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向愛投降的那一天


仇恨向愛投降的那一天

爺爺老了。自稱“老不死”。


村裡爺爺的同齡人,都遵循七十三八十四的自然規律,在七八十歲的時候逝去,但爺爺活過了七十三,又活過了八十四,越活越有勁,越過了九十五歲,依然精神抖擻,直奔一百歲而去。我今年春節回家探親的時候,爺爺還堅持要和我喝兩杯小酒,我假期結束返部隊的時候,爺爺還一定要拄著柺杖把我送到村口,我走出很遠回頭看,見爺爺還挺立在村口朝我揮手,白頭髮白鬍子在春風裡飄拂,閃發銀光。


我以為,爺爺長命百歲,一點問題都沒有,半年之後,父親卻給我打電話說,爺爺不行了,讓我回家,父親還特別叮囑:“爺爺說,讓你穿著軍裝回家。”


我知道爺爺的意思,他憋屈了一輩子,想走得威風一些。


爺爺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他自幼父母雙亡,以討米要飯為生,四處漂泊。長大以後,爺爺成了一個小販,每天挑著貨郎擔子走村串鄉,收購雞毛鴨毛牙膏皮,賣一些針頭線腦打蟲糖。爺爺的本意是,挑著貨郎擔子走遍全中國,當爺爺走到白地市的時候,全國解放了,新政府不允許任何人東遊西蕩,爺爺就不再走了,棲身在白地市的小廟裡。


當白地市農協李主席發現爺爺能識字斷文,感覺很奇怪,你從小父母雙亡四處流浪,怎麼會識字呢?爺爺說,我沒進過學校的門,但我喜歡趴在學校的窗戶外聽老師講課,每到一處,都一定要到當地學校的窗戶外面去看一看,若喜歡那老師講的課,我就多待幾天,時間長了,我就認得了幾個字。


那時候,能識字的人像如今不識字的一樣難得一見,於是,爺爺成了掃盲班的老師,掃盲班就設在我爺爺棲身的小廟裡。


我奶奶是掃盲班最勤奮的學生,那一年她20歲,是白地市最漂亮的姑娘,因為未婚夫從軍(當的是國民黨的兵),下落不明,奶奶一直沒能過門。蔣匪軍敗退臺灣以後,許多男人打我奶奶的主意,但她誰都看不上。


爺爺挑著貨郎擔子來到白地市的時候,奶奶和許多姑娘小媳婦兒都向他買過針頭線腦,聽人議論爺爺如何帥氣時,奶奶一點也沒有動心。爺爺成了掃盲班老師,教鄉親們認“人口手上中下”的時候,奶奶也沒有動心。當爺爺在黑板上寫下“我愛毛主席”的“愛”字,奶奶看到了爺爺眼睛裡一閃而過的愛的光輝,怦然心動。


奶奶不可能一輩子守望一個生死不明的國民黨匪兵,總歸是要嫁人的,嫁人就嫁懂得什麼是“愛”的人吧。於是,奶奶在非上課時間也常去廟裡找爺爺問字,一來二去,就和爺爺一起品嚐了什麼是“愛”,到區公所領取了結婚證,成了白地市第一對自由戀愛結婚的人。


白地市最漂亮的姑娘嫁給了一個外鄉貨郎,讓廣大單身漢很不甘心,其中最不甘心的是農協李主席。李主席也是個孤兒,靠給地主打長工混飯吃。解放前,李主席只知道給地主家幹活,對地主家的太太小姐看都不敢看一眼,更不敢做夢娶老婆;解放後,李主席翻身得解放,揚眉吐氣走在白地市的青石板路上,開始東張西望,打量來來往往的姑娘。第一個讓李主席心花怒放的就是我奶奶,只是,李主席不敢表露出來,他不能剛參加革命工作就想著娶老婆,那會讓區長對他有看法,影響他的進步。李主席只想把惡霸地主全都鬥倒了,再回頭來娶老婆,沒想到,在他忙於革命的時候,該死的貨郎搶走了他心愛的姑娘。


我奶奶成了別人的老婆,並沒能絕了李主席的念想,即使在我奶奶生下我父親之後,李主席還是念念不忘。兩年後,在李主席的關心下,畢業於掃盲班的奶奶成了白地市小學的教師。掃盲班的老師,由小學老師兼任,爺爺就還是做貨郎,挑著貨郎擔走街串巷,只是,他不再走遠,天黑了就回到已經在土改中分給他的廟裡來。


有一天,天沒黑爺爺就回來了,聽到李主席正和奶奶在屋裡“談工作”,爺爺就沒有進屋,只是坐在屋簷下抽旱菸。李主席談完工作出來,看到爺爺回來了,有點尷尬,遞給爺爺一根紙菸,隨口說道:“回來了。辛苦了哈。”爺爺雙手接過紙菸,連連說:“李主席辛苦,李主席辛苦。”


從此,白地市人不再叫我爺爺的大號,而叫我爺爺“辛苦”。我長大以後,聽著別人“辛苦辛苦”地叫我爺爺,爺爺答應得還很痛快,我還以為爺爺的名字真的叫辛苦,我生氣的時候,頑劣的時候,也叫過爺爺“辛苦”,比如,我拉完臭臭,就大聲喊:“辛苦擦PP。”爺爺立刻應聲而至,旁人見了嘻嘻笑,我還臭美自己是個有趣的孩子。直到我上五年級的時候,把李幸福打倒在地,他大罵我“王八蛋的孫子”,並大聲嚷嚷出許多不堪的事兒來,我才明白,“辛苦”是白地市吐在爺爺臉上的唾沫。


據說,李主席之後,先後和我奶奶“談工作”的白地市男人有十多個,很長一段時間,白地市人津津樂道的話題是,奶奶在我父親之後生下的一男兩女,到底是誰的種。怪不得,常常有不是我爺爺的男人陰陽怪氣地叫我“孫子”。


