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寒梅》

冬天的夜晚來得很早,才五點過鍾,天就完全黑了下來。

到了十點鐘時,街道上那條流動的光海已一浪浪退潮,泊進了溫暖的港灣,只有瑟瑟的寒風還在肆虐地吹打著晚歸的行人。

才下班的梅櫻一出門來,街上冷清得像已進入了深夜。

梅櫻動作很麻利,推拉門剛跟著她趕過來,叉鎖就掛上了,再一手拉下卷閘門,身子與門沿齊齊落下,一手快速旋動好鑰匙,起身時順勢摳住凹凸的門槽,提了提,實實的。

梅櫻少有這樣的火急火燎,她急慌慌地趕時間,是要去趟女兒桐桐的學校。這天氣溫突然直線下降,呼呼的冷風直往身上竄,不穿厚實些抗不住。桐桐總是不愛多穿,裡一件絨衫,外一件校服,很是單薄。她叮囑過桐桐穿暖和些,教室裡那麼寬暢,又是從早坐到晚,哪裡會不冷。桐桐也總是嘴上回應知道了,但她備好的毛衣、棉褲依舊原封不動,還整齊地在床頭放著。

天黑下來時梅櫻就給老師發了信息,說她下班後要給桐桐送些禦寒的衣服去,請老師轉告桐桐等等她。她知道學校的作息時間,九點下晚自習,十點半熄燈,這時候全校都在準備著休息。想到別的同學很快就要鑽進暖和的被窩,桐桐卻一個人還孤孤單單地站在校門口,陣陣寒風正穿透著他單薄的身子,梅櫻的心裡就像落進了粒粒冰渣般寒徹。

梅櫻三兩步就跨過人行道,站在路邊焦急地等著出租車。寬闊的街道上車輛七零八落,一輛輛都像逃竄似的拐進支道或藏進小巷。迎面駛來的車射出明晃晃的光,她看不清,伸著手在風中不停地比劃。疾馳的車輛不予理會,仍浪頭一樣打來,從她身邊橫掠而過,捲起一陣強烈的風浪,冰刀般割刺著路人。

攔不到出租車,梅櫻也不想就地乾等著,她邁開步子,邊走邊盯著來往的車輛。迎風匆匆行了一段路,總算攔下了一輛。

好不容易才等來的車,梅櫻卻沒坐,她犯了疑惑。白天只花五塊錢就坐到了,晚上卻要二十。梅櫻的手是捏得很緊,捨不得花錢,但也是知道緩急的。她此刻不坐,是不想錢花在冤枉上。車還會再攔下,下一輛會不會也一樣叫著二十,若還是這個價,那她也只好認了。

高樓裡的燈火在一層層熄滅,街道上像降臨了更多的寒冷。疾走的梅櫻沒有發出一點汗來,不變的是冷風仍在她耳邊颼颼刮過。

又一輛出租車停了下來,梅櫻緊兩步跟上去,矮身到降條縫的車窗處跟車師傅討著價。

“到樂樂中學多少錢?”

“十塊。”

“……那不好意思,你還是先走吧。”

“神經病,不坐你攔什麼車?”車師傅有些不滿,發洩句後一溜煙跑開。

十塊雖還是高了些,但梅櫻能接受。在她看來,這個價比之前那個師傅善良了足足一倍,可是,車上已坐有乘客,還是兩名漢子,一前一後歪歪斜斜倒在座位上,極像兩個沒放平穩的酒罈,衝破封皮的味道還濃烈刺鼻。

恍然間一刻鐘過去,梅櫻還沒坐到車,想到等在校門口的桐桐還在刺骨的寒風中受著罪,她就氣惱自己:咋不捨得點,二十就二十,早坐早到了。

生了悔意的梅櫻像更較了勁,不甘出租車憑藉寒冷的夜晚叫著高價,她都走了有好遠一截,攔下的車要價還是不低。

梅櫻對後面攔下的司機直抱怨:“這麼貴,你們也掙得太容易了。”

那司機也跟著抱怨:“寒天凍地的我們都還在外面跑,挺不容易呢。”

