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的“普通話”——訪音韻學家鄭張尚芳

通過上古音研究,雅言的音我們已經重新構擬出來了,現在已經能夠把《詩經》、《論語》用孔子時代的上古音來讀。


官話以中州音為準,指的是以歷史上洛陽讀書音為辦公用語,並非洛陽口語,更非現在的洛陽口音。

今天北京話是東北旗人話和北京老話合起來的,東北味很重,聽東北話聲調就比天津話還更近北京些。

古代的雅言就是夏言,中國古代的普通話是以河南話為標準音的,而今天的北京話其實是四百年前的東北話……這些說法你相信嗎?中國社科院語言所研究員鄭張尚芳(以下簡稱鄭張)先生從事語言研究已經有五十來年,尤其在上古音和方言領域成就斐然。近日記者就普通話的源流問題對鄭張先生進行了專訪。


記者:我國最古的詞書叫《爾雅》,意思是解釋雅言以逼近正音。《現代漢語詞典》上說,“雅,合乎規範的。”“雅言,古代指通行的標準語。”所以“雅言”就是合乎規範的古代標準語。我們知道,在孔子時代雅言就是共同語,我想知道,雅言有沒有更古老的來源呢?


鄭張:雅言來自夏言。“雅”、“夏”古代互通的例證很多:《左傳》“公子雅”,《韓非子》作“公子夏”;近年出土的郭店楚簡《孔子詩論》“大雅”、“小雅”作“大夏”、“小夏”;《墨子》引“大雅”也作“大夏”。尤其《荀子·榮辱篇》“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儒效篇》作“居楚而楚,居越而越,居夏而夏。”這個與楚越相對的“雅”或“夏”明顯指中原。


先秦古籍中所記夏代歌謠可能是口頭相傳的記錄:《尚書·湯誓》記夏民罵夏桀“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孟子》所記《夏諺》、《逸周書》所記《夏箴》,這些謠諺都押韻,押韻系統也類似周代古音。所以我們可推斷夏商周的語言差不多。


記者:如果夏商周三代的雅言真的一脈相承,我國古代的“普通話”就有四千來年悠久歷史了。

鄭張:是啊。古華夏人是漢族的核心,說的夏言有巨大凝聚力,眾多古代歷史民族後來不再出現,實際都通過使用漢字改說漢語融入漢族大家庭,北魏鮮卑拓跋王朝改元氏就是史證。


記者:那麼雅言或者說夏言,是以什麼地方為標準音點呢?


鄭張:是洛陽。東周“雅言”應以王都洛邑語音為準,往上承自周人學習殷商文字,商則繼承夏文化。夏起於晉南,但後來長期建都於伊洛地區,洛陽邊上的偃師二里頭古都遺址,考古界認為屬夏文化。甲骨文雖發現於安陽,但周滅商後即於洛陽建造成周來集中殷商貴族,並在那裡向他們學漢字。學漢字必須出於師授,字得一個一個學,在士族中有極其古老的代代相傳的傳習傳統。故歷代都以洛陽太學教書音為標準音,作為讀書音相傳授。


通過上古音研究,雅言的音我們已經重新構擬出來了,現在已經能夠把《詩經》、《論語》用孔子時代的上古音來讀。

記者:我想很多人一定會有疑問,古代沒有錄音機,怎能知道古人是這麼唸的呢?

鄭張:語言是有規則的發展,可以用一些材料,根據音韻學規律來複原古音系統,把古代音重建出來。

周邊語言在長期交流中也保留了很多漢語古代音,有的還有拼音文字記錄,比如佛經用“南無”來譯梵文namas,“浮屠”來譯buddha,這就記下這些字的古音,現在和尚念“南無”的音還近於古印度原話,他們怕佛聽不懂就世代傳下來了。佛經東漢開始翻譯,所以至少可知道東漢讀音,孔夫子比東漢早五百年,但上古音變化慢,音韻體系相差還不太大。


記者:古音在變化中是否也會有所保留呢?

鄭張:語言總包括變與不變兩部分,像現今普通話也含有古音。它有兩點是南方話比不了的,一是鼻尾韻前的元音多念古音,如“幹康工根恩因溫”等基本未變。因為元音後面帶尾受阻就變得慢,不受阻的自由元音才變得快。二是“假甲交江監”、“夏瞎孝巷鹹”這類音韻上稱“牙音二等”的字讀j、x,是聲母后帶i介音造成的,由古代帶r音的復聲母變來,南方話則不帶i跟g、h沒有區別。這兩點都比南方方言老,所以普通話也有一半的上古音遺留。


記者:周代以後的標準音有沒有什麼變化,各代是不是一樣?

鄭張:周以後歷代也都以中原為標準,教育與辦公都要求學標準音。首先是師教,漢代王充是會稽郡上虞人,他在《論衡》中自記八歲上學館,學童有百餘人,許多人字寫不好被老師打手板。那麼偏遠的縣都如此重視從小教育。中國從古實行由小學開蒙學至太學的制度。上學第一步就是認字,不能教土話,要教標準音,標準音就一代代傳下來了。


有人說楊雄的《方言》表明漢代以秦晉話為通語,實際全書看來秦晉是當時一支最大方言而非通語。中古著名的《切韻》則代表南北朝至隋這一段的標準音,當時顏之推等人長安論韻,就是審定洛下和金陵所傳讀書音的音韻綱領,並不用都城長安音。唐後期李涪曾根據已變化的唐音,批評《切韻》是“吳音”,但他說“中華音切,莫過東都”,說洛陽“居天地之中,稟氣特正”,仍推崇洛陽為正音。


