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女羊倌


散文:女羊倌

路很窄,只能走一輛車。

通村水泥馬路象一條巨蛇的蛻皮。夕陽下,這條灰白的蛇皮,高高低低地平攤在了起伏的丘陵山地上。

如果站在高嶺看,近處的路在山間溝谷中時斷時續,到了遠處,就漸漸融化進了青黛的山色裡,象細細的白線頭,掉進染缸裡,就再也尋不著了。

路很窄,只能走一輛車。會車時,其中的一輛必須得講點謙讓風格,把右側輪子壓到路邊泥地上去,這樣才能暢通。幸虧鄉間車不多,半天也難看見一輛。

車少,空氣自然清新,於是路上徒步鍛鍊的人就多了。

咩——咩——咩——

陣陣山風,把遠處羊群混拌了羶味的叫聲送過來。灰白路面上散落的小黑粒漸漸多了,是羊糞。許多幹癟的粘結在水泥上,象皮膚上的爛瘡疤;而更多的是溼潤的黑綠色珠粒,似中藥丸。

路到山坳,是一溜掛到谷底的長坂陡坡。老G在前頭快步,邊彈簧樣一踮一踮地跳走,邊擴胸甩手扭腰。聽到羊們高高低低、此唱彼和的咩咩聲,他也捏著細嗓咩咩咩,象害了咽病春情蓬勃的老羊牯。

散文:女羊倌

路到山坳,是一溜掛到谷底的長坂陡坡。

西下的日頭坐在山坳豁口遠方的山脊上,把山景染印了一層曖昧的胭脂色,象幅精緻的剪紙。

抵著天的豁口路面,一個人形泉水樣從路面湧出來,快速地擴大靠近。這個戴著藍色解放帽的女人氣喘吁吁地朝我們喊,“G師傅,G師傅,前邊路邊有沒有看到羊?”

女人手執還剩幾片枯葉的竹枝,神經質般上下抽打著空氣。汗珠從額頭淌下,洇入散亂的淡眉滲進眼角。她不得不使勁眨眼,並扯了脖頸上毛巾擦汗。

“沒看見啊。到處有羊叫呀!”

老G停止動作站住,眼睛往坳口兩側的山坡搜尋著。

“哎哎哎,那邊那邊。”

老G把手比著手槍形態急抬起來,槍口衝向右邊山腰上的一片杉樹林。女人順著老G指引的方向瞭望偵察,果然發現了樹下叢密草窠刺蓬裡的動靜,象波湧漾漾,在波谷裡還時有彎角或尖角的羊頭露出來。

“哦哦哦,死羊,躲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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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波湧漾漾,在波谷裡還時有彎角或尖角的羊頭露出來。

女人跑過一塊荒蕪的田地,然後扯住埂壙上的茅草,往高埂上邊的小路攀去。茅草連根拔出,女人從埂壙上跌了下來,直直摔坐在田土裡。老G嚷嚷地喊,“哎呀呀,小心。沒事吧?”

“沒事沒事,哪天不摔幾跤!”

女人起來拍拍屁股,看了看軟泥地上砸出的兩瓣屁股印,不好意思地笑了。

老G發動兩腿,又一踮一踮地擴胸甩手往前方走了。邊走邊和我談起了這個女人。

“養幾十頭羊,這女的能幹得很。前面路邊村裡的。以前老公開窿口搞礦賺了些錢,後來買六合彩虧個精光還欠好多債。兒子呢,也不爭氣,不讀書,初中都沒讀完。學城裡人扎耳洞戴耳環,裝富二代。”

老G轉過身,做了幾個深呼吸,然後屁股朝前退步走。徒步速度慢下來,他的語速也慢了下來。

前面不遠處就是女人的小村莊,幾戶人家,好象沒人居住的廢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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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戶人家,好象沒人居住的廢墟。

“兒子不做正經事,整日騎個摩托在鎮上瞎逛。前些日子喝醉酒,摩托開到深坎下。十幾米。命大,只斷了小腿。唉,作孽!”