梅櫻怕桐桐等久了受風寒,那將得不償失,心裡雖老大不情願,還是準備妥協,趕時間要緊。

就在這時,電話卻響了起來。

電話是桐桐老師打來的。其實當家長的最怕老師打來電話,多半都是孩子又犯了錯遭傳喚。但此刻,老師的來電卻成了梅櫻最想接到的。在之前的趕路中,打車很不順利,她就想給桐桐遞個話,叫桐桐先回宿舍休息,她把衣服放在門衛室次日再讓桐桐去取。這個話也只有老師能幫她傳達,可都這麼晚了,老師也早下班回家了,或許已經休息了,為這事打攪老師休息始終不太好,再說這一點咋早不想到呢。

梅櫻沒有打給老師,老師卻打了過來。信息中她說一下班就送去,卻過了這麼久還遲遲未到,宿舍的熄燈時間眼看就到了。她猜老師的來電也許是還等著的桐桐被門衛看見了,又不聽門衛的驅趕,門衛就把電話打給了老師,老師才又轉了過來。若為這而遭老師數落她沒責任心,不關心孩子也就罷了,她怕的是老師傳來久等的桐桐已被冷得青紫,打著哆嗦……

想到擔憂處,梅櫻心裡的冰渣彷彿一時間凝成了一座冰窖。

梅櫻的時間本沒有這麼捉襟見肘,只因同事菲琳請了假,她得上全天的班。早上八點開門,晚上十點關門。開門不得推遲,關門不能提前,現在身邊又少了菲琳,沒了替手,她的生活節奏才一下子變得有些慌忙。

菲琳在的時候,她們間相互倒著班上。早班從開門上到三點,晚班從三點上到關門。頭天是上晚班的,次日接著上早班,依次交替著。

以一週來算,七日一循環,不管怎麼輪班,兩個人都會間周輪上週五的晚班。菲琳一單身女孩倒沒什麼,輪早輪晚也沒啥特別的事掛著她。梅櫻卻不一樣,她有正上著學的桐桐,來來去去,她都操著心。

梅櫻要操心,是覺得虧欠桐桐太多。她多年打工在外,桐桐滿週歲時就被她丟在鄉下老家,在山旮旯過著枯燥乏味的童年。

生活中有些東西少了陪伴,會隨著時間的推移而漸漸變得淡漠。桐桐的童年已去,人也成長得如同初荷般的清挺模樣,但那份與她獨特的親情卻變得越來越疏遠。

梅櫻決定了,她這次回來就不再出去,好好陪著桐桐生活,用朝夕的陪伴去把與桐桐疏遠開來的那些空曠一寸寸填滿。更為重要的是桐桐馬上讀中學了,她還要把桐桐送進一個好的教學環境。

桐桐小考後她就趕了回來,馬不停蹄地在城裡給桐桐尋找就讀學校。城裡的幾間公辦學校她都訪了個遍,每間學校都如同一個鼻腔呼出的氣息——桐桐的小考成績怎麼樣。

桐桐的成績不很出眾,訪過的學校就或直接或委婉地回拒了,理由也一致相同:進城就讀的學生太多,不在轄區的考慮不過來。沒轍的梅櫻也不輕意放棄,盡力做著最大爭取。

梅櫻央求著在學校登了記,留了電話,可直到新學期開學時,她也沒有接到過那些學校打來的電話。

桐桐沒能入讀到縣城的公辦學校,梅櫻無可奈何,就把桐桐送進相對較好的私立中學。她也因此而覺得更加對不住桐桐——心裡想著的,卻力有不逮。可在對桐桐的照管上,她是上了心的,連桐桐的上放學她都堅持陪著。

桐桐開學那週一切還很順利,梅櫻沒有輪上週五的晚班,交班後她回到出租屋胡亂吃了點東西就趕去桐桐學校。上了週六的晚班連週日的早班後,輪休的時間又剛好送桐桐返校。

第二週的班次卻完全顛倒了過來,眼看一天天晃過,接桐桐的時間越來越近,梅櫻才向菲琳說出埋在她心裡很久的想法——換班。

誰都有個急難處,換次班也是正常的,可梅櫻這班換的不是一次二次,要繞開桐桐的上放學時間,這班就換得很長遠。

再次倒班的時候,梅櫻走近菲琳,說:“妹子,我想跟你商量個事。”

