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國民走失事件
——根據王方晨同名小說改編
王方晨
劇情梗概
此劇本通過生者、亡靈對我國著名農民城“鳴沙莊”創始人潘貴貴(老客)的追憶,敘述了潘貴貴一生的傳奇經歷,濃縮了上半個世紀中國農村社會發展的歷史。
很多年前,潘貴貴做小石磨的父親從陀臺領回鳴沙莊一個漂亮女人黨參。夫妻二人勤苦操勞,恩恩愛愛,然而父親誤被作為與地主李大戶一樣的同類人,遭人揪鬥。父親恐懼、不平之中,大罵黨參“婊子”。黨參驚恐之餘,懷抱幼兒,不辭而別。父親發覺後,馬上追出村去。在青龍口,兩人相遇,爭搶起來。黨參被父親失手推下山崖。父親躲進了鳴沙山上的山洞,多日後,才抱著兒子返回村裡。不久,父親誤食壞掉的紅薯,不幸中毒死去。
潘貴貴長大成人,背井離鄉。回到村中後,卻遭人鄙視。潘貴貴立志改變鳴沙莊落後面貌,經歷種種艱辛,創業初有成效。不料在青龍口撞死了去城裡賣羊毛的女人碧喜,致使碧喜的情人李文嗣精神大受打擊。李文嗣在接受了一筆意外的款項之後,猜出了事故的來龍去脈,然而為了潘貴貴的事業成功,毅然決定作出個人犧牲,把痛苦深埋在心底。
農民城“鳴沙莊”在全國獨樹一幟,名聲在外。潘貴貴的事業到達頂峰。
正當各種榮譽滾滾而來之時,潘貴貴卻辭去要職,做了一個普通村民,每日懷抱一隻鐵釺在山中游蕩,行蹤詭秘。
新世紀的鐘聲即將敲響,潘貴貴突然失蹤。《鳳凰日報》報社記者大羅前來採寫新聞,經過多方周折,漸漸接觸到潘貴貴的複雜內心。然而,潘貴貴一去不返,消失在新世紀歡樂的人流之中。
人 物
大羅
老客(潘貴貴)、潘父(可由一人扮演)
碧喜、黨參、潘妻(可由一人扮演)
李文嗣
老高
小李
老太婆
高妻
李大戶
鴇母
二○○一年元旦前夕。一輛疾馳在群山之間的汽車裡,《鳳凰日報》的青年記者大羅正出神地望著窗外。大羅(畫外音):
僅僅在十年前,這裡還是一片窮山惡水。但是隨著一個神秘人物的到來,這裡的一切都改變了。人們突然發現即使那些堅硬的石頭也在淌出金子,這就是改變了他們命運的黃燦燦的銅!人們說,沒有潘貴貴也就沒有這顆大山裡的明珠——“鳴沙莊”,一座典型的“農民城”。但是正當潘貴貴的事業紅火之極的時候,他卻悄然引退,又在21世紀來臨之際突然失蹤,給人們留下無盡的疑問。
汽車激烈地搖晃起來。
大羅和司機驚慌失色,險要的青龍口迎面壁立。
司機緊急剎車,快速轉動方向盤。
汽車傾斜著衝到路邊,終於停住。
一隻前輪懸空,還在轉著,好險!
大羅戰戰兢兢地探身望去,青龍口下就是霧嵐瀰漫的深淵,使人目眩,好像裡面飄蕩著無數的幽靈。
音樂聲驟起,片名出現。
1.青龍口山谷裡,日
一個女人懷抱著一隻鼓鼓囊囊的包袱,站在一塊大大的岩石旁邊,以一種複雜的眼神靜靜地注視著大羅乘坐的汽車在山間公路上朝鳴沙莊駛去。她叫田碧喜。
汽車遠去了,她才若有所失地離開岩石,消失在冬天的山林裡面。
迷霧重重。
2.青龍口下的草舍內,日
氣息氤氳。
一位舊式打扮的女人(黨參)端坐在對門的一張舊式的椅子上,她的神態寧靜而至於麻木,以夢幻般的語調說:
該結賬了。一個陌生人將到這裡來,翠喜,這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在她側後方的幽暗裡,翠喜似聽非聽,臉色木木的,但仍可以看出有一絲企盼從她的眼角流露出來。很顯然,她在掩飾。
3.鳴沙莊全景,日
鏡頭由高空掠過:商店、企業、住宅區等等,是一個現代化的小鎮。
汽車在規整的街道里穿行。
4.鳴沙莊村署,日
院內設備齊全,跟城市裡的政府機關相似,十分氣派。
銀灰色的柵欄下面停放著一黑一紅兩輛小汽車。
青年小李正領著大羅在車前查看。
小李(熱情地介紹):喏,前天晚上有個傢伙跳進來砸了這兩部車的玻璃。他是個前所未有的破壞狂。
大羅疑惑地斂了一下眉頭。
小李:請過來,裡面還有他昨晚砸壞的一部電話。
大羅在門前忽然發現了什麼。他停住腳步,扭頭看見一個男人伏在柵欄外面正用古怪的眼神觀察著他們。
小李(一笑):他是我叔叔李文嗣,是個瘋子,村裡沒人理他。
大羅走進門,並不注意小李指給他看的電話。他盯住小李的臉。
大羅:老客失蹤了,也許他死了,可你沒有對我講過他一個字。
小李(將話筒隨手一丟,靜了片刻,低聲):他會回來。
大羅(走近他):這可能嗎?鳴沙莊應該每個人都在關心這個,可是你們,你們竟然無動於衷。——我們先去他家看看。
小李:好的。
他們又走出來。出了村署大門,來到街上。
李文嗣的視線始終沒有從他們身上離開。
5.潘貴貴家,日
一幢很漂亮的二層小樓,裡面悄無聲息。
小李和大羅走到門外。
小李:他妻子在家。他很少跟她說話。他的兒子在北京。
小李按響了門鈴。很久門才開。
一個面無表情的四十多歲的女人從門裡出現了,在大羅身上淡淡地掃了兩眼。
小李:這是市裡來的記者。他很關心潘總經理的情況。
大羅(趕忙道):我是他的朋友。我們有一年多沒見面了。
潘妻轉身往回走,小李和大羅慢慢跟上。
穿過院子,來到客廳。
6.室內,日
大羅和小李坐在沙發上,主人坐在對面,半低著頭,默默無語。
小李像個局外人似的,心不在焉地打量著房間。
大羅打破沉默。
大羅:城裡的朋友聽說老客出了事都很焦急。我想老客是不是外出旅遊了,或者他……
潘貴貴妻子(猛然開口):不,不……
潘妻幾乎要哭出聲。
潘妻:他不會回來了,我知道這個,我早就知道,他不會。
大羅:那麼,他是從什麼時候不見的?
