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詩詞多用“煙雨”之意象，萬物在煙雨之中俱生髮出另一輪的況味。如花之盛衰，若置於煙雨之境，恰又平添一層隔膜——花之盛便不只是燦爛的生命，或許還覆上一絲落寞；花之衰亦不只是生命輪迴，更是加深了消逝的苦楚。或用鏡頭作比喻，“煙雨”像是略帶感傷、又不淪為悲喪的，淺灰色、再添一滴藍色顏料的，低清晰度、低飽和度的一款濾鏡，古時文人以眼觀之，以心“濾”之，以筆墨定格之，“咔嚓”。
寄情“煙雨”的文人通常不喜歡對焦，只淺淺地勾勒一個輪廓，剩餘的模糊也許便是所謂空靈。宗白華先生在《論文藝的空靈與充實》中寫道：“所以美感的養成在於能空，對物象造成距離，使自己不沾不滯，物象得以孤立絕緣，自成境界：舞臺的簾幕，圖畫的框廓，雕像的石座，建築的臺階、欄干，詩的節奏、韻腳，從窗戶看山水、黑夜籠罩下的燈火街市、明月下的幽淡小景，都是在距離化、間隔化條件下誕生的美景。 ”
“空靈”是美的，而“空靈”的產生需有距離、有間隔。想象古時元宵燈會，燈火交映，人來人往，熙熙攘攘，你提一花燈置身其中，與行人摩肩接踵，只覺得熱鬧非凡，心內心外都充實；燈市臨著一條河，河的對岸行人稀少，唯有一木構黛瓦涼亭沉寂在黑夜中，你提著火苗搖曳的花燈，站在涼亭內觀望對岸的盛景，便覺這熱鬧似乎與你無關，因為你自動遠離了熱鬧之所。我以為，這便是宗白華先生所講“空靈”的第一層，也即“依靠外界物質條件造成的‘隔’”。
那何為“心靈內部方面的‘空’”？在宗白華先生看來，這是更為重要的一層，或可稱為“精神的淡泊”。也許你認為對岸的鬧市過於俗氣，也許今年的花燈不符合你的審美訴求，也許對岸沒有你牽掛的人和地方，甚至你想遠遠地逃離一河之隔的功與利——你的內心徹底和對岸的盛景隔絕了，你只淡漠地看商販的吆喝、堆笑的人情往來、不同階級的不同際遇，你心中無波瀾，對岸的燈火在你心裡蕩不起半點漣漪。
在宗白華先生看來，“空靈”與“充實”是相通的，陶潛等人，可完成從“空靈”到“充實”的自然而然的轉變。
依舊想象你在亭子裡，你與對岸隔著一條河，它安靜、寂寞、無聲無息。你愈看，愈發現河流上的“粼粼波光”——是對岸燈火的倒影，那光影隨著波紋向你漾來，照亮了你心靈的一隅。你又似乎嗅到，對岸燃燒著的燭火散發出的硝煙氣味，這氣味同樣滲進了你心裡。你的感官漸漸被喚醒，你聽到最普通的人最真摯的笑聲，這聲音無疑也穿透了你的心靈。於是你感到“充實”，你並未改變對世俗的厭棄，但你體味到了世俗之外的另一種美滿。
以上論述皆為無邏輯之語，權當對宗白華先生深邃思想的私人解讀。“成空”需要“間隔化”，如何間隔化？宗言：“風風雨雨也是造成間隔化的好條件，一片煙水迷離的景象是詩境，是畫意。”
於是再讀“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臺煙雨中”。原來這詩句構築了兩重“間隔”。一在於時間，即“南朝”；二在於“風風雨雨”，隔著煙雨看寺廟，朦朧而不真切，委婉動人卻又平添幾分悽切。“四百八十寺”每個音符流淌出來時，都像是鋪築了一條通往歷史的軌道，可這五個字又戛然而止，路斷半途，遠遠未能到達淹沒於煙雨中的樓臺，只能身處迷霧看迷霧。
在我看來，所謂空靈，並非無所有，相反地，在寂靜的空氣中，有無數的、細小而無形的小精靈，做無規則運動。而在一片煙水迷離中時，這些小精靈便體現為最細小的水珠，它裹挾著莫名的哀思，滲入了詩人的毛孔，又在人體中肆意流淌起來。不禁想象，當人們面對震撼心靈的景象而落得個“滿身雞皮疙瘩”的下場時，是不是這些小精靈在作祟？它們是否是聯結“空靈”與“充實”的神秘物質？
那麼，杜牧走不到“南朝”，是否也無法靠近寺廟的遺蹟呢？與其說他被煙雨阻擋了去路，倒不如說他心中已然生出了煙雨，他也許看到了近處遠處的寺廟，又想到了更多看不見的寺廟，實景、虛景在他的眼中和心內重疊、糾纏，層層疊疊。亦即“心靈內部的距離化”。他只是一個剪輯師，他用思維的活力和對藝術的體味剪輯出了這些字句，然而文字始終是有限的，無盡的感慨還蘊含在充斥了天地的煙雨中。
或如
“試上超然臺上看，半壕春水一城花。煙雨暗千家。”
煙雨隔開了觀察者和千家萬戶，看不真切，心靈卻是乾淨澄澈的。
又如
“餘花落處，滿地和煙雨”，如“長記平山堂上，欹枕江南煙雨，杳杳沒孤鴻。認得醉翁語，山色有無中。”
空靈之煙雨，竟讓人失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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