“呵呵,姐,是啥好事?”菲琳狡黠一笑,看著梅櫻,以為她想通了。

“我想商量著和妹子換換班。”

“哦,那姐有事耽擱就去吧,沒事的,你想換哪天的班。”菲琳應允著,像對話頭失了些興趣,興喜的目光也暗淡下來。

“妹子,是這樣的……”梅櫻就說了她的實際情況。

菲琳一邊聽著,一邊在手機上點點戳戳,心不在焉似的。等梅櫻講完後,她卻停下手,但一聲不吭,一副愛莫能助的模樣。

梅櫻欲想再說些請妹子擔待的話,靜默的菲琳卻動了起來,她拿過本子寫寫畫畫了一會,朝向梅櫻,說:“姐,班次不好換,只有在錯不開的時候咱們各多連一班,你看這樣好不好。”

梅櫻接過菲琳草擬的班次,看了看,像跟自己量身定做的一般,一點也不衝突她說的那個時段。

菲琳在關鍵時刻幫助她,現在又給她關照,她覺得菲琳真好,但心裡的那朵疑雲依舊還在。

對於自己回來後的生活,梅櫻早作過設計,可還是出了意外——桐桐沒能讀到城裡的公辦學校。還好菲琳成全她,讓她得到了有班上,又能照管桐桐兩不誤的生活,雖過得簡單,但一切有序。

菲琳的事很急,奶奶摔了,住著院,所有的班都得她頂著。要上全天的班,梅櫻像又回到了在外打工的日子,每天都是早出晚歸,那份簡潔有序的生活無疑是被擾亂了。

週一到週四都沒啥關係,讓梅櫻焦愁的是週末。事實上這也沒什麼可焦愁的,桐桐也對她來來去去都陪著感到不愉快。都上中學的孩子了,再怎麼彎彎繞繞的路,走一兩次就熟悉了,不會走丟的。可梅櫻還是來來去去都陪伴著,只是放鬆了些距離,遠遠地看著桐桐來,又遠遠地目送桐桐去,像桐桐是個才上一年級的小學生。

梅櫻常怕在陪伴桐桐的時間點上,菲琳又碰上了急需護膚品的客戶要她頂班怎麼辦?所以她在陪桐桐來來去去的路上,每次都囑咐著:我不能來的時候,一個人要警惕點,注意車輛,看仔細了再過馬路,不要搭理陌生人等等。

桐桐不高興她叨叨不休,低聲懟著她:“知道了,跟唸經似的。”

週日梅櫻又照常早早起來,做好飯菜,把菜悶在電飯鍋裡。出門時她又對還在睡覺的桐桐說,天冷起來了,記得把衣服穿上。衣服頭晚上她就準備好了,睡前也對桐桐說過。聞聲的桐桐不說話,翻過身去,扯過一角被子蒙著頭。見桐桐不吭聲,梅櫻又復了一遍。

“知道了。”被子裡翁聲翁氣的,好像還跟了“話多”兩個字,很輕微,梅櫻沒聽得清晰。

知道了知道了,但就是不照做。梅櫻下班回去,看見毛衣、棉褲和她出門時沒啥兩樣。

天驟然間就冷了起來,梅櫻要上班,才顧此失彼。

梅櫻是想提前點就送去的。

在九點鐘時,街道上來來往往的車輛就過了勁頭,行人也漸漸變得稀少,梅櫻就想著趕過去。那時桐桐正好下晚自習,她距下班也不過一個鐘。有時守在店裡大半天都不見得能做成一單生意,這點時間也算不了什麼,給老闆請一個小時的假,應該不成問題。

“梅櫻啊,如果你是老闆的話,會不會讓僱來的人關門歇掉自己的生意呢?”

