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麒麟在話劇《牛天賜》中飾演被牛氏夫婦收養的孩子牛天賜。《牛天賜》根據老舍小說《牛天賜傳》改編而成。 (王曉溪/圖)
“我們太熟悉笑的規律了。大家都笑的時候,我們不會笑。《泰囧》那會最火,播得都不行了。我買票晚了,大巨幕,第一排。基本上大夥樂的點我肯定不樂,我發現一些東西覺得特可樂,基本全場就我一個人樂,但不是那種特放肆的哈哈的樂。我們幹喜劇反而是看到小幽默才樂,看到那種處心積慮,特意構造出來的大陷阱,反而覺得早猜到了。”
郭麒麟反應飛快。他在北京和天津各住了十二年,聽到該搬去上海的打趣後,馬上回以玩笑:“這麼想來著,過兩年拍《繁花》。”《繁花》是上海作家金宇澄的長篇小說。
講話時,郭麒麟正在《牛天賜》的排練場。這是他參演的第一部話劇,大家下樓吃晚飯,他留了下來。2019年12月29日,首輪演出最末一場,他在謝場時意外見到父親郭德綱。他稍微發愣,隨即撲到父親懷中。視頻很快在互聯網上傳播開。
在較早開播的電視劇《慶餘年》中,郭麒麟扮演的貪財少爺範思轍為他贏得了許多人氣。他參演的電影《寵愛》也在2019年底上映。相聲之外,他得償所願地嘗試新的領域。由《牛天賜》開始,他在採訪中談起了早年生活、職業選擇,以及對人生、表演的看法。
以下為郭麒麟口述。
“不行,一禮拜沒見你了,這麼想你”
我12歲來北京,對北京文化還是挺喜歡的。馬上就北京十二年、天津十二年了。之前接戲、平時的閱讀習慣也是看京味的東西多。我看王朔的文字居然大半夜痛哭流涕。那是個特短篇的小說,叫《無人喝彩》,後來改編過電影。
可能我當孩子、享受快樂的時間段沒那麼長,但是難說,活到23歲,翻頭去看,沒有有的孩子當初那麼快樂,但可能也有比我更不快樂的孩子。10歲以前那段時間其實也沒什麼,小時候和爺爺奶奶長大,老人看我比較緊。不允許離開視線範圍,哪都不讓去,就怕出去磕了碰了。
我沒有朋友,就是小區裡的小夥伴、發小都沒有。去學校同學行,但放了學基本就沒見過。到初中也是,我很少出去和同學週末聚會。初中是一個寄宿學校,我每週末才回家。小學天天爺爺接,天天爺爺奶奶看著,這還看不夠。初中一禮拜就見兩天,禮拜日晚上就返校了。我說禮拜六想看我爸,想到我爸那待兩天,“不行,一禮拜沒見你了,這麼想你”。那就在家待著。
2001年跟爺爺、奶奶、姑姑一塊來北京看我爸。那會兒郭老師很不容易,他是一個特別有哏勁的人,在這邊無論混得怎麼樣,都不跟家裡說。我們去的時候還老強顏歡笑,跟我們說,放心,沒事,我這兒一點問題都沒有。要給他錢,不要,“甭管這個那個的”。他老揭不開鍋,還招待我們,雖然請我們吃的快餐,但也挺不容易的。
姑姑結婚,2002年他回來一回,大概一年一回吧。2002年底、2003年初,我第一次跟他去北京看他生活的地方,反正勉強夠得上一般,那會兒確實沒什麼錢。等到八九歲,大概是他成功之後,對我要求變高了,更希望我能夠繼承他的事業。
說心裡話,我是喜歡相聲的。小時候在家,爺爺全面開花,年輕那會兒相聲、評書、京劇、評戲都看。爺爺是人民警察,奶奶是老師,雙職工,都很忙,白天誰在家看孩子?就把我爸扔在家門口的小劇場,讓他在那待著。我爸在那聽,開始對這東西產生興趣,不斷地學,後來才決定幹這行。