潘妻:已經有一年的時間,他總是每天一早就去山裡,很晚才會回來。可是這幾天,他再沒有……
潘妻擦著眼淚。
大羅很同情她,就不好追問。
潘妻(又好像自言自語):他從來就不快活。
7.街上,日
小李(壓低聲音靠近大羅耳邊):我看出來了,她在說假話。潘總昨天肯定來了,也許今天根本沒有走。沙發上面放著他鐵釺和鐵錘。
大羅(吃驚地):鐵釺?
小李:他的父親是個出色的石匠。他也是個石匠。他不幹石匠已經快十來年了。
8.鳴沙莊旅社
入夜,大羅沉思著站在房間門口,恍恍惚惚覺得自己正睡在床上。
9.陀臺市某賓館(回憶)
大羅從睡夢中醒來,在黑暗裡發現一個人盤腿坐在另一張床上。
大羅(輕聲):老客,開一天會夠累的,還不睡?
潘貴貴一動未動。大羅只能看見他堅實的背影。
潘貴貴:我想起了我的父親。
一陣沉默,潘貴貴又忽然說:我父親是個老實人。……他不是我的親生父親。……我還能看到他。他把自己打的漂亮的小石磨擔到城市裡去賣,卻一直沒有賺下錢。他錯就錯在不管走出多遠,還要再回到鳴沙莊。……他總是要回來。
恍惚中的大羅內心震動,想走下床。
但是潘貴貴卻忽然不見了。
10.鳴沙莊旅社,夜
大羅還在門口站著。
大羅轉身拉開燈,看到在窗下寫字桌前坐著的竟是瘋子李文嗣。
大羅(略微有些緊張,防備著問):你來幹什麼?
李文嗣(微笑著,並不回答他的問題):他們都說我是瘋子,可是我不瘋。……我什麼都知道。(又加重語氣)都知道。
大羅半信半疑地望著他。
李文嗣(站起來,側耳傾聽,神秘地):聽,一種聲音。
大羅仔細一聽,果真有種神秘悠遠的聲音從群山之中傳近。
李文嗣(神秘地):這是沙子的聲音,每天都要在這時候響起來。鳴沙莊的老年人說聽見這種聲音的人要倒黴,可是事情遠不是這樣。
聲音漸漸消失了。
大羅迷惑不解。
李文嗣:只有老客一個人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
大羅想說什麼,可是李文嗣卻站起來向門口走去,回頭說:外面正下雪,你不怕,就跟我出去一趟。
11.街上,夜
李文嗣和大羅一前一後地走著。他們有時候踢響了被人扔到街面上的空罐頭筒。
在黑影裡走了一陣,李文嗣把他帶到一棵大樹背後。
有人在翻越村署的柵欄,像一隻碩大的刺蝟一樣。
大羅瞪大眼睛,剛要衝過去,卻見那人又從裡面翻出來。
兩個人眼看著他悄悄溜走了。
大羅:這個人是誰?事情真奇怪。
李文嗣:什麼都可能發生。只是有時候你沒留心,讓許多開心的事情錯過了,好吧,明天你到我家來,我可以告訴你好多事。
李文嗣很詭秘地衝大羅一笑,然後轉身走掉了。
細碎的雪花飄下來。
12.李文嗣家,日
李文嗣正在編結一根粗粗的韁繩。門外是頂著薄薄一層白雪的山坡。陽光照得它發亮。
外面的鵝群忽然“嘎嘎”亂叫起來。
大羅走進門。
李文嗣(抬起頭,很高興地):你來了。
大羅(環視著房間):全村人只有你還住這種破草房。
李文嗣(放下手中的活計):我喜歡這樣。
大羅(繼續四下打量著,邊說):你是不是想告訴我昨天那人是誰。那是老客吧。
李文嗣:咱不說這個。
李文嗣隨手推開旁邊一扇木門,一隻蝙蝠被驚動了,在裡面的各種農具之間慌亂地飛舞著,掠起一片塵土,又從門裡衝出。
大羅彎腰躲開蝙蝠。
李文嗣:你去看看,這裡有什麼?
大羅伸過頭去。
裡面都是些早已被農民棄置不用的原始簡陋的農具,數目多得驚人。
李文嗣:這些年我就收集它們。人家都當我是瘋子。
大羅看到牆上掛著的一件蓑衣。
李文嗣:當初我是個編蓑衣的能手。鳴沙莊家家都請我編蓑衣。這裡掛著的是我編的最好的一件,是準備送給碧喜的。
大羅發現他的臉色陡然有所變化。
大羅立刻問:碧喜是誰?
李文嗣:一個女人。
美麗的碧喜在李文嗣的眼前隱隱約約地出現。
李文嗣和大羅從裡面走出來。
李文嗣:一個漂亮女人,比我小十歲,是我的未婚妻。她死的時候是兩個人。她懷了我的孩子。
他們又坐下了。
李文嗣(沉浸在回憶之中):那時候的鳴沙莊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穿上了我編的蓑衣。我就是不給杜二編。
大羅:杜二?
李文嗣:杜二是碧喜的爹。那一年我剛剛高中畢業。……鳴沙莊當時是陀臺最窮的一個山村,已經有七八百口人。我能讀完高中全靠我的哥哥李文治。哥哥盼望我能考上大學。回村後我就準備養貂,沒過半年,那些貂全死了。我在鳴沙莊的名聲開始不大好,說我不安分。你知道那時候人們對莊稼地裡以外的事情深惡痛絕。看看他們怎麼對待老客就知道了。……杜二認定我這人黴氣。可是他想穿我的蓑衣,就讓碧喜來如我要。
碧喜逐漸從畫面深處出現。
13.田野,日(回憶)
碧喜對當年的李文嗣說:你做的事可不討人喜歡。我爹要是真生氣了,你也不會沾光。
李文嗣(不以為然):隨他呢!
碧喜(背過身去,賭氣似地跺腳):你這個人,儘讓人給你白操心。我把你可看錯了。
碧喜說著就走。
李文嗣不去追,卻朝另一個方向走。
碧喜低著頭,只顧生氣,不想一下子撞進一個人懷裡,驚叫著看清是李文嗣,急欲逃,卻被李文嗣雙手抓得緊緊的。兩人跌在草坡上。
附近有金黃的油菜花在盛開著。
陽光燦爛,一把一把地撒。
李文嗣(情深地望著倒下去的碧喜,低聲):如果是你家另一個人要的我就同意。
碧喜(閉著眼):誰呢?我娘,我弟弟,大弟弟,小弟弟?