這是老闆的回話,真是高明。

準不準倒是給說個痛快話呀,讓她自己說會不會,明面上看似把決定權給了她,可她又不是老闆……若她真是老闆的話,這種情況也一定會通情達理的。

梅櫻心裡倒是通情達理了,可這是黑洞洞攝像頭那端老闆的意思嗎,她完全體會不出來。

提前走是行不通了,梅櫻只好規規矩矩地再熬一小時。

梅櫻規規矩矩地守著,是她知道找份事做的苦,在城裡轉著給桐桐找就讀學校的時候,才好不容易尋到這個落角點。

那時正是炎炎夏日,陽光鋪了一地的熱辣,氣流滾湯。想盡快找到事做的梅櫻毫不在意,穿插在大街小巷細細尋覓。城裡總有些牆面貼得很花哨,匯聚著招工的、辦證的、開輔導班的、房屋出租出售的各類信息。一牆牆看下來,招工的廣告不少,但梅櫻依然一無所獲——沒有一項工作能繞開她將要陪伴桐桐上放學的時間。

城中的主街上人來人往,喧喧譁譁,氣氛好比夏日的天氣,熱氣騰騰。除了一個個咶噪的音箱外,還有不少站出店來的服務員狠著勁搖打手中的塑料手掌,在啪啪啪的聲音裡招攬各自的生意。梅櫻一家家細看著,逢到店面貼有招工廣告的就走進去。

一條街找完了,也進了幾家店,得到的不是已滿員就是要招有營店經驗的。梅櫻一直打工在外,踩了十多年的機車,對機車的瞭解如自己的身體一般熟悉,但要說營店經驗,一切為零,無從談起。

梅櫻一次次被拒之門外,只好帶著失望朝別的街道走去。

烈日灼灼,又找尋了幾條街的梅櫻身體消耗得有些疲軟,可還是沒有找到事做,更別說稱心如意了。街道邊的一排風景樹彷彿也跟著她灰心喪氣,投下一團團蔫嗒嗒的暗影。走得疲憊不堪的梅櫻挪進一團暗影,鋪開手裡接來的廣告紙坐下歇息,好恢復些腳力,目光卻仍留在騰騰熱浪中,來回遊走。

一輛公交車正好從對街駛過,拖出了一小片空曠,開闊了梅櫻的視野。掛牌醒目的“紅蜻蜓”店裡,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剛好在玻璃門上貼出招工廣告。

都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何況這個機會像一杯水一樣出現在一個口乾舌燥的人面前。梅櫻看著看著,像是已得到了些水分的浸潤般復活起了精神,急急忙忙地朝那店跑去。

事後梅櫻才知道她叫菲琳,也是一名店員。

“老闆好!老闆好!”梅櫻進店後,強壓著氣喘,喊著適中的口吻。

有經驗者優先。梅櫻不足這個條件,但她虛構不成有經驗的樣子,沒有隱瞞,過去做過什麼,會做什麼,做了多久都照實裡說了。要說先,她只是早來一步搶了先。可她口中叫著的“老闆”卻篡改了她的話,在撥打的電話裡稱她從事過店面經營工作。

梅櫻真是感激菲琳把這杯水遞給了她,讓她解了渴,落了腳。

生計問題解決了,租房的事也很快落定。新學期一晃就到了,梅櫻沒有等到公辦學校的任何消息,趁著倒班的時間把桐桐安頓在樂樂中學。這個時候,她才成了一位真正的母親——丟下多年的桐桐才由她全權接管。

新生活的開始並沒有改變桐桐對她的生疏,還反感她喋喋不休,但她順著、將就著。畢竟自己不在桐桐身邊十多年,生疏感一時半會是復不了原的,可她想,即使時間再長,總有一天桐桐會全明白她這份苦心的。

為了盼著的“總有一天”,她才絮絮叨叨唸著,來來去去陪著,時時刻刻擔心著。

天真是冷得緊,梅櫻想少擔心一個小時都不行,只得把班上滿才去,卻不料在冬天的夜裡出個門是這般難行。

還好老師來電沒說到她的擔心處,說桐桐一直在辦公室裡,凍不著,讓她慢慢趕,不著急。她才緩了緩,把消融的冰渣喘成口口白汽,可等得不耐煩的出租車已開走了,滿眼只有空冷的街道。