我是爺爺一手帶大的,爺爺所受的奇恥大辱,讓我心中充滿仇恨,我發下了長大要當兵的誓願,帶一把槍回來,第一個斃了李主席(已是副縣長),然後,所有陰陽怪氣叫我孫子的人,一槍一個全都斃掉。


高考中,我考上了一所軍校,畢業後,我成了帶兵的人,幼年時埋在心中的仇恨,化作我不懈奮鬥的動力,一路升遷,我成了上校團長。


我奶奶於1999年去世,享年七十歲。去世之前,奶奶因腦溢血癱瘓,在床上躺了整整十年。爺爺沒請保姆,也不讓兒孫幫忙,服侍奶奶的事兒,他不要任何人插手,他親自動手,每天為她洗臉、梳頭、擦身子、換洗衣服。奶奶平生愛穿漂亮衣服,臥病之後,不能逛街買衣服了,但爺爺替她逛,看見時新衣服就給她買回來,給她穿上。


讓白地市人震驚的是,爺爺每天都要給奶奶頭上插一朵花,為了採到最漂亮的花,爺爺每天都要去田野山間轉悠。冬天沒有野花可採的時候,爺爺就每天挑著貨郎擔子走十公里去縣城,找花店給奶奶買玫瑰花。爺爺貨郎擔子上晃悠晃悠的玫瑰花,把白地市晃悠得有了柔情蜜意。一個資深女文青看著爺爺貨郎擔上的玫瑰花,顧影自憐,眼淚刷刷地流。女文青靈機一動,開起了白地市第一家花店,生意好得不得了,爺爺插在奶奶頭上的花,讓白地市的愛情走進了新時代。女文青感念爺爺給她帶來的好運,每天都送爺爺一朵玫瑰花,讓他帶回去插在奶奶頭上。女文青終因開花店致富,嫁了一個如意郎君。


臥床十年,奶奶一直是白地市最疏朗的老太太。還有人說奶奶真是有福氣。


作為白地市花季愛情的開創者,爺爺受到了白地市的尊敬,沒有人再叫他“辛苦”,有不懂事的人脫口叫出“辛苦”,必然會遭到旁人呵斥,人們都叫爺爺為“老爺子”。


父親、叔叔和姑姑,長大以後,都搬離小廟,各自建了小洋樓,但爺爺誰家也不去,一直住在沒了菩薩的小廟裡。我回到白地市,走進小廟的時候,老爺子正在由父親給他喂參湯,見我穿著軍服回來,老爺子頓時眼睛一亮,他讓兒孫們都出去,又對我說,你也先出去,十分鐘後再進來。


老爺子要做什麼呢?


十分鐘後,我敲敲門,老爺子中氣十足說一聲“進來”。


我應聲推門而進,只見老爺子身穿國民革命軍上校制服,全副武裝,戴著白手套,雙手拄著柺杖,就像拄著一把軍刀,挺立屋中央。


我愣神之際,老爺子向我敬了個軍禮,大聲說:“上校先生,國民革命軍上校、臥龍大隊大隊長何成仁,向你投降。”說著,老爺子掏出槍套中的1911式點45口徑勃郎寧手槍,交給我。


我爺爺何成禮並非不知來歷的孤兒,他出身名門,畢業於德國柏林軍事學院,通德、英、法三國語言,歸國後加入軍統,潛伏淪陷區,組織地下抵抗力量,殺日寇鋤漢奸,獲青天白日勳章。國民黨退守臺灣時,爺爺被任命為臥龍大隊大隊長,潛伏白地市,上司說,除非接到命令,潛伏至死也不得輕舉妄動。臥龍大隊共計108人,個個是身懷絕技殺人不眨眼的特工精英,他們化整為零,散住在白地市四周,只等大隊長一聲令下就為黨國盡忠,以他們的實力,蕩平一座縣城應該不在話下。但爺爺只是不時挑著貨郎擔子在他們眼前晃,他們到死也沒有等到爺爺下達的任何命令,因為,爺爺和上司失去了聯繫。


潛伏特工先後去世,我爺爺是最後一個,他本來想把秘密帶到墳墓,但擔心埋藏在小廟地下室的108支湯姆森衝鋒槍、1000顆Mark II手榴彈、10000發子彈和500根金條,有一天被不爭氣的後人發現用來行惡,便在最後時刻選擇了投降。潛伏特工名單爺爺燒掉了,雖然他們都已去世,但爺爺不想他們的後人受到任何牽連。


老特工何成仁投降之後,即刻崩潰,彌留之際,他說:“我不是向敵人投降,是向我的孫子投降。”


爺爺的葬禮,轟動白地市。一直到我寫這篇文章,白地市人並不知道我爺爺的顯赫身世,他們只是出於對老爺子的崇敬,向他表達了最後的敬意。爺爺下葬那一天,白地市三家花店的鮮花,被搶購一空,堆放在爺爺墳頭。一個一生受盡屈辱的人,仍然洋溢熱愛,足以讓最冷酷的心開放花朵。


準備向當地駐軍移交武器、金條的前夜,我住在小廟裡。當年掃盲班的黑板還在,只是,不太黑了。我恍惚看到,爺爺正在黑板上寫“我愛毛主席”。我突然明白了,當年爺爺眼睛裡閃動的並非愛的光輝,爺爺不得不在黑板上愛他的敵人毛主席,他眼睛裡一閃而過的光芒,一定是仇恨之光。正是這愛的誤會,導致了爺爺奶奶的悲劇。經過一輩子的峰迴路轉,仇恨終於向愛投降,愛成為爺爺失聯的上司,成就了爺爺的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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