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誇他“野狐精”,我們來看看《桂枝香》比《念奴嬌》高在何處

蘇軾與王安石,是北宋政壇也是文壇上的一對冤家,雖然他們都是君子。這二人政治上有激進與穩健之分,文風上也是互不相讓。不過,爭鬥之餘,也曾有過不錯的互動。蘇軾登臨廬山,即景說理,道出了辯證法,也像是說給拗相公聽的:做事情,超越常規,打破思維定勢,才能悟得真知。王安石站在飛來峰上,也拈出佳句來表達政治家的壯志豪情,也有壓蘇軾一頭的意味:只有站得高,才能看得遠,也就無所畏懼了。這樣看來,蘇軾的《望廬山瀑布》與王安石的《登飛來峰》這兩首七絕的意境還真是難分高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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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枝香·金陵懷古》

不過,蘇王二人的兩首絕句,嚴格說來不屬於同一題材:蘇詩偏於哲理,王詩重在詠懷,側重點不同,可比性不強。於是,我們想起了詠史懷古領域,他們兩人的代表作《念奴嬌·赤壁懷古》與《桂枝香·金陵懷古》可是有一比高下的樣子的。粗略地作一下比較,同樣是遊訪歷史舊地,發懷古幽思,我們感到王安石的格局胸懷要比蘇軾的更大更寬廣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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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臨送目,故國晚秋

初讀《桂枝香》,並不覺得王安石寫得怎麼好。它篇幅上比《念奴嬌》多一字,句式上偶字句多,節奏更舒緩,更趨散文化——這已有以議論入詞之嫌了。然而,我們一旦跟隨作者,把情感重心放在“金陵”二字上,就會感到王安石所展現出的,要比流浪在赤鼻磯下的那顆心的歷史時空與心靈世界更廣闊,更深邃。

《桂枝香》上闋緊緊圍繞著“故國晚秋”來寫景狀物,雖沒有遙想千古英雄人物,也是境界開闊,令人豁然開朗的。較蘇詞《念奴嬌》的開頭,王詞勝在心胸更大,志向更遠,胸中無遮無礙,彰顯出一顆通透的心靈。開頭四字,不疾不徐,氣度雍容。登高望遠,金陵古今瞭然於胸,把歷時性的往事與即時性的秋景融合在了一起。第二三兩句以一個“正”做一字領,突出物候變化帶來的蒼涼蕭索之感,那個“故”字則有一份愛戀眷顧之情——王安石於金陵之情,遠勝於蘇軾於赤鼻磯之情。赤鼻磯僅僅是蘇軾藉以懷古傷今的工具,可以得魚忘筌的;而金陵故都則是一種象徵,寄託了王安石作為一個改革家的國憂民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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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子游於赤壁之下

不必刻意考證王安石此次來金陵的具體時間,但可以肯定,不是在其春風得意之時,大概又是在他改革路上遭遇坎坷的背景之下的。因此,他不想把個人悲情移入眼前之景中,他很堅強,不喜歡悲悲慼慼的。王安石化用謝朓的詩句,描摹出如練的長江,清朗如許。翠綠的山峰如竹簇筆挺,氣勢如此。西風漸起、夕陽西下之時,正是他鄉人斷腸之時。可是,王安石有賓至如歸之感,心靈不覺是流浪。我們從他的筆觸中也感受到了金陵人世俗生活之美和他欣賞的態度:船帆降下,歸棹收起,酒旗翻飛,又一番燈紅酒綠——人們的歸宿大致如此。

從東吳算起,八百年來,這故都金陵何時不是這樣的繁華,這樣的熱鬧,這樣的奢靡?上闋的後三句極寫景色之絢爛多彩,凸顯金陵真是物華天寶之地。整個上闋之中,品不出來裡面有什麼個人的榮辱得失或者懷古傷時,不像《念奴嬌》的上闋一個“浪淘盡”托出了蘇軾強烈的官場失意的失落感和生不逢時的無奈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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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帆去棹殘陽裡

《桂枝香》的上闋確實鋪墊得厚實沉穩,為下闋慨嘆“悲恨相續”的歷史循環蓄勢。王安石是一位有著深沉歷史意識的人,眼前秋意正濃的美景、繁華熱鬧的街市更能催發出他對現實的警覺,對大宋前途命運的憂患意識。一個“念”字領起了他對逸豫亡身的歷史記憶,殷鑑不遠,就在陳後主一類的君王與王謝人家一類的達官貴人。