那晚梅櫻走去走來,回到出租屋時已經交天了。

新一天的早早到來沒能趨走一絲的寒瑟,它仍無處不在,黏人似的一路跟著梅櫻,跟著她飄過巷子,蕩進屋來,擠進被窩,讓人無法入睡。

梅櫻睡不著覺其實已有段時間了。剛打工回來那會還不覺得,公辦學校她已一間間訪過,雖然希望渺茫些,但能登上記說明並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事她也找了份做的,房也租下了,還粉刷過一遍,佈置得溫溫馨馨的,像個家一樣。一切似乎都在按照她的計劃進行,這才讓她心裡感覺到了幾分踏實。

可這份踏實只延續到桐桐開學就裂了縫——私立學校的費用太高了,光報名時就用了近五千,還有桐桐每週的零用也要好幾十。除此,還有房租費、吃穿用度等各類花銷都焦聚在錢上,她一個月才千多塊的保底,生意好點,提成多點,加一起也就兩千左右,怎麼撐得下去。

家鄉也有間公辦中學,但老師們一年年地都爭著考進城來,已考走了許多,學生也所剩無幾。她說家鄉的變化真大,早些年朝氣蓬勃的學校,幾年間良好的風貌就蕩然無存了,這樣的學校她是不會讓桐桐去讀的。不願在家鄉學校讀,城裡的公辦學校又讀不上,私立學校費用又高,怎麼解決呢?那只有想法增加收入,再找一份同樣的事做。這不光難找到,就算找到了,一天都是班,時間被填得滿滿的,照樣早出晚歸,照管不到桐桐。不能照管到桐桐,這與她在千里之外打工有什麼不同?

感覺到了日子的艱難,她就已睡不安穩了,現在又有老師的話繞在耳畔,她哪裡還有睡意。

梅櫻氣喘吁吁地把衣服送到學校時,沒有看到桐桐,只見到了還在批改試卷的老師。老師說為了保證桐桐的睡眠,已在宿舍熄燈前就讓她回去休息了。梅櫻見老師又測試了一次,就和老師交流起來,過問桐桐的成績。

老師說桐桐的成績倒是保持著的,但要進步還須加油,家裡也要做好監督,別一到週末就讓孩子放鬆了學習。

梅櫻知道桐桐不怎麼親近她,更不愛聽她叨個沒完沒了,平常就儘量剋制自己,不刻意拿成績說事,怕一說會讓桐桐更加生厭,但這並不代表她對桐桐的學習不重視。

梅櫻對桐桐的學習是特別重視的。她在上晚班的時候,常透過玻璃門看到那些朝九晚五的上班族早早就下了班,拎著菜或購著物從她眼皮底下溜過時就掠過一絲羨慕——羨慕他們能有充裕的時間陪伴孩子、照顧老人,能為家裡做許多的事情,但那羨慕也就一瞬間的事,她知道那樣的日子與她早隔上了一條銀河那麼遠的距離。那距離再怎麼遙遠,她對桐桐是充滿希望的,桐桐在班上排進前十了,再加把勁,還能往前擠。

為了給桐桐加勁,梅櫻把老師說的話真是做了個實在。那是桐桐半期考試後,學校召開家長會,看似溫文爾雅的老師卻大發雷霆,狠狠批評了放手學生玩手機的家長,孩子不光家裡玩,還帶到學校玩。最後老師通牒說再發生類似的事,就自己找班級讀,同時也告誡家長們,要給孩子做好榜樣,別成天都抱著手機在孩子面前耍個不停。桐桐一直生活在鄉下老家,沒智能手機可玩,才不知道玩手機會上癮,可她卻愛玩,還當著桐桐的面,瞧些搞笑的段子,引得桐桐還側身瞄過幾回。

這顯然是讓桐桐受了影響,已對手機有了濃厚的興趣。

梅櫻想要竭力扼制住,除非手機不在自己身邊。

那次家長會後的一次轉班,梅櫻獨自回了趟老家,把自己的智能機留在家裡用,自己卻使起了不順手的老人機。

為此菲琳還笑話她決心是下了,但也一下子變OUT了。

梅櫻知道菲琳的意思,信息時代,微信、QQ不僅聯絡、出行、購物都方便,還相當於一個人長的第三隻眼睛,天遠地遠的,無論是人還是物,都能用這第三隻眼睛看見。但為了桐桐,她寧願這第三隻眼睛“瞎掉”。

除了“瞎掉”第三隻眼睛,梅櫻為能更好地陪桐桐學習,自己還賣了本《讀者》翻來翻去,雖不認真看,有些裝模作樣,但她想這也是一種榜樣。

都做到這地步了,能盡的事都盡了,可桐桐的成績咋還是沒起色呢?

