先生,198

8年

首先是對文本的重視。程千帆先生在《學詩愚得》一文中說:“詩歌研究應從具體的作品入手,披文以入情”,“我往往是在被那些作品和作品構成的某種現象所感動的時候,才處心積慮地要去弄清楚這些作品在什麼條件和背景下產生的?它們好在哪裡?也就是對其做藝術分析,結果就成了一篇文章”。也就是正是因為首先有對一首首具體鮮活的作品的體味感動才會有追本溯源的分析探究,才會有獨具慧眼的結論。我們當下的古典詩詞研究與教學是不是剛好反過來了呢?先追求觀點的“蓋棺定論”或結論的“獨闢蹊徑”,再以作品來印證自己的觀點,一堂古典詩詞課甚至連詩詞作品本身都沒好好讀兩遍,更別提字詞句的推敲、意境情感的揣摩、自我與作品的感發了。不由想起唐圭璋先生的詩詞課,他的學生曾回憶,唐先生常常只是將詩詞反覆誦讀,於吟詠間讓學生領悟興觀群怨,動情處自己淚流滿面唏噓感嘆。唐先生與程先生的異曲同工之處就在於對文本獨特的“這一個”的重視。

其次是探尋欣賞理解古典詩歌的路徑所在。在《讀詩舉例》一文中程千帆先生分別從“形與神”、“曲與直”、“物與我”“同與異”、“小與大”等方面探討對詩歌的理解。譬如“曲與直”,先生說“寫詩應當注意含蓄,不能像散文那樣直說,這是傳統的說法,也就是貴曲忌直……但如果將它絕對化,就會走向反面了。事實上,詩每以含蓄、曲折取勝,而有些直抒胸臆,一空依傍的作品,也同樣富於詩意,具有極大的藝術魅力。”《相同的題材與不相同的主題、形象、風格——四篇的比較研究》一文中王士禛評價韓愈《桃源詩》“努力挽強,不免面赤耳熱”,先生便提出自己的質疑,“我們所不同意的,乃是自在是否就一定是高,而‘努力挽強’就一定是下這樣一種以盛唐某些詩人所表現的神韻為極致的意見。”

再次就是對比較方法的運用。程千帆先生多次運用比較的方法,將問題引向深入,將詩詞妙處揭明。在《古典詩歌描寫與結構中的一與多》一文中先生結合鮮明的例子分別從“數量上的一多對比”、“色彩中的一多對比”、“人與物的一多對比”、“自然界的永恆與人事上離合悲歡進行對比”、“結構篇幅中的一多懸殊”、“節奏上的一與多”等方面獨創性地揭示了“一與多”這一古代文學作品中的理論,貫徹了先生所說的“從理論角度去研究古代文學,應當用兩條腿走路。一是研究‘古代的文學理論’,二是研究‘古代文學的理論’。此外《相同的題材與不相同的主題、形象、風格——四篇〈桃源詩〉的比較研究》、《他們並非站在同一高度上——讀杜甫等同題共作的登慈恩寺塔詩札記》等都為我們提供了比較研究的範例。

也許詩詞創作、研究、教學的最高境界是“鴛鴦繡了從教看,更把金針度與人”。

治學獨尋真

清朝學者戴震雲:“治學不為媚時語,獨尋真知啟後人”,能做到如此境地的治學之人在當下尤為可貴。細讀《唐詩課》,筆者不僅感嘆於程千帆先生的詩心與學識,更敬佩先生的治學襟抱與風骨。

先生自己在《他們並非站在同一高度上——讀杜甫等同題共作的登慈恩寺塔詩札記》一文中引用沈德潛所云:“有第一等襟抱、第一等學識,斯有第一等真詩。”其實不僅作詩如此,治學、教書或者任何行業,都需要從業者要有“第一等襟抱”。

先生的襟抱體現在求真,有一份證據說一分話。例如在《韓愈以文為詩說》一文中,先生梳理了韓愈以文為詩的表現以及後人贊成或反對以文為詩的的不同觀點,肯定了議論以及抽象思維對詩歌創新的意義,正當我們以為本文的結論是贊成韓愈以文為詩的時候,先生卻審慎地得出了自己的結論:“在這裡,我們看到了一件很有趣味的、同時也是值得警惕的事實,即這兩種意見是相反的,而達成這種相反意見的思想方法卻是相同的。兩種意見的持有者都以偏概全,有意或無意地忽略了存在於韓愈詩歌藝術中的複雜性,而企圖以有利於自己論點的某一部分事例來掩蓋不利於自己論點的另一部分事例。”先生肯定再否定,一切都只是為了還原出文學與思考的“真”。

