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與病魔的廝殺中,如何才不會變成一個哀號的老人?

都說,老者是智慧化身,這話不是定理。歌德八十二歲時說:“人們時常以為,人必須歲數老大才能成為高明,但是歲數大了而要保持和年輕時候同樣聰明,實在是漸漸困難起來的。人在不同的生活時期,或許成為不同的人,但不能說是變成更好的人。”

古人壽短,五六十歲算長的,這年紀確實是智慧發光的時候,加上一且罹病,不消一兩年(甚至只有數月)即殞逝,家人門生故舊老鄰來不及看到他久病纏身的模樣,沒機會見識腦部額葉顳葉病變所引發的失智症狀,其智慧語錄言猶在耳,自然是音容恆在,智者形象長存。

在與病魔的廝殺中,如何才不會變成一個哀號的老人?

現代醫學文明,既是延命也是延病,八九十不算高齡,有潛力拿百歲金牌的人只會愈多不會愈少。帶病延年是現今醫療惠賜給老人的福利,久病纏身,一纏十幾年,時有所聞。是以,家人門生故舊老鄰有機會見識其病史,閱讀老人心理學與疾病心理學雙主修內容,猶如混讀《黑暗的心》與《塊肉餘生記》之病榻改寫版。

如果一個人年輕時不夠智慧,也從不認為應該提煉智慧,何以見得老了就變成智慧化身?天底下有這麼便宜的事,智慧若是老年贈品,那我們混吃賴活等著死前變智慧就行了,何必辛苦修煉?

如果年輕時從未預習這一門關鍵的人生課程“跟疾病相處”,如何期許他到了七八十歲(甚至更高齡)進入病途時,能展現一種肚量,視疾病為遲來的麼兒或麼女,小心呵護無任何不耐;若是中風半癱,那是前世失散的手足來訪,需通念”他不重,他是我兄弟”。除此之外,夢中情人躲藏於心臟,天使降臨於肝,都是等著帶領我們離開塵世的使者。

如果社會養成一種風氣,老者不畏懼談論疾病、死亡,不視之為不潔、詛咒、瘟病、罪愆,而是尋常的杜鵑花潮、楓紅或冬雪,那麼,病痛的耐受力會不會高一點,是不是更輕靈點兒,更樂於享受生命,更從容些,更勇於道再見,就像何其芳《貨郎》中的老者,“我們這倔強的瘦瘦的朋友又戴上他的寬邊草帽了,夕陽燦爛。…他又舉起手裡的鼓,正如我們向我們的朋友告別時高高舉起帽子,搖得繃繃、繃地響了起來。”

道再見的時候,夕陽燦爛,何等氣象!

在與病魔的廝殺中,如何才不會變成一個哀號的老人?

然而,實況往往相反。逛醫院像逛百貨公司,選醫生像選女婿,活在病情加劇、腫瘤旁生的恐懼裡。恐懼中,那病是真的,雖然檢驗報告稱正常,但病者斬釘截鐵相信,醫療檢查的盲點與極限恰好都發生在他身上。那躲在體內的惡病極為兇狠,化整為零,隱在正常細胞的縫隙,以至於超音波、斷層掃描都無法偵測。

於是,低潮來襲,度日無歡,感受不到人生歡愉的老病之人,活著最大的功效就是送幾朵烏雲給周圍的人,如一臺烏雲製造機。

病中烏雲,夾著悶雷,情景如下:“哎喲喂呀,我哎喲喂呀痛死了喔,救救我不要痛啊,鳴,我命苦啊!哎喲喂呀,要死也不快死去啊,這受罪”侍病者見長者如此哀號,神色慌張不知如何是好,持止痛藥請他服下,他說這藥無效、傷胃,不願服用,侍病者說:“熱敷好不好?側躺好不好?幫你按摩好不好?要不然煮個魚湯你熱熱喝好不好?

“哎喲喂呀受不了(拍打床邊),得這什麼病這樣難受,xx醫生你這個沒用的人,當什麼醫生,治不好我,你有什麼臉當醫生,你滾蛋吧你,你讓我這樣痛!受不了啊受不了啊!……”

我們觀看病中老人,如觀看一生修煉的總檢驗。有時,可以看到自己父母在與病魔纏鬥的過程中展現出過人的膽識與出類拔萃的智慧,這是幸運的,父母以肉身示範教學,教子女寶貴的最後一堂課,我們必須認真學習。有時,看到的是至親一路潰敗,遂目睹病魔的手法,如何令病者哀叫、咆哮、恐懼。當此時,我們必須堅毅,設停損點,不可讓病魔搏攫至親之後,又以至親為餌,擒拿了一家而分崩離析。

在與病魔的廝殺中,如何才不會變成一個哀號的老人?

每一個病中長者都可以開我們的眼。要不,看到抵擋的勇氣、愛的行動;要不,看到強敵壓境,一路殘殺。

值得省思的是,人會不知不覺擱淺於暗礁間,活在恐懼、焦慮、憂愁之中,卻又冀望無止境地延壽。究其根柢,這豈是熱愛生命?不,他不愛生命,愛的是擁有的感覺,愛的是主權,故不許被奪。生命,應該賞給想要尋求意義、開墾快樂與眾人分享的人,把生命賜給一個成天抱怨的人真是暴天物,還讓他高壽,真是豈有此理!

需儲存多少哲學與信仰的靈糧,囤藏多少文學、音樂、藝術之真善美,一個濁骨凡胎吃過八萬七千頓之後,才不會變成一個哀號的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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