梅櫻圍饒著桐桐的學習輾來輾去,她是沒能力輔導桐桐,但城裡能輔導的地方多去了——她想了許久的結果是:在假期裡給桐桐報個補習班,全面補補。

桐桐的學費就讓她起了焦心,才樣樣拮据著,又讓桐桐去上補習班,這無疑是又撕大了開支的口子,是扎堆使錢的事。但為能讓桐桐一步步向上縮短與她遠得像條銀河般的距離,她得再使出點勁來。

“怎麼願意投入這個錢呢?”梅櫻又像聽到了菲琳的追問。

梅櫻曾對菲琳產生過懷疑,早在進店的時候就有了。

那次她抓住機會從對街跑進店時,菲琳已坐了回去,且在她聲聲“老闆”中坐得更舒坦,很享受的樣子,她一時認為菲琳就是店的主人。可菲琳並不是,話問得多些倒沒什麼,奇怪的是她沒營店經驗卻被菲琳自作主張篡改了。對梅櫻來說,倒是希望這樣,這能幫他落好腳,踏實下來。後經她細細一想,即便是菲琳與老闆關係不尋常能作這個主,但都該是以多營利為目的,應找有豐富經驗的人來守店,那比找一點底子都沒有,一切都得慢慢摸索的人來要強得多。

梅櫻想到了這一點,雖心裡感激菲琳幫了她,但同時也猜測著菲琳一定是在打著什麼算盤,不然誰會平白無故這麼做。

梅櫻怕被算計,處處都小心著。

還真被梅櫻猜準了,菲琳確實有她的打算——自己開店。

菲琳早就想開一家自己的店,可手裡沒有資金,一切都是白日夢。門面費、裝修費、貨款等少說也得頭二十萬,這對於一個月只有兩千多塊錢收入的她來說,是多麼龐大的數字,就算節衣縮食,不吃不喝也得等到猴年馬月。可菲琳一直懷揣著這個夢想並在不斷奮鬥,她數年的打拼,加上奶奶的支持,已攢了過半的數。為攢得快些,她還一邊做起了微商,賣些女人用的保養品,但也沒能給她帶來更多的收入。在梅櫻來店之前,老闆因另外的生意有把店轉出去的想法,前店員知道後就急忙尋了下家,可菲琳是很明白的,替別人打工,朝不保夕,不管走到哪裡,都隨時有再走的可能。老闆要轉讓店面,這正是個好機會,業務她已輕車熟路,可惜的是拿不出足夠的錢來。於是菲琳就想找個夥伴,找夥伴哪那麼容易,現實社會誰都謹慎著,相互之間誰也不輕意相信誰,尋了一陣還是在夢裡。後來老闆一天拖一天的,沒轉成,但菲琳覺得老闆遲早是要出手的,她找夥伴的事才一直未停。菲琳正好利用了再招店員的便利,計劃篩一篩,梅櫻卻早早地趕了上去。得知梅櫻在外打工多年,應該有積蓄出得起資,這才改了話,把梅櫻留下是想把她變成志同道合的人。

可在菲琳帶梅櫻一樣樣熟悉店面業務的時間裡,覺得梅櫻並不是能與她抱團的最佳人選。

這是關係到錢的事,梅櫻也覺出過菲琳的好,但還是怕一不小心就著了道,提防著,順著菲琳的話推開,說:“是的,妹子,我不是最佳人選,我沒妹子嘴巴甜。”

