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悲萬古塵——從黛玉哭泣的形象看中國古代文士的心態特徵

“千紅一哭,萬豔同悲”的《紅樓夢》是一部啼不盡的悲歌,它是青春的逝去、家族的衰落、時代的輓歌。

王國維說,《紅樓夢》是徹頭徹尾之悲劇也,悲劇中之悲劇也。

這部悲劇為何能在二百多年裡始終具有強烈的生命力和吸引力?

那是因為,它是中國古代文化的集大成之作,是中華傳統文化積澱幾千年的吟唱,是封建王朝文化巔峰上發出的最後一聲巨響。

它不僅有世俗百態、兒女情長,更涵蓋了中國傳統文學的形態和文化流派,從遠古神話、辭賦詩文,到唐詩宋詞、明代小說,代表著中國古典文化的源遠流長,博大精深。

如果我們從這個角度讀它,《紅樓夢》就不僅僅是一部小說,它承載了中國文化的一種象徵,它的背後彷彿站著一群天長地闊、獨步千古的中國傳統文士。

同悲萬古塵——從黛玉哭泣的形象看中國古代文士的心態特徵

《紅樓夢》中黛玉之哭泣

黛玉在世人心中是愁怨、哭泣的形象,她美麗、才高、多情,“好端端的不知為了什麼,常常的便自淚道不幹的”。她是轉世還淚的絳珠仙子,當紅色的血淚償還完,就淚盡而逝。

第五回《枉凝眉》曲說:“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禁得秋流到冬盡,春流到夏!”

全書寫黛玉之哭的共有二十回、四十多個場面。

黛玉之哭泣常常為三個方面所引發:一是思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的身世。

在第三回中,黛玉初到賈府,賈母將她摟入懷中心肝肉兒的大哭,旁人無不落淚,黛玉也哭個不休。這是《紅樓夢》中首寫黛玉之哭。

第四十九回中,寶琴來到賈府,大觀園裡更加熱熱鬧鬧,黛玉由此想到自己沒有姐妹,又難過地哭了。緊接著,黛玉還一邊擦淚一邊說了句令讀者驚心的話:“近來我只覺心酸,眼淚卻象比舊年少了些的,心裡只管痠痛,眼淚卻不多。”此時絳珠仙子的淚已經快乾了。

同悲萬古塵——從黛玉哭泣的形象看中國古代文士的心態特徵

二是被寶玉牽動,有對感情無法開解的心事。

對寶玉的愛情,是黛玉唯一的精神支柱,是她生命和靈魂的寄託。她對寶玉愛得深切專一,故而敏感挑剔。

第十七回裡,大觀園落成,寶玉題的匾額對聯得到賈政認可,小廝都來向寶玉討賞。黛玉誤以為寶玉被扯走的荷包是自己做的那個,因此氣的哭了起來,拿起剪刀把未完成的那個荷包鉸了,寶玉因被誤會也說了幾句氣話。

黛玉將剪子一摔,拭淚說道:“ 你不用同我好一陣歹一陣的,要惱,就撂開手。這當了什麼!”說著,賭氣上床,面向裡倒下拭淚。禁不住寶玉上來 " 妹妹 " 長 " 妹妹 " 短賠不是。

這時寶黛感情尚處於試探階段,待到寶黛二人心跡完全明瞭後,二人再無賭氣的爭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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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是對人生宿命的悲劇感受。

第二十七回的葬花之舉和葬花詞是黛玉感情的高潮。

她哭泣吟誦的《葬花詞》,是她內心鬱結的吐露,也道出了她無端哭泣、嘆息的根本原因。

花謝花飛花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

遊絲軟系飄春榭,落絮輕沾撲繡簾。

一位飽含詩心的少女,在紅消香斷的花下,感花傷己,莫名失落。

她敏感的詩心感受到青春的流逝、美好的失落,由此聯想到自己身世的難卜和飄零。

一年三百六十日,風刀霜劍嚴相逼,

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飄泊難尋覓。

花無常開,人無常在,花的命運就像人的命運,有誰能理解花的命運之悲哀,又有誰能理解詩人心裡的悲哀?人即花,花即人,艱難處境中的落花就是黛玉對自身生命的反映和關照。

天盡頭! 何處有香丘?