李文嗣(欲言又止):我不說給你。
他翻身到在一邊去。
碧喜(故意):編了也沒誰要,誰稀罕!(爬起來就走,又停住)明天我去山外賣羊毛,你去不去?
李文嗣:我在路上接你。
碧喜哼一聲,扭著走了。
李文嗣著迷地看。
14.碧喜家,夜晚(回憶)
炕頭上點著油燈。
碧喜正忙著把沙土撒在地上攤開的羊毛裡。她耐心地把羊毛翻過來翻過去,好讓它吸足水和土,又不被人看出來。
15.通向青龍口的山道上,日(回憶)
疲勞的碧喜在走。包袱裡的羊毛沒有被賣掉。
碧喜抬頭看見了遠在山坳裡等她的李文嗣,便立刻容光煥發,加快了腳步。
李文嗣也看到了碧喜。
碧喜已經走近了青龍口。
他們遠遠地相互招手,忽然,李文嗣驚呆了。
陽光裡,碧喜騰空飛了起來,像一隻美麗輕盈的彩蝶,慢慢地優雅地飛著。羊毛散落。
李文嗣在青龍口下幸福地含淚笑著凝望。
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也在李文嗣的四周飛騰,鮮豔得讓人難受。
李文嗣在笑著。
畫面漸隱,又出現了現在的李文嗣。
16.李文嗣家,日
李文嗣:我編出了世界上最好的蓑衣。你已經看見了。
大羅:可是,這有多麼不幸。
李文嗣(苦笑著):不,我很運氣。
大羅不解:為什麼?
李文嗣起身從一隻黑漆木箱裡取出一個小布包。
李文嗣:這是五千塊錢。那年冬天,天正下著雪。我坐在門口看雪景,天黑了才回屋。在床上我聽見雪在響。第二天一早,我就在門前的雪地上發現了這個布包。
畫面漸隱,布包出現。
17.李文嗣家(回憶)
李文嗣撿起布包,他明白了。
天還沒亮。但是雪地上的足跡還看得很清楚。
18.村中,夜(回憶)
李文嗣從家裡走出來,踏著足跡向前走。走了不遠,看看天上寒月又停下了。
寒月如鉤。
畫面漸隱,李文嗣在講述。
19.李文嗣家,日
李文嗣:我沒動過裡面的一分錢。我留著它……我常常想,我……我是值得的。
李文嗣嘆了一口氣。
大羅:我不明白。
李文嗣(笑了):這當然。
大羅:從那次不幸發生之後,你怎麼就……
李文嗣:我就這樣,我瘋了。我把責任田裡的油菜全拔光了。哈哈哈!……第二年我哥哥又替我種上,而又讓我拔了。
同時疊印出李文嗣在田中拔油菜花,哥哥極力阻止的畫面。
20.油菜田(回憶)
哥哥強行拉走了李文嗣。
21.原野(回憶)
李文嗣平靜地(畫外音):現在那裡只長草。
風吹動大片荒草的宏闊場面,有一種激盪人心的感覺。
搖晃的草。草浪翻滾。
草叢裡坐著失常的李文嗣。
一隻烏鴉鳴叫著從他頭上飛過,飛向碧藍的高空。
22.李文嗣家,日
李文嗣(感觸深深地):那正是老客事業上最艱難的時候。最關鍵的時候。……真的。……那時候他很難。(低下眼,看著腳下盤好的韁繩,又抬起頭使自己輕鬆地)我領你去見一個人,他會告訴你更多的情況。
兩個人站起來要往外走,小李卻進來了。
小李(一進門就嚷嚷):大羅,你怎麼在這裡?我找你大半天了。跟他羅嗦什麼?
李文嗣如同未聞。
大羅(觀察一下李文嗣的臉色,就對小李):你有什麼事嗎?
小李:潘總經理的妻子今天一早就走了。
大羅:走了?
小李:她留下字條,說是去北京找她兒子。
大羅(非常困惑,心情也更急迫,看看不動聲色的李文嗣,便對小李)好吧,你忙你的去。我跟你叔叔還要去見一個人。
大羅和李文嗣向前走。院子裡的鵝群在籠子裡嘎嘎亂叫,從木條之間威脅地探出長長的脖子來。
小李張開了嘴巴,好像忘了要說什麼,停一下才想起來,便在他們背後喊:大羅,別忘了中午的宴會!
23.街上,日
大羅和李文嗣並肩往前走著。
李文嗣(忽然嘆了一口氣):我有這個預感。
大羅:你是指老客妻子的外出?
李文嗣(搖搖頭):老高能給你解釋清楚。
大羅:老高是誰?
李文嗣:他是老客的第二任司機。
李文嗣伸手一指。
李文嗣:呶,前面那位就是。
老高正朝他們走來,卻忽然想掉頭。
大羅:老高!
老高停在一座很漂亮的石拱橋上等著。
大羅(自己走過去,自我介紹):我是市裡的記者,也是老客的朋友。
老高(聲音很低地):我知道。
大羅:我想你可以告訴我一些有關老客的……可以解釋他現在行動的事情吧。
老高走開。
大羅(緊緊跟上):我很懷疑鳴沙莊人的態度。不管老客現在是死是活,鳴沙莊人不應該還有心去舉行宴會,甚至不應該安穩地睡覺。鳴沙莊能夠是現在的樣子,如果沒有老客他,——沒有潘貴貴,這可能嗎?
他們從一位穿著非常肥厚的棉衣的老太婆跟前走過去。
老太婆僵硬地坐在路邊的綠色長椅上,神色凝固,瞪大著兩隻深陷的眼睛。
大羅止不住回頭看了一眼,心底一驚。他的目光又投向附近養老院裡。
無數老人著一色的演出服裝坐成一排,面無表情地看著一個年輕女人在面前扭來扭去。
老高(停下來,低聲):我家到了。
他們進門時,從養老院忽然傳來一陣古怪而響亮的老人們的笑聲。
24.老高家,日
老高平視著前方。
老高:老客心裡很不快活,我知道。但是他開始時什麼都幹,只要能賺錢。他發了財,村裡人卻沒有誰願意跟他說話。可是他不管這些,只顧大手大腳地花錢,大家不知道他怎麼會有那麼多的錢。他買了村裡人第一次見過的小汽車,也就是上海吧。他給村裡的學校捐了款,鋪了一條水泥街道。
畫面疊印出一條夾在破破爛爛的房屋和石牆之間的街道。
街面逐漸清晰。
25.水泥街道,日(回憶)
一群孩子赤腳跳在街上,高聲喊著:快來快來,都來踩踩。好平穩喲!