我小時候喜歡,也願意說,但沒想過要到專業那一步,看臺上說也挺開心的。正正經經把它當工作、安身立命,我沒想過。他希望我說相聲,還是覺得能幫助我。我小時候他對我沒有很高期望,沒有說一定要怎麼樣。當個相聲演員,天天在自己家園子演出,有口飯吃,也不至於再出去奔。那會我想看看自己還有沒有別的能力,不想太早下決定,但架不住他一直說。
後來我爸老說我小時候想當廚子。我從來沒想過,就是為了氣他。他老問我想幹什麼,而且都不挨著。比如這兒閒聊天:“呦,這茶可真不錯,兒子你也不小了,乾點啥啊咱?”我今兒想當廚子,明兒想當裁縫,後天我就當網管去,淨說這個。每次說完他還特認真跟我掰扯,當廚子你受不了這罪,人家這苦工你下不了。其實我就是想找個轍搪塞他。
“說不準少班主哪天就不幹了”
我這兩年已經很少說相聲,包括之前跟我的搭檔聊過,閻老師(注:郭麒麟的搭檔閻鶴祥)也勸過我。閻老師剛跟我搭夥,他的好哥們說:行了,這回你算行了,有鐵飯碗了,你“傍”上咱們少班主了。老閻說,錯了,其實這才最不穩定,因為你說不準少班主哪天就不幹了。
跟老閻搭夥是2012年,那會兒我還小。他說,你怎麼知道一個16歲的孩子準能一輩子都說相聲呢?老閻比我大15歲,那年他都31了。我當時還想,別老瞎琢磨,我說相聲兩三年了,肯定就幹這個。
好景不長,到2015年,我就想天天說相聲是挺沒勁的。19歲那會正心思活泛,天天的不跟上班一樣嘛。我們德雲社原來五六日演三天,六日演雙倍,加一塊演五場。別看現在一禮拜演八場,多這三場意思都不一樣,原來週一歇到週四,現在只歇週一一天。
那會兒我剛乾,一禮拜幹三天特別快樂,四天玩。後來越來越像公司,工作越來越正規。週二演到週日,一禮拜八場。可能長大之後習慣了就覺得沒什麼,我那會就覺得都拴住了。說實話,說相聲是太輕鬆的事。你每天晚上去劇場演出,演完就沒事了。一天只工作這40分鐘,其他時間都屬於自己,想幹嘛就幹嘛。
(練功)那是起步,後來在臺上演了一百多個作品,就沒什麼需要練的了。而且我提前安排好下週八個演什麼,這八個哪個熟,哪個不熟,不熟的我就提前聽,熟的到後臺一對,上去就演了。我們的演出量太大了,一年得演小四百場,有的節目還不定演多少回。《報菜名》一個月演一回,一年演十好幾回。天天沒什麼事幹,特煩。說實話,那會兒自身也有問題,我胖。
就是決心不說相聲之後瘦下來的。一開始生活安逸,那會也胖。我這人還小心眼,挺自卑的,現在是沒了。那會青春期,出去之後老想跟姑娘搭兩句話,老覺得人家不樂意跟我說話。我特別彆扭,2015年開車到我哥單位樓下。他值夜班,我打電話說:哥你下來一趟,十分鐘說完你就上去。他下來,我說:哥,我不想幹了,想出國留學。現在想,當時所謂出國留學就是逃避。上學除了學習沒有別的需要想,不用太多顧慮,學就完了。
打那年起開始活泛了,我基本上也就演了半年,《大西廂》也是那年排的。我從2014年底開始減肥,2015年一整年都在控制,到2016年跟嶽老師(注:指德雲社成員岳雲鵬)上了《歡樂喜劇人》。打那起,別的工作就繁忙起來。
我太年輕了,23歲也不算大。我還有大把時間可以去嘗試,幹各種各樣我感興趣的事。不知道適合不適合我,但有本錢去試,跟別的沒關係,就是年輕。不適合也不虧,起碼我長一個教訓。