宋代建都汴梁,朝官寇準和丁謂也曾討論標準音問題。《談選》記他們論及天下語音何處為正,寇說“惟西洛人得天下之中”,丁說“不然,四遠各有方言,唯讀書人然後為正”。洛陽在開封西,故叫西洛,說明當時的正音既非都城開封音,也不是洛陽口語音,而是其讀書音。南宋陸游《老學庵筆記》也強調“中原惟洛陽得天地之中。語音最正”。


元代進北京前,就請國師西藏喇嘛八思巴創造新字拼漢語和蒙古語,所編我國第一本拼音韻書《蒙古韻略》,就是照著《平水新刊韻略》編的,這原是宋《禮部韻略》並韻改編本,所以同樣以宋、金的洛陽讀書音為標準。


元周德清《中原音韻》自序:“欲正語言,必宗中原之音。”在起例說:“上自縉紳講論治道,及國語翻譯、國學教授言語,下至訟庭理民,莫非中原之音。”但《中原音韻》實際收了更多元代口語音。明初編《洪武正韻》,同樣標榜“一以中原雅音為定”。


唐宋元明編韻書的,一致聲稱依中原伊洛話正音定音。這從上古、中古一直沿襲至近代官話,但各代的伊洛音在演變,肯定有變化。

記者:洛陽的標準音地位延續了幾千年。但雅音也隨時變化,商周和秦漢已不一樣。秦漢唐都在長安定都,這些河南中州話傳到西安以後,音變沒變?

鄭張:自然會有變動,唐代也有人用長安音編韻書,但是不能流傳,因為它不標準。隋初制定切韻的八個學者都是從鄴下到長安作官的,但論韻時標準點只提洛下、金陵,因金陵書音本傳自洛下移民,他們不提長安,還批評關中音“去聲為入”,像“四”讀“悉”、“淚”讀“律”、“獪”讀“刮”等讀不標準。


某代的京都如非洛陽,如唐長安、宋汴梁、臨安、明南京,其語音對標準音會發生某些影響,但由於這些地方的讀書音也源於洛陽,最多隻是出現某些官話支派,南方官話有的存古成分多些,包括南京官話、臨安官話,音系核心基礎卻原是一個。


記者:官話和口語是工作語和生活語的區別嗎?

鄭張:“官話”就是官場的辦公用語,是教學讀書唱誦用語。先秦稱雅言,以後叫正音,到明代才叫官話,英語說Mandarin,有人誤以為來自“滿大人”,其實來自明代葡萄牙人所說指揮,那時還沒有滿大人呢。


官話以中州音為準,指的是以歷史上洛陽讀書音為辦公用語,並非洛陽口語,更非現在的洛陽口音。各代都有官方工作語言和生活語言的區別,各地也都有書面語和口語區別,標準點也一樣。書音和口語音同時存在,就如京劇舞臺上,上等角色說韻白,下等角色說京白。韻白裡有不少“上口字”:分尖團,“日”讀i韻,“住、處、書、如”讀yu韻,“歌、各”讀o韻,“內、類”讀uei韻等,都是更早階段的舊音傳承。崑曲還要咬更老的收–m尾的“閉口韻”。北方藝人說十三轍,“豬”讀舌尖圓唇元音歸“衣齊(一七)”轍,同樣是傳統舊音。後代人看上口字,有點像人為的味道,但老輩人就是這麼念說的,老師口裡那是不能含糊的雅音正宗。所以明代時朝鮮的漢語教本《老乞大、樸通事諺解》都正俗音並列。同樣學官話,正音有入聲,俗音沒有。有人以為有入聲的可能依據南京音,其實洛陽幾十年前也還有入聲(見洛陽縣誌)。南京因有秉承金陵舊音的傳統,其音常合於舊書音規範而已。像“餃子”實際是古代“角子”的口語音。朝鮮譯官崔世珍《翻譯老乞大樸通事凡例》說當時漢字“角”字有4個音:“gio、giao去、giao上、ge”,但正文《樸通事》和他的《四聲通解》並未記全4個音,俗音“giao上聲”倒是記了。口語力量大,往後常能吃掉讀書音,所以前代的俗音後一時代也可上升為正音。


記者:明代朱棣進了北京,那時北京大多說河南話嗎?

鄭張:朱元璋滅元把蒙古人趕回草原,其他居民全遣送開封,然後由山西、山東、河北、雲南、江南大批移民到北京。四方移民雜處,北京話已不是元代大都話,應是帶河北味的中原官話。官場辦公的官話應是河南式的,但明代大官多來自江淮官話區,可能還有南京話的影響。朱棣移都北京也會提高北京官話的地位,但官話標準真向北京轉移,還是清代中期以後的事,當官的逐漸向清朝皇帝的話看齊了。


記者:今天北京話從哪來的,怎麼形成的?是清朝皇帝說的官話先發生變化,跟北京當地話還有他的家鄉話,包括官話結合成一種北京話了。清中期以後全國才學北京話麼?


鄭張:我說過北京話不是元大都話的後裔,底子應是中原和河北的官話。滿清進京又趕原住民於外城,旗人住內城,今天北京話是東北旗人話和北京老話合起來的,東北味很重,聽東北話聲調就比天津話還更近北京些。清夏仁虎《舊京瑣記》說京師“言龐語雜,然亦各有界限。旗下話、土話、官話,久習者一聞而辨之”。北京的這三種話本有區別,官話原不同於北京土話、旗人話,後來這三種話以官話為中心結合起來,成為普通話語音的基礎。北京話也有文讀白讀,文讀就來自舊標準音。清代初期讀書人還堅持讀書舊音,後來堅持不住,要學當朝皇帝的話了。


對全國官話標準來說,北京話的地位是到清中後期才這樣提高的。民國時教育界已提出以北京音為國語標準音,但當時的教育部未批准,到解放後1955年全國文字改革會議、現代漢語規範問題學術會議這才確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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