又有孩子躺在地上歡笑著打滾。
有些姑娘和抱著孩子的媳婦原本站在路邊,這時候也忍不住小心地將自己的腳尖踏上去,好像怕燙一樣又笑著拿回來,接著嘻嘻哈哈地一起走上去,跟孩子一樣跺腳。
那些男人則倚在門口或牆上,叼著煙,乜斜著眼睛,朝這裡笑。
忽然,人群轟一聲散開了。
街上空無一人,靜得出奇。
小孩子們隱藏在牆後或其他物體後面,手裡抓著瓦片或石塊,緊張地注視著街道。
一輛上海車從村頭駛近。
只聽一聲呼喊:砸呀!
在亂叫聲中,石頭和瓦片雨點般地向小汽車投過去。
瓦石打碎了窗玻璃。
汽車慌忙躲閃著襲擊,但終於停下了。
司機被石塊砸傷,鮮血從額頭上流下來。老客用身體擋住他。
頭上纏著繃帶的司機:老客,您再請別人吧。山裡連條公路也沒有,開車等於玩命。我也沒見過像鳴沙莊村的人那樣落後的。他們真愚蠢,……野蠻。
老客的臉色很難看,卻理解地對他一笑。
隨後,老客站起來,走了。
27.大山裡(回憶)
老客在亂石嶙峋的山坡上頑強地走著。
老客在青龍口的石壁下停住。
老客累了,背靠著它,隱含很深地望著腳下的山谷,又慢慢地把目光轉向遠處依稀可辨的鳴沙莊。
28.老高家,夜晚(回憶)
一所破舊的石屋。從屋外可以看見老高正在屋內地上切著豬菜。
老高(畫外音):那時候我剛從部隊退伍回鄉。我打小看慣了山村的貧困落後,也有志改變它,可是我不知道該怎樣做。
老客從院外走過來,進了屋。
老高的妻子在餵豬,沒看見他。
高妻喚豬:嘍嘍嘍嘍……
29.老高家屋內,夜(回憶)
老高放下菜刀。
老客:兄弟,我求你一件事,給我開車吧。你明白,這很必要。
老高沒有說話。
老客看他已答應了,便轉身就走,差點與老高的妻子撞在一塊。
高妻(急忙躲開他,衝他的背影努一努嘴,然後不滿地對丈夫):他來幹什麼?他是有錢人,來寒磣人嗎?
老高繼續嘎吱嘎吱地切豬菜。
老高:哼,你懂什麼!就知道眼紅別人!
高妻:怎麼?你在外面當大兵,又是肥肉又是饅頭,我在家裡好過?來了沒三天,橫鼻子豎眼的嫌家裡憋氣?狗還不嫌家貧呢。你在外面也該熬個好兒,鱉蓋子車帶上老婆孩子也叫威風!
老高壓住火,不言語。
高妻懶洋洋地坐在旁邊的床上。
老高(突然放下菜刀):不幹了!明天你幹!
高妻(一驚):你再說!
老高:我給潘貴貴開車。
高妻一下子撲過來,緊緊抓住他的肩膀。
高妻:我就知道他來家裡沒好事,你還想在村子裡做人不做!村裡人正想吃了他!只要我活著一天,你那念頭就算白想!
老高:我要是讓女人纏得住就不是姓高的!你滾開!
老高一推,把妻子推倒在地。
妻子(嚷嚷著向外跑):我去找那老客!看我不罵死他!
老高伸手扯住她,扯破了她的上衣。
兩人打了起來。
老高狠狠地把她壓在身子底下,又用牙齒去咬她的裸露的前胸。她忽然不動了,慢慢閉上眼睛。
30.老高家,日
老高站在牆下魚缸跟前。
老高:我當時並不知道老客正準備實施一項偉大的計劃。
老高看看魚缸裡靜止不動的大個金魚。
老高:如果他那時候離開了村子,也就沒有人發現這山裡埋藏的銅脈礦,也就沒有鳴沙莊的那麼大規模的冶煉廠。他花了那麼多心血,可是一直到現在,村裡人都還對他感到陌生。
大羅(驚奇):陌生?
老高嘆了一口氣,點頭。
老高:對。他在很小的時候就離開了鳴沙莊。在幾十年也許他走遍了內蒙古、山西、東北,和別的好些地方。他什麼活都幹過。因此,他比這些長年不出家門的山民們見識,廣膽子大。現在鳴沙莊每個人心裡都清楚,他們前幾年不能夠沒有他,可是……
老高變得吞吞吐吐了。
老高(從魚缸旁邊走開,過了好大一會兒):有一件非常不幸的事……那時候公路還沒有修到山裡來。在山道上開車是很危險的。那一天,我和老客要去陀臺。車剛開到青龍口,他猛然發出一聲叫喊。他每次經過這個地方都有異常反應,但是我萬萬沒想到,車向前滑去……
隨著他的講述,大羅眼前出現了一輛向前猛衝的汽車。汽車裡的老高睜大了雙眼。
老高忽然打住了。
大羅(緊問):怎麼了?
老高(臉上又有難色,避開他的目光):沒什麼。那只是一個意外,非常非常不幸的意外。
大羅有所領悟。
老高:隔了不久,我和老客就把那輛車從青龍口開下山去。
31.青龍口,日(回憶)
老客和老高站在缺了玻璃的汽車旁。
老高從車外把馬達發動了。
汽車跳出陡崖,翻身向幽深的山谷墜去。
32.老高家,日
大羅(追問):為什麼這樣做?
老高顯得非常激動。老高背過身去。
老高:因為,……因為那輛車報廢了,或者,他還經常把別的東西從青龍口拋下去。(轉過臉來,神色平靜多了)比如電視機,錢。青龍口下面有他死去的親人。
大羅點點頭。
大羅:我明白了,老高。也就是你們出事的那年冬天,瘋子李文嗣在一個下雪的晚上收到一個人送來的五千塊錢。那些錢是不是你放的?
老高(迎著大羅逼視的目光,叫道):不!不!不是我!
老高(頹然坐下來,放低了聲音):真的不是我。我不知道這件事,但是我可以想到是誰幹的……你別問了,好嗎?