“明白你想演一個什麼人,都是相通的”
打小那會,我爸基本不給我說活,我師傅更不給我說。
不能冤枉我師傅,雖然說易子而教是傳統的規矩,但過去是怕自己捨不得打,現在誰能真打徒弟?學還是在家跟爸爸學,只不過是行裡的規矩,你不能管爸爸叫師傅。你必須找一個師傅,還得找一個你爸爸信得過的人當師傅,於老師就是那種名譽教授、名譽院長。我爸也沒怎麼教,給我說,他可能自己也覺得彆扭,基本上都是在他給別人說活,我坐在旁邊聽。
我記得特別清楚,他給張鶴倫、郎鶴炎說《報菜名》,講人物心理。這個人上來第一句,心理支撐是什麼,你是個什麼樣的人。他不說包袱,先說,你想,你能夠知道這麼些菜,哪怕沒吃過,雖然沒錢,但起碼也見過。你考慮一下人物小傳、家世背景。這個節目創作初始在民國那會,你怎麼著也得跟八旗子弟混過,每說一個菜,肯定得帶著“我當年是什麼樣”“這菜怎麼怎麼樣”。
這不就是表演嗎?一報菜名就是表演。貫口前面這點東西特別精彩,正常情況下我說請你吃飯,逗你好幾番,你就急了:我不跟你吃了,什麼亂七八糟的。得把握這個度,不能讓你急了,老能逗你。這都是人物心理,轉變到影視或者話劇,明白你想演一個什麼人,都是相通的。
細想每一段相聲,如果人物沒有小傳,或者現在好詞叫“人設”,那這個節目就不成立,就是耍貧嘴了。所有傳統節目其實都是這樣,包括《八扇屏》,包括“腿子活”、《黃鶴樓》。我爸很多次跟徒弟們說,在臺上你一定要扮演一個票友、一個外行,但這種人物可得對京劇抱有一定的尊重且瞭解,還不懂裝懂。
沒有對京劇瞭解得那麼透徹,就變成真不懂。捧哏演員在這裡得是一個資深票友,一定什麼都懂。有時候捧哏演員還不如逗哏演員,自己都二乎著呢,跟著胡說八道,可不就剩瞎鬧了嘛,就沒人物了。相聲不演人物那有啥意思?不說這人物,脫口秀上來還得講一個主要的中心思想,今天講一個什麼事,不能說先講一個家裡的事,再講一個什麼別的事,不挨著。
看王小波的《三十而立》,裡頭就一小段,給我樂的,人家以為我神經病呢,畫面感非常強,營造這種氣氛。他特別愛兩個人直接對話,腦海中就有這種畫面了,主人公和他媳婦,倆人在家吵架。
你想再跟別人敘述這段事,基本敘述不出來。你看了這句話覺得太可樂,人家頭裡鋪墊老半天了。打開始就說中年危機,家庭不和睦,再到他和其他有過曖昧關係的女人見面,然後回家,和媳婦再打架。他描寫他媳婦也是特別壯,回家就摔跤。別看王小波人不高,他老愛給自己的人物描述成1米9的大高個,老愛說自己是一個魁梧的壯漢。
我們太熟悉笑的規律了。大家都笑的時候,我們不會笑。看《泰囧》就是,那會最火,播得都不行了。我買票晚了,大巨幕,第一排。基本上大夥樂的點我肯定不樂,我發現一些東西覺得特可樂,基本全場就我一個人樂,但不是那種特放肆的哈哈的樂。我們幹喜劇反而是看到小幽默才樂,看到那種處心積慮,特意構造出來的大陷阱,反而覺得早猜到了。
南方週末記者 宋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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