未若錦囊收豔骨,一抔淨土掩風流。

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汙淖陷渠溝!

落花恰似獨立傲世的詩人,縱然沒有歸處、難逃零落的宿命,花和人都堅守著高潔偉岸的靈魂和堅強悲憤的性格,寧為玉碎不可瓦全。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

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

春盡花落,紅顏逝去,葬花淚下,撕心裂肺。

黛玉滿腔濃重的情感都在此傾瀉而出,她痛哭著,唱出早已註定的悲劇宿命。

脂硯齋批曰:“餘讀《葬花吟》凡三閱,其悽楚感慨,令人身世兩忘,舉筆再四,不能加批。”

黛玉的淚水,是她悽楚難言的百感交集;而脂硯齋難以下筆悲痛,則是用千古詩人共通的生命情感讀懂了黛玉。

脂硯齋用文化和詩人的眼光讀黛玉,他不光看到一位美麗多情的貴族少女,更以文士之心聽懂了她哭聲中的文化意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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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曹雪芹之哭泣

黛玉不單是寶玉的知己,也是曹雪芹的知己,黛玉之哭恰是曹雪芹之哭的心靈投影。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誰解其中味?

這段看似不經意的文字下面被曹公掩藏了多少人世悲歡,暗含了多少人生鉅變。

脂硯齋說曹雪芹“哭成此書”、“淚盡而逝”,可以說是對曹公“披閱十載,增刪五次”、滴淚為墨、研血成字著書過程的形象描繪。

曹公之哭,在於他淒涼落拓的一生。

漫言紅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長。

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他家道中落,飽經磨難,少年喪父,中年喪妻,晚年喪子,他歷經大起大落,遍嘗人間苦難,生活對於他來說,是真正的“風刀霜劍嚴相逼”。

往昔“昌明隆盛之邦 , 詩禮簪纓之族 , 花柳繁華地 , 溫柔富貴鄉”的生活是他的恍然一夢 , 幾個“半世親睹親聞的女子”是他 回憶的寄託,他以深深的眷戀之筆著成了紅樓一夢。

昔日的繁華對比眼下的悲涼 , 使曹公對人生有了特別的感悟,給了他如怨如慕、如泣如訴的為文基調。

同悲萬古塵——從黛玉哭泣的形象看中國古代文士的心態特徵

曹公之哭,在於他“補天”理想的破滅。

開篇神話裡的頑石,女媧補天剩下的唯一一塊,它靈性已通,有補天之志,卻只能任由時光荏苒,歲月蹉跎。

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說曹雪芹“生於榮華 , 終於零落 , 半生經歷 , 絕似石頭”。

無材可去補蒼天 , 枉入紅塵若許年。此係身前身後事 , 倩誰記去做奇傳 ?

從豪門貴族跌落為落魄的民間文人,曹公的境遇恰如無才補天的靈石,理想破滅、壯志難酬。他發出憂憤和不平,恰如歷代懷才不遇的讀書人。

因此這出懷金悼玉的《紅樓夢》裡,有道不盡的文章蒼涼,和道不盡的文人辛酸際遇。

曹公之哭,在於他對封建末世的敏感觸覺。

《紅樓夢》是一部興亡史,“悲涼之霧,遍佈華林”,正副又副冊的女兒們都難逃“薄命”的命運。

在《收尾·飛鳥各投林》中,曹公描述了“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的景象。

曹公以詩人的敏感,通過賈府的興衰唱響了封建王朝的換歌,字裡行間充滿對生死大動的無奈。

陳寅恪先生曾說:

“凡一種文化值衰落之時,為此文化所化之人,必感苦痛,其表現此文化之程量愈宏,則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

曹公的悲泣之中就流動著一種末世的宿命氣息,他通過黛玉一聲聲的哭泣,為他曾經所屬的貴族、所在的王朝、為封建制度送行。

同悲萬古塵——從黛玉哭泣的形象看中國古代文士的心態特徵

中國文士的千古一哭

黛玉的悲哭就是曹雪芹的悲哭,曹公的悲哭卻凝聚了千百年文人墨客的千古一哭。

中國文人的心性具有非常豐富的意蘊。

真正的文士們具有敏感的氣質、豐富的感情,有著濃重的家國情懷、強烈的使命感,他們憂患天下、沉思人生,他們心性高潔、孤標傲世,但他們卻常常得不到重視和認可,甚至常與困頓為伴,以致無法在現實中得到抒發和解脫。

這是古今文人墨客共通的悲哀。

“一把辛酸淚”裡的生命意興。

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極寫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也以一種對生命的感性體驗,發出人世滄桑的感懷。

這種對生命的感性體驗,不根源於對自我生命損失的具體感受。無論是悲涼、沉痛、孤獨、辛酸,都是文人們面對宇宙綿邈、大地蒼茫時,自覺產生的人生漂泊、自身渺小之感,並從心靈最深處產生出強烈使命感、悲憫心和寂寞心。

這種生命感性體驗的背後是人性中的高貴,是一顆高潔的詩心對宇宙、人生,對人類歷史產生的反思叩問、靈魂震動和生命意興。

晚清作家劉鶚在《老殘遊記·自序》中說:

“《離騷》為屈大夫之哭泣,《莊子》為蒙叟之哭泣,《 史記》為太史公之哭泣,《 草堂詩集》為杜工部之哭泣,李後主以詞哭,八大山人以畫哭,王實甫寄哭泣於《西廂》,曹雪芹寄哭泣於《紅樓夢》。”

自古多少才情高絕、志潔行廉、赤膽忠心的文士,用歌哭釋放他們的生命情感,幽思發憤,著成經天緯地大詩篇。

黛玉的悲哭下,我們彷彿看到了千古文士深情幽怨的身影,聽到他們生命意識被壓抑的痛苦、無奈和辛酸。


同悲萬古塵——從黛玉哭泣的形象看中國古代文士的心態特徵

“滿紙荒唐言"裡的憂患天下

憂患意識是中國古代文學中的輝煌與永恆,是文人們常吟常新的主題。

屈原以赤子之心,用爛漫情懷發出“長嘆息以掩涕兮 ,哀民生之多艱”的幽思;

司馬遷在屈辱下“實錄”了政權變遷和榮辱沉浮,如泣如訴地表達了對社會和人生的強烈憂患;

陳子昂登上古幽州臺,在茫然空曠中思及天地悠悠,滿腔熱淚吟出“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的悲歌;

蘇軾一生跌宕起伏,在一貶再貶中終懷憂國之心,豪中見悲地感嘆人生如夢;

曹雪芹在封建制度行將毀滅的”末世“,以一曲”紅樓“奏響“盛世危言”,將憂患意識上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這種憂患意識和悲憫情懷超越了對具體個體人的生命反思,超越時代而流傳千古。

同悲萬古塵——從黛玉哭泣的形象看中國古代文士的心態特徵


黛玉哭泣的形象是不朽的,她的身上幾千年來至情至性的中國文人的心路歷程,而文士們又用淚水托起了中華民族文學之帆。

劉鶚說:

棋局已殘,吾人將老,欲不哭泣也得乎?吾知海內千芳,人間萬豔,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焉!

好一聲必有與吾同哭同悲者,文士的精神濟滄海而薪火不斷,前人的悲哭仍有迴響,中國傳統文化的生命基因仍在吾輩身上流流淌,精神尤在,氣韻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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