老高抬起頭乞望著大羅。
他們這才發現房間裡站著的黑衣老太婆。她抓食著魚缸裡的金魚。
大羅剛想去制止它,老高卻拉住了他的胳膊。
老高:別管她。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她老得很厲害。
老太婆轉過身,還是那種灼灼的但無知覺的眼神。
老太婆:二十年了,我聽見那屋子裡有鬼在叫。鬼在叫。
大羅不由得有些惶悚。
老高(對大羅):那是老客父親的屋子。
畫面漸漸出現沉沉黑夜下的孤另另的石屋。
33.石屋(回憶)
一種怪聲在空中響著。
風把屋頂上高高的草吹得一起一伏。
老太婆在黑影裡出現。她在諦聽。
忽然她似乎發現有一條影子從遠處孤獨地走過來。石屋的破門一閃,影子不見了。
老太婆(畫外音):那天夜裡,屋子裡的鬼不再叫了。
老太婆慢慢向著靜下來的石屋走去,戰戰兢兢地來到門口,伸頭一看,裡面隱隱約約的有一個人。
老客正坐在一盤埋在塵土和柴草中大半截的石磨上,手抵著下巴沉思,身旁放著石匠的用具,鐵釺之類。
老太婆不知是驚是喜。老太婆(一推門,叫一聲):貴貴!
門板撲倒在地上。
老客轉過臉來,看見了老太婆。
老太婆握住他的手。
老太婆:是你嗎,孩子?你已經長這麼大了,可我還能認得出來。你是個好孩子。
老客(低低地):我回來了。
老客又扭過臉去。
老太婆(畫外音):從那以後我再也聽不到鬼叫了。
34.老高家,日
老太婆:那些破屋子都到哪兒去了?誰把我弄到這裡來?這是什麼地方?我得找找回家的路。
老太婆顛顛倒倒地說著,出去了。
老高:我家旁邊就是老客的敬老院。你聽聽那邊多熱鬧。老人門正在排演節目。明天是元旦。
歌聲(《計劃生育好》):
正月裡,是新春,
青年男女結了婚……
大羅(把手放在魚缸上,突然傷感地):還有人記得他。
大羅向外走去。
老高跟上他。
35.鳴沙莊街上,日
大羅和老高默默無語地走到外面。
街上已是一片節日景象。
一家的大門口有體積特大的燈籠張掛出來。
兩個青年人正在裝飾著商店的門頭。
放假的小學生正相互追逐嬉鬧。
大羅(忍不住掉下一顆眼淚,鼻塞):一個人就這樣完了嗎?
老高(隨口):不會的。(向街旁的一排塔松望去)昨天晚上我睡不著,就一個人走出來……
36.街上,夜晚(回憶)
老高在寂靜的落雪的街上躑躕。他忽然發現前面有個怪物慌慌張張地走過來。他趕緊停住,躲在一邊。
那怪物越來越近。
老高從隱蔽物後走出來。
那怪物驚慌地停下了,竟然是身披蓑衣的青年小李。
37.鳴沙莊街上,日
大羅(驚訝地):原來是他。他想玩什麼鬼花樣!
38.鳴沙莊旅社,日
小李急忙追趕前面的搖搖晃晃的大羅。大羅猛地推開房門,差點摔到。小李扶住他。
小李:你喝多了,大羅。
大羅(搖晃著跌坐在房間的椅子上,逼視著小李,忽然伸手揪住他,質問):你老實告訴我,那兩輛汽車是誰砸的!
小李(一愣,慌忙爭辯):不是我。
大羅:你一直在撒謊!昨天晚上那個身穿蓑衣的人是誰?
小李(變得沉靜了,雙手一攤,低頭承認):是我。(又抬起頭)可是我只能承認是我搗毀的那部電話。
大羅:你為什麼要這樣?
小李(慢慢地):我在效法一個人,效法老客。那兩輛汽車的玻璃是他砸碎的。
大羅不由得鬆開手。
小李(摸著額頭):現在鳴沙莊只剩下兩件蓑衣,都在我叔叔那裡放著。潘總經理前不久借走了一件。我知道他就是穿著蓑衣乾的。我也要這樣做,因為我們鳴沙莊的青年都想成為一個像他那樣的人。
大羅震動,似乎有些欣慰,但他沉默著。
小李:我可以告訴你一件事,是在十多年前。那一天夜裡,我去鄰居家看電視。
39.鄰居家,夜晚(回憶)
很多人擠在一間屋裡聚精會神地觀看一部14英寸黑白電視。
外國電視劇《卞卡》片段。
主人端著盛瓜子的盤子熱情地招待客人。
小李看得入迷,直接把瓜子放在嘴裡。
40.小衚衕,夜晚(回憶)
一個人戴著皮帽,裹著長圍巾在靜靜的衚衕裡走著。
小李(畫外音):我在回家路上看見一個人慢慢從一條僻靜的衚衕裡走出來。他的樣子很古怪。我覺得好奇,就悄悄跟在他的後面。那時候雪剛停下。
小李小心地跟蹤著。
小李(畫外音):過了一會兒我認出他是誰了。
老高覺察到後面有人,慌張了起來。
小李避在一堵斷牆後,看著老高轉向另一條衚衕才出來。他發現老高不見了,地上只有一趟腳印。
41.鳴沙莊旅社,日
小李:多少年了我一直忘不了這件事。
大羅一句話不說地看著小李,他忽然站起來,推門就走。
小李(急忙喊):你去哪兒?
42.青龍口下,日
大羅在稀疏的樹林裡朝青龍口仰望著。
大羅眼前出現了幻覺:
一個女人輕飄飄地飛下來,像只大蝴蝶一樣。
大羅收回視線,四處打量著。忽然看到附近一叢灌木後面有個人影一閃。
那是碧喜。她懷抱著一隻包袱,膽小地在樹木間的石頭上跳躍著逃去。
大羅尾隨其後。
穿過一條還沒有結冰的山澗,眼前是一座竹籬圍繞的草房。草房頂上架設著電視天線,一隻白鴿棲息在上面。竹籬上盤繞著乾枯的藤類植物,葫蘆和乾絲瓜在藤蔓間懸掛著。
驚慌的碧喜打開柴門,靈活地鑽進去。
大羅沿著竹籬走,朝裡面望著,也從柴門進去。
草房前放著一具汽車的殘骸,上覆枯草。
碧喜像影子一樣閃進屋裡去。
大羅猶豫了一陣也走到敞開著的門口。
43.房內,日
黨參在幽暗的房間裡端坐。她是一位面色蒼白而美麗的少婦。黨參旁邊不遠是一位坐著不動的年輕男人。而碧喜卻不見了。黨參挽著頭髻,身穿偏襟小襖,顯得十分乾淨利索。房間裡還有舊式的傢俱和一部電視機。
黨參(聲音平穩地開口):進來吧,客人。我一直在聽著您的腳步聲。
大羅(身不由己地走進去,坐下,打量了一下沉默的男人):沒想到這裡還有人家。
黨參略略露出一絲笑意。
黨參:我們在這裡住了五十年。你剛才看到的是我的兒媳婦。她叫碧喜。
大羅(吃了一驚):碧喜?