一代代的繁華風流,少不了被雨打風吹去,往事無法挽回。我們不能不佩服王安石,他確實比蘇軾更有宏大的歷史觀和對現實的審視力。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天,城門外隋將韓擒虎衝入金陵,城內樓頭下陳後主與愛妃張麗華坐在井中被俘,又一個小王朝葬送在繁華競逐之中。然而,教訓常常被後人忽略,王安石用一個“相續”來提醒當世之人,歷史沒有終結,悲劇仍在上演,總有後人哀之而不鑑之重蹈覆轍的劇情。

對於朝代興亡更替的歷史課題,王安石深有思索,深有體會。北宋立國以來,一直是偃武修文,經濟快速恢復發展,然而國力並未增強,奢靡之風卻盛行起來,笙歌曼舞,暖風燻人人自醉,醉生夢死,人人忘戰,舉國之人都誤以為年復一年總是重複著太平安定。積弊太多,積重難返,王安石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矢志變法,富國強兵。但是,王安石的變法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再遭挫折的,也因此必然失敗。又見故都金陵,又激發起對往事的回憶,王安石免不了心事重重。然而,他更感重任在肩,必須思考大宋的歷史走向,探尋辦法措施,讓大宋走出繁華——奢侈——覆亡這歷史的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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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江猶唱後庭花

《桂枝香》這首詞確實寫得好,連蘇軾都說王安石是野狐精。這是一個讚語,誇獎王安石是一個獨具慧眼、為大宋診脈尋方的神醫怪才。用了這個超凡的讚語,也意味著蘇軾深知自己在拯救國運的能力上還是自愧不如的。只不過,他不便直說,所以特意用了一個“野狐精”。

《桂枝香》折射出了王安石獨特的人格魅力,這也是蘇軾不具備、《念奴嬌》中也無法張揚的。面對大時代、大變局,王安石的可貴之處在於:他既能超然於現實,冷靜地審視歷史,靜觀當下,又能深情地關注黎民蒼生,憂患著江山社稷。所以,他眼觀千里,思接千載,跳出帝王將相的榮辱得失,深刻地思考著大宋的前途命運。一個“榮辱”,一個“六朝舊事”,濃縮了歷史的經驗教訓。一旦說起來,那是多麼的沉重,多麼的用力,多麼的執著……

王安石確實有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捨身精神,執拗而堅定;蘇軾則是小聰明過多,總是隨遇而安,總是得過且過,全身避禍的想法多了些,鬥爭的勇氣自然就少了。

王安石是一個政治家、改革家,他銳意進取,百折不撓。在這一點上,他與蘇軾有著質的區別,蘇軾也寫不出《桂枝香》這樣的作品來。我們也看到這首詞最終也是歸於“詩言志”,卻不是平典如道德論,不是隻作乾巴巴的理論說教,而是用鮮活生動的意象感染讀者,引發讀者聯想與思考。

你看,在《桂枝香》中,展示了歷史。從東吳東晉到宋齊梁陳,八百年來,金陵這塊故土上,寒煙綠草年年複製,可人事似流水,往事不堪回首。這裡上演的豈止是你方唱罷我登場的帝王大戲,也有那流不盡的英雄血和百姓淚——興,百姓苦;亡,百姓苦……

蘇軾誇他“野狐精”,我們來看看《桂枝香》比《念奴嬌》高在何處

王安石,中國11世紀的改革家

蘇軾回顧周郎往事,自慚形穢,《念奴嬌》無非要抒發自己年過半百壯志難酬的惆悵之情,這種情感屬於私生活的領域;王安石概述八百年曆史,胸中自有朝廷百姓,自然有博大的天下觀、事業心,這是《念奴嬌》裡蘇軾所比不了的。蘇軾最終以杯酒酹江月的方式,算是給自己解套,可也是勉為其難。王安石則是用銳利的筆鋒直擊大宋的痛點:統治者決不能夜夜笙歌《後庭花》,醉生夢死,奢靡腐化,否則,將重蹈陳後主之流的歷史覆轍,萬劫不復——拳拳之心,正是他偉大的歷史責任感使命感的體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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