《唐诗课》阅读札记:仿佛若有光

程千帆先生,1999年

求真自然謙遜,越是沉甸甸的穀子越是低下自己的頭顱,這在《唐詩課》中體現鮮明。試舉一例,在《相同的題材與不相同的主題、形象、風格——四篇〈桃源詩〉的比較研究》一文中,程千帆先生以四篇桃源詩為例,論述了相同的題材與不相同的主題、形象、風格之間錯綜關係,但先生在結語部分卻坦言本文主要是受到乾隆元年狀元金德瑛的啟發,“本文不過為他的意見作了一點疏證而已”。在抄襲粘貼之風盛行的當下,先生的這種虛懷若谷、求真務實學風怎能不讓人敬佩?

還有一點讓筆者印象深刻的是,《唐詩課》雖然是一本研究唐詩的專著,但在其中能感受到先生的博古通今:除了引用大量唐詩例子之外,還輔以大量現當代文論與鮮活例子。例如在《論唐人邊塞詩中地名的方位、距離及其類似問題》一文中先生就援引蘇聯季摩菲耶夫《文學概論》中關於荷蘭畫家魯本斯的一幅風景畫和莎士比亞劇本《麥克白》中某些細節的自相矛盾的論述。接著又宕開一筆,引用《紅樓夢》第四十九回“琉璃世界白雪紅梅”的例子,論證櫳翠庵的紅梅花是江南風光的突出代表,但“還有什麼安排比盛開的紅梅位置在那位外冷內熱的妙玉的修行之處更富有象徵性的呢?”鮮明地佐證了有時某些虛構、反常的細節反而有助於作品達到更高級、更集中、更富有典型性的效果。這樣的融通打破了就唐詩談唐詩的狹窄逼仄,反而更讓人理解唐詩中的現象與問題。

“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在一片時代喧噪之中,我們更需要從程千帆先生的《唐詩課》中汲取幾聲清脆的鳥鳴,保留心底一份澄澈的幽靜。願與君共勉!

《唐诗课》阅读札记:仿佛若有光

《唐詩課》

程千帆 著

唐詩是中國古典詩歌的典範,她的魅力,穿越千年時空,至今仍令人傾倒。程千帆先生是當代文史大家,他以深厚的文史修養,卓越的藝術領悟力,徜徉於唐詩世界,為我們開闢了一條可供學習的閱讀唐詩之美的道路。

《唐詩課》一書匯錄了程先生論述唐詩的十多篇論文,大體可分為四組:第一組是兩篇講演稿,帶有總結概述的特點,程先生的精彩觀點在這裡有所反映。第二組是通論性的文章,是程先生概括歸納“古代文學的理論”的具體成果。第三組是專題研究,這幾篇文章都是以作品分析為中心,有的旁涉到文學發展史方面的大問題。這些文章也很好地體現了程先生文藝學與文獻學結合的研究方法。第四組文章大體算是研究“古代的文學理論”的成果。

他的這些文章,角度十分新穎,如研究唐詩中的地理、方位的虛與實問題,古典詩歌描寫與結構的一與多,《春江花月夜》一詩的理解與接受問題,等等,別開生面,別有會心,且可讀性非常強,有一種歷久彌新的魅力。

《唐诗课》阅读札记:仿佛若有光

程千帆(1913-2000),原名程會昌,晚號閒堂,湖南長沙人。程先生家學深厚,早年又入金陵大學學習,師從黃侃、汪闢疆、吳梅等人。程先生治學以古典文學為中心,兼及文獻、史學兩大領域,成績十分卓著,代表性著作有《古詩今選》、《古詩考索》、《文論十箋》、《唐代進士行卷與文學》、《被開拓的詩世界》(與莫礪鋒、張宏生合著)、《程氏漢語文學通史》(與程章燦合著)、《校讎廣義》(與徐有富合著)、《史通箋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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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學出版社古典部

一語天然萬古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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