黨參:她是一個十足的騷貨。您該聽說過她。
大羅(鎮定一些):我聽說過。她的丈夫是李文嗣,一個編蓑衣的能手。
黨參臉色又冷了。
黨參:不!她的丈夫不是李文嗣,是潘貴貴。我是潘貴貴的母親。
大羅驚訝得說不出話。
黨參(繼續慢慢地):我叫黨參。我父親是陀臺的一位老中醫。我非常恨他。他賭個精光就把賣給了留春院。
——同時出現中藥鋪的畫面。
44.藥鋪,日(回憶)
一個瘦削的老中醫在櫃檯裡坐著,打著盹。
黨參悠閒地搖著蒲扇,倚在藥櫥上,乜斜著眼睛看人。
45.留春院,日(回憶)
老中醫(從桌旁站起身,向一邊的女兒彎腰):你保重吧,啊?我要走了。
黨參冷冷地看著一個方向,完全不理會。
老中醫又向旁邊的鴇母鞠了一躬,走出去。
鴇母叫:秋香、海棠,快扶姑娘上樓看看新房。
兩個小丫環摻起黨參的胳膊向樓上走去。
鴇母(跟在後面,邊走邊說):咱這留春院不圖人家高頭大馬、鳳輦寶座,只要個快快活活的景兒;做的是送舊迎新的生意,實實在在講一個盡我受用。女人的好日子扳著指頭數,也數不上萬去,姑娘一個聰明的人,哪用我多說?
黨參不動聲色,上得樓來,進了門,冷不丁將丫環和鴇母推出門外,將門趕快緊閉了。
鴇母(在門外叫門):姑娘,姑娘,開門!做媽的還有好多的話兒要吩咐。再叫不應就離開了。
46.房內 夜晚(回憶)
黨參四處打量一下,眼怔怔地望著紅蠟燭,坐下來。
47.房內,夜晚(回憶)
窗戶喀噠一響,一個男猛地人跳進來,撲向驚醒的黨參,不由分說把她抱到床上。
黨參極力反抗,終於抵不過,被他緊緊壓住。
黨參猛然張大了口,呼不出聲。
黨參(畫外音):他的力氣真大。他在留春院住了半年,錢花光了,就再沒見他回來。
48.留春院,日(回憶)
黨參靠在門框上翹首等待。她的肚子隆起來了。
從城外傳來稠密的槍聲。
49.留春院,日(回憶)
留春院裡一陣大亂。女人們驚慌失措,忙著收拾東西。只有黨參一個人靠在門框上一動不動。
向門口湧去的人又被擋回來。
黨參看見在門口晃動的持槍的解放軍戰士。
50.留春院院內,日(回憶)
在軍管委員會主持下,一些男人輪流把妓女領走。
黨參留在最後。
一個山裡人(潘父)從人群裡走出來,向一位幹部模樣的軍人說了一句什麼話。
黨參跟在他的後面,穿過人群,走了。
51.山野,日(回憶)
美麗的油菜田間。
黨參(畫外音):那時候滿山遍野的油菜花正開著。
山裡人走在前面。
黨參跟在後面。
山裡人不時停下來等她,或扶她一扶。
52.青龍口下,日
黨參神態端莊。
黨參:他是個老實人。他很高興,一路上給我講了很多笑話。
大羅的視線止不住轉向那個絲紋不動的男人。
大羅(問黨參):他就是潘貴貴的父親?
黨參(大有深意地):不,他不是潘貴貴的父親!
大羅(又看看這個男人,懷疑地):他為什麼不說話?
黨參(得意地笑了):你去摸摸他。
大羅(遲疑了一剎,便伸出手,驚諤地):石頭的!
黨參:是的。
一陣嬰啼從裡間的小門裡傳出。
大羅又朝小門看去。
黨參神秘地微笑著。
黨參:那是碧喜在學孩子哭。她總想生個孩子,可是她沒有辦法。(提高聲音向裡叫道)什麼時候你把羊毛賣掉了,你就能生孩子了!(又轉向大羅)她可不是個孝順媳婦。
碧喜(懷抱著包袱出現在門口,氣沖沖地):你在跟人家說我!
碧喜說完便返身回去。
大羅吃驚得不知怎麼是好,忽聽黨參說:我兒子來了。他經常來看我,給我帶來好多東西。
大羅從門口向外看去,果然見老客正穿過樹林,朝柴門走來。老客一隻剛腳邁進院子,大羅探一探身,叫了聲:老客!
老客一怔,掉頭就走,像影子一樣消失了。
黨參(失望地):我兒子就是這個脾氣。他想幹什麼就幹什麼,誰也別打算改變他的主意。
大羅回身看著黨參。
黨參(又變了口氣,充滿誘惑地):過來,客人。我知道你就要離開了,讓我摸一摸你。
大羅不知何意。
黨參:我是個可憐的瞎子。當初樹枝掛瞎了我的眼睛。我不能看見你的模樣,讓我摸一摸你,我就可以記住了。
大羅驚奇地看著她。
黨參向前伸出了蒼白的手。
大羅同情地點點頭,慢慢將身子向她靠近。
在手就要碰到大羅的時候,碧喜忽然竄出來,喝道:黨參!
黨參像被雷擊了一樣,立刻變得蒼老起來。她臉上佈滿皺紋,渾身神經質地顫抖著。
大羅已經躲開。
黨參口裡發出詛咒(嘶啞恐怖的聲音):你這個該死的壞東西,我總有一天也要把你變成石頭!我一定要這樣做!我不服!我不服!老天爺對我不講公道!
黨參狂亂地揮著手臂,像巫婆一樣站起身,要去抓大羅。
碧喜一把把大羅推出門去。
大羅的頭猛一痛,睜開眼,那座柴房和裡面的人都忽然不見了。
地上只有石頭和一具汽車的殘骸以及其他物品——這些老客送給亡靈的禮物。
53.李文嗣家,日
大羅:我見到了碧喜。我明白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李文嗣(收拾著農具,根本不感到吃驚。意味深長地):只要你總在想他們,他們就不會死掉。
大羅(抓住李文嗣的胳膊,急切地):我想知道老客的身世。那個變成石頭的男人到底是誰?