老G是個善談的主,話匣子打開就收不住了。女人的村子就是徒步的終點。返回時,一路上老G東扯西拉地繼續談放羊女人,談她的老公兒子,談農村裡的稀罕事。

“賣肉的胖子當村主任了。前幾天碰到他,告訴我說腦殼痛,工作難得搞。村裡幫扶貧對象蓋了新房,他們就是不肯搬進去,說要想讓他們搬家,政府就得給他們配好傢俱才行。”

老G長長吁了口氣,嘟嘟囔囔發著恨聲。

“什麼道理!農村的要都象放羊女人就好了。”

又回到長坂坡下,路陡,爬得氣喘如牛。將近坡頂時,幾頭咩咩叫著的大山羊衝到了馬路上。緊隨著,一隻只的黑羊白羊棕羊,紛紛從樹叢草窠裡鑽出,跳到水泥路上。在頭羊帶領下,羊群沿坡路小跑著迎面而來。

山羊們呼兒喚女、吸乳撒歡、挨挨擦擦,羊糞粒子象散了框架的算盤珠,噼裡啪啦撒了一路。十幾頭肚子膨大的母羊,長乳房在後腹下左右甩動著摩挲後腿內側,一路蹣跚著追趕隊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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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乳房在後腹下左右甩動著摩挲後腿內側,一路蹣跚著追趕隊伍。

“G師傅,回屋了?還是你們好,有時間搞運動。”

女人跟在羊群后,顛顛地小跑著,看見我們就停了下來。洗得泛白的藍布解放帽下,一張黢黑的男人樣滄桑臉笑咪咪。

“哪裡哪裡,你好你好。這群羊每年少說也能賺個十幾二十萬吧?”

“嗐嗐,還有兩個混日子的。一屁股債呢!”

“有你不怕。”

“託福哦,靠你講得好!”

夕霞映在女人身上,佈滿皺紋的臉笑成朵盛開的菊花。女人機械地揚了揚竹枝,衝羊群大聲吆喝了幾聲,“喔——嗬,喔——嗬,喔——嗬,”又回頭接著說,“辛苦得很呢。”

“每天十幾個小時,跟著跑。怕啃了人家的菜,總是看著。累成狗老二樣。”

“買條狗嘛。”

“買過。去年花了幾千塊,買了兩條牧羊犬。好呢,幫你攏著羊,早上趕出去,晚上趕回圈棚。省了大力呢。”

“不曉得哪個剁腦殼的,把兩條都偷走了。剁腦殼的,吃了爆肚子。幾千塊哦!”

女人眼裡潮起了霧,聲音開始發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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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群羊每年少說也能賺個十幾二十萬吧?

“真不是個東西!什麼都偷。”

老G有意提高調門,以此來明示立場和憤慨。

被女人喔嗬聲拴住的羊,又散開到路坡邊啃草吃葉了。一如既往地咩咩著相互呼喚。

老G雙肘曲起平在胸前,前後擴胸,道,“天快黑了,走了走了。”說完快步超過我,趕前頭去了。當我們再次站在長坂坡頂,迴轉身看,女人和羊群已經下到了坡底。

這時,夕照的光由山脊背後往上,斜斜拉向天際。明亮與暗黑的界線格外分明起來。天光退場的大幕徐徐降下,山谷間的村落野景一瞬間就模糊了。

遠處,悠悠傳來吆喝聲。

“喔——嗬,喔——嗬,喔——嗬,……”

山風更疾。風兇悍地將這些吆喝扯斷揉碎了,撒向遼遠的群峰與天際犬牙交錯的罅隙間。

山腳下,一群米粒樣的小黑點,在一個稍大些的黑米粒驅趕下,正向不遠處閃爍著一兩點燈光的村莊,緩緩蠕動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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