李文嗣(沉思了一下):他是鳴沙莊的一個石匠,老客所認識的他的父親。
他的思緒又飄向那久遠的年代。畫面又出現輝煌燦爛的油菜田。
54.山野,日(回憶)
潘父和黨參從遠處的油菜田裡越走越近。
李文嗣(畫外音):那一天,鳴沙莊人看到他領著一個城裡女人從油菜田間走過來。
55.鳴沙莊街上,日(回憶)
李大戶抽著長煙袋,站在他家闊氣的大門樓下。
潘父指著身旁的黨參介紹:這是我媳婦。
李大戶把菸袋從嘴上拿下來,眼睛上下掃一掃低頭不語的黨參。
李大戶:好啊,媳婦領回家了,就好好過日子把。
56.潘家(回憶)
黎明前,一座低矮的小石屋。
昏黃的菜油燈光照著床上躺著的黨參。
潘父把手輕輕放在黨參隆起的肚子上。
潘父:你好好躺著,我趁早刨幾分荒地。就這麼幹,不出三年咱就攢下大囤小囤的糧食,也蓋像李大戶家那樣高的門樓。
黨參深情地點一點頭。
潘父披衣下床,拿起牆角的钁頭,吹熄了燈,開門走出去。
57.山野(回憶)
潘父摸黑刨著地。
钁頭一次次高高地揚起,落下。
天漸漸亮了,整個大山套裡積滿了紅光。
潘父揮著钁頭,身後是翻起的泥土荒草和荊棘都倒下了,露出了根。
潘父停下來,擦擦汗,朝正在甦醒的村莊看著。
一輪巨大的鮮紅的朝陽,正懸掛在村莊上方。
潘父微笑了。
58.場院上,日(回憶)
潘父正用連枷拍打著收穫的莊稼。
黨參幫著忙。
已經一歲的孩子爬在地上。
一隻母雞伺機走來,去搶孩子玩弄的高粱穗。
孩子哭了。
黨參急忙來趕雞。
黨參抱起孩子,哄著。
潘父扭過頭來,幸福地望著他們母子。
59.潘家,夜晚(回憶)
一家人正吃著晚飯。
潘父:李大戶的糧食分給我我也不要。一個人該憑著自己的力氣活命,光想輕巧我看也不是長遠的辦法。
黨參:還不光是分分糧食呢。他們還要打人。我聽說分了他家的還要再分別家,反正各家的糧食誰也不能多出一斤,誰也不能少出一斤。
潘父放下筷子,憂慮起來。
60.潘家(回憶)
夜深人靜。
潘父和黨參偷偷用筐裝滿糧食。
潘父背上筐,向外走。
61.村中(回憶)
潘父從家裡摸黑走出來,沿著街旁的牆根悄悄走到村頭,離開道路,跳到旁邊的山溝裡,消失了。
62.村外(回憶)
天漸亮,薄霧濛濛。
潘父從樹叢中鑽出來,走回村子。
63.院門外(回憶)
潘父剛要推開院門,突然從一旁衝出一群人,嚷嚷著把他扭住了。人們把他捆綁起來,押向前去。
64.村中,日(回憶)
鑼聲在村內響著。
村民們湧向街頭。
65.批鬥會場上,日(回憶)
李大戶和潘父並肩站在一起。
旁邊有人喊:讓李大戶跪下來!
李大戶不跪。
一個村幹部往李大戶腿彎裡一踢,他半條腿跪下了。另一個人用一團黑乎乎的髒東西抹在他臉上。
四周的人被逗笑了。
李大戶怒目而視著。
那個村幹部(在一張桌子後面坐下,審問李大戶):李大戶,你家還有多少糧食,快交出來!
李大戶擰過脖子去。
李大戶:糧食都被你們分光了。
村幹部旁邊的一個青年(猛地站起,粗暴地):你抵賴!
村幹部制止住他,轉向潘父(口氣軟和一些):小石匠,你是小財主,他是大財主,不一樣的。你說吧,你藏起來多少糧食?
潘父(看著他):那都是我力氣換的,不是偷的不是搶的。這樣的糧食我吃著心裡舒坦。
村幹部一時語塞。
人群裡忽然有人說:李大戶的糧食他一顆也沒要。他是個藏著尾巴的大財主。
又有人說:別逼他了。窮骨頭也榨不出二兩黃油來。讓他說說他媳婦是什麼人就饒了他。
立刻有人高叫著附和:說說!你媳婦是什麼人?
人群后面靜聽著的黨參忽然變了臉色。
黨參轉身走開了。
有人叫:他媳婦嚇跑了!
一個穿著破破爛爛的人跳到前面去,大聲說:我有辦法讓他們說出實話。讓他們兩個對著打嘴巴。
李大戶憤怒地瞪視著他。
66.潘家,傍晚(回憶)
潘父(喪魂失魄地推門進來,哭著):我不是人,我不是人。我打了李大戶九個巴掌。他沒有還手。
黨參恐懼地抱著孩子畏縮在牆角。
潘父:我跟他沒冤仇,我愧對自己的良心。我代他打過來。
潘父舉起手打自己的耳光。
黨參(瞪大雙眼,哭著連叫):不!不!
黨參上前拉住潘父的手。
喪失理智的潘父(推翻她,罵一聲):婊子!
黨參頹然鬆手,愕然。
67.鳴沙莊,日(回憶)
潘父扛著钁頭懶懶地走在街上。他有一副擔驚受怕的面容。
68.潘家,日(回憶)
潘父來到家門口,放下農具,推開門,看一看靜靜的家,頓覺不對頭。
潘父明白了。
潘父(返身衝出來,輕呼一聲):黨參。
潘父(四處察看著,喊):黨參,黨參。
院子被他弄得一團糟。
69.山野,日(回憶)
潘父匆匆地追尋著。
潘父遠遠看見黨參正在青龍口下坐著沉思。
潘父喊:黨參!
70.青龍口,日(回憶)
黨參起身欲走。潘父已趕來。
潘父(喘著氣):你不能走,快跟我回去吧。
黨參(緊抱住孩子):不,我害怕。
黨參又要走。
潘父:你去哪兒?
黨參(含著眼淚):我回家。
潘父(激動地):我們的家,在鳴沙莊。
黨參:我害怕。
黨參堅持走。
潘父失望地鬆了手,又忽然想起來。
潘父:你把孩子留下。我不能沒有他。
黨參(不放手):他不是你的孩子。
潘父衝上去,搶奪孩子。孩子被他奪過去,黨參要撲過來,潘父伸手一揮。
黨參身子一閃,驚叫一聲跌下山崖。
潘父呆呆地望著寂靜下來的山谷。
71.山野,傍晚(回憶)
失神的潘父抱著孩子,一步步從青龍口挪下來。
72.李文嗣家,日
李文嗣:潘貴貴的父親過了很久才回到鳴沙莊。人們不知道他去了哪兒,也再沒看到那個漂亮的城裡女人。我聽潘貴貴說過,他父親躲進了一個山洞。
大羅嘆息一聲。
大羅又問:他父親後來怎麼樣了?
李文嗣(隔了一陣才回答):他死了。他是餓死的。那一年老客已經十歲了。他在臨死前找到一塊壞掉的紅薯。他想留給兒子吃,可是他餓極了,就先吃了。死了以後從嘴裡直淌綠水。……這都是老客一年前告訴我的。
大羅:他好像不大對人談他自己。
李文嗣(點頭):是的。那一回他來我這裡借鐵釺和錘子。這都是他十多年前丟掉的。
大羅:他準備幹什麼?
李文嗣:不知道。我們去看看就明白了。
大羅:你知道他在哪兒?
李文嗣:就在這大山裡。晚上我帶你去找他。
73.鳴沙莊外,夜
大羅回頭看看夜幕下村署房頂的大鐘。
指針指在十一點半。
鐘聲響了一下。
李文嗣和大羅接著向前走,離開大路,走到山坡上。
74.山野,夜
李文嗣和大羅一前一後在山間攀走著。山影幢幢。
大羅:我聽見有什麼聲音。
李文嗣(頭也不回):那是鐵釺打在了石頭上。
大羅(又有所頓悟,他趕上李文嗣):老李,你認為老客引退下來之後是不是感到非常寂寞?他在任時過了一段很熱鬧的日子。他幾乎慷慨地向任何一種活動捐款贊助。他也參加過許多會議,這些年又是農民企業家,又是老模,人大代表,如果他想幹,他都有可能當上市長……在每一個公開場合他都是一個熱點人物。
李文嗣(贊同):他的確很氣派。
大羅:可是當他不再幹總經理以後,他只能跟石頭打打交道,一時間人們幾乎忘掉了他。像他那種人即使他有復出的打算也不會親口提出來。他只好掀起點風波,來引起人們的注意。
李文嗣不言語。
75.山林前,夜晚
大羅和李文嗣走著走著,李文嗣停下了:穿過這片樹林,就是我們要找的地方。這個世紀就要結束了。
大羅留神諦聽。
鐘聲一下一下地從遠處的村莊傳過來。
跟最後一下鐘聲同時,一聲巨響穿過樹林向他們襲來。聲音震耳欲聾。整個大山都在搖晃。
聲音剛剛停止,兩人便快步向前趕去。
76.山洞外,夜晚
大羅和李文嗣來到一座被樹木半掩著洞口的山洞。洞口猶有餘音。
李文嗣:就是這兒。這就是當年老客的父親偷藏糧食的地方,他曾帶著老客在這裡住了半年。
李文嗣和大羅彎腰鑽進去。
77.山洞內,夜晚
山洞內幽暗一片。前面有一束從洞頂漏下的夜光。
大羅和李文嗣聽到一種動靜,就是那天夜晚他在鳴沙莊旅社聽到的響聲。
在夜光照射下,一條小瀑布狀的東西展在面前。
大羅(伸出手去):沙子在淌!
說話的回聲很長。
李文嗣(也在端詳):每天晚上就是這東西發出聲音。聲音從洞口飄出去,可以傳到很遠。也許只有老客一個人對它發生注意。老客由此發現了大山裡的銅脈礦。
細細的沙子停止瀉下。
他們向右轉去,是一個寬敞的石室,當中一塊巨石。石壁的一個坎上放著一支蠟燭。他們繞著巨石。
大羅(驚奇地):這底下壓著死人的骨頭。
他們伏下身去。
大羅燃起打火機,仔細地看。
李文嗣:這就是老客。他剛剛死了。
大羅(恐懼):怎麼會這樣?
李文嗣(撫摸著死者的頭顱):看看這樣寬的額骨,這樣深的眼洞,他是老客。
大羅:既然剛死不久,不會只剩下骨骼吧。
李文嗣:死了一個世紀了,只好這樣了。一個世紀很長,也很短。瞧,這是他的鐵釺和錘子。
大羅又發現巨石上的雕像。
那都是些古樸的不大合比例的雕像,五官都是凹陷的,卻給人一種強烈的感覺。
李文嗣:老客每天都在雕刻它們。
大羅又打量著那些雕像,好像它們已經被灌注進了一種可貴的生命。
78.通往陀臺的公路上,日
大羅靜坐在汽車後座上手裡拿著一樣東西。
司機發現青龍口旁有個陌生人正在招手攔車。
車停下來。
司機(探出頭):你要去哪兒?
那陌生人沒有回答,就自己打開車門,在大羅身旁坐下。他高高豎起的黑色衣領遮住了他的大半個臉。
車又開動了。
經過青龍口時,大羅側身朝著遠遠拋在後面的鳴沙莊望去。
汽車駛遠了。
大羅回過頭坐坐好。
陌生人(悄悄看著大羅,忽然問):你手裡拿的是什麼?
大羅(無心理會):一個死去的人的東西,一支鐵釺,送給我兒子的。我兒子昨天夜裡剛剛出生。
陌生人(調侃地):不大吉利吧。
大羅(激動起來,衝著陌生人,幾乎嚷道):他是個了不起的人。他死了!可是沒有這個人,一個村莊的幾十年就等於白過。人們都該記念他,可是——他們已經把他給忘掉了!
陌生人(臉上露出一絲神秘的微笑):不會吧。
大羅又要發作,忽然剋制住了自己。
大羅白了一眼陌生人,把視線投向前方。
79.陀臺市,日
充滿節日氣氛的街道。車輛和人群川流不息。
大羅和陌生人坐車經過火車站廣場。
車外是匆匆忙忙的人流,眾多眾多的老人和孩子穿梭來往。
車子停下了。
陌生人推門下車,向廣場一側的火車站門口走去。
車子剛發動,行了幾步,大羅猛叫道:停下!
大羅匆忙衝下車子,渴望地在湧動的人群中尋找那個陌生人。
大羅忽然又看到了那人正朝他望。
大羅(低聲):潘貴貴。
可是老客又被擁擠的人流遮擋住了。
大羅再沒有看見混在人群中的鳴沙莊農民潘貴貴。他在新世紀離開了大山。
大羅低頭回到車上。
吵雜的鑼鼓聲傳來,大羅從車窗裡看到從前面走過來的一支龐大的慶祝節日的遊行隊伍。隊伍裡高舉著中國近代著名的領袖人物的巨幅畫像,一些中外著名的科學家的頭像也夾雜其中。
隊伍繼續向前走去。後面跟著一隊舞龍人。
震耳欲聾的鑼鼓聲。
舞者和巨龍都在一輛長長的拖車上。
巨龍機械地扭動身軀。那些身穿紅襖綠褲的舞者原來都是機器做的。
從龍口裡傳出機器模仿的震天的龍吼,伴隨著滾滾煙火。
鑼鼓喧天。
大羅急衝衝地闖入潔淨的產房,目光落在一個新生的嬰兒身上。
寂靜。
嬰兒嘹亮的哭聲從寂靜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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