梅櫻說的也是實話。要說嘴上功夫,梅櫻與菲琳還真沒法比。顧客才踏進店來,菲琳就立刻招呼過去,順著顧客上下掃的目光,一款款從產品質量,穿著氣質等介紹得遊刃有餘,雖然有時誇張了些,但總是很得體,讓顧客樂滋滋地接受,有些顧客還沒機會插嘴,就心甘情願地掏腰包,即使有來逛逛的,菲琳也盈盈地送出門,還大哥大姐的叫著說:去多看看嘛,看了再來啊。

梅櫻卻不行,顧客一進來,她迎上去也只是淡淡地說看看嘛,選選嘛,試試嘛,顧客挪一步,她就跟著讓一步,總是不得要領,成功率不高。這就是經驗缺乏,菲琳為此給她補了很多課。

打個比方說,兩人同時賣白蘿蔔,在梅櫻手裡買到的還是個白蘿蔔,在菲琳手裡買來的卻像是得了一個甜甜的大西瓜。這就是她們的區別,但菲琳完全不是這個意思。

菲琳說:“姐,你誤會了,說你並非最佳人選,和嘴巴甜不甜沒關係,是我猜到姐的處境可能也不太好。”

梅櫻很不解,她處境是不樂觀,可她們才相交多久,還只侷限在店裡,菲琳怎麼知道的。是從面子上嗎?面子上她哪有菲琳光鮮,菲琳賣著保養品,常自己弄得白白嫩嫩的,發在朋友圈裡像明星在代言一樣。菲琳也推薦給她用,她說她都一鄉下老大媽了,用不著。可單從面子上就斷定一個人的處境好不好,實在太牽強了些。梅櫻又提防起來,盯著菲琳直看。

菲琳略微一裂嘴,淺淡的笑裡浮出幾分酸楚,說:“姐,我注意到了,你進店後手機就一直沒有響過,這能說明什麼,至少可以看出你身邊缺關心的人,或者你身邊的人不關心你。”

那個關心的人是什麼,於孩子來說是父母,於女人來說就是一生的依靠。菲琳沒有捕捉到梅櫻的依靠,那也正是梅櫻的痛處——未婚先孕,讓家人蒙羞,還遭拋棄……都過去十多年了,她已對那個痛麻木了,至今都還是一個人守著桐桐,哪裡有關心的人。

菲琳心細如髮的一面著實讓梅櫻另眼相看。可投資有風險,這梅櫻知道,菲琳也知道,但菲琳不怕,她自信、堅定,她敢拼、敢闖,又沒有梅櫻那樣的負擔,若失敗了再找份事做也能生活,梅櫻卻怕,桐桐要上中學了,正是用錢的時候,她輸不起,萬一虧了,日子還怎麼過。

想到萬一,梅櫻才一直沒同意菲琳說的事。

菲琳說梅櫻不是最佳人選也和梅櫻考慮的一樣,怕失敗了讓梅櫻陷入新的困境,那她的心裡也不好受。在聽到梅櫻說桐桐學費真是太貴了時,菲琳還是想讓她明白些道理,又開導著,既然那麼貴咋還叫來城裡讀呢,不就是城裡條件好點,希望桐桐能學好點將來更出息一點嗎,話說糙一點這不也是你的一份投資嗎,想得到回報就該先投入呀……

話糙理不糙,梅櫻明白菲琳意有所指,聽後只默默地不說話。

菲琳已把自己算盤上的一子子打給了梅櫻,重要的一子是需要一個可以抱成團的合夥人,見梅櫻還是沉默也就不再多說。別人喜歡平平淡淡,不願和她一起抱團互相取暖,誰都強求不來。

後來梅櫻找菲琳商量換班時,菲琳還心喜了一會,以為梅櫻想通了。

梅櫻是認真想過菲琳的話的,也明白不管在哪打工都不是長久之計的道理,並且還沒有一點自由,就像給老闆請一小時的假樣,輕飄飄的一句話就可以把你牢牢定住。菲琳說老闆早就起了轉店的念頭,會是哪一天,或許就是明天,那明天她也就失業了,經驗算是跟著菲琳攢了些,但找份事做的難她再清楚不過,薪水也薄得可憐。

中學期間正是桐桐的爬坡階段,再不想法子給她加加油,衝不進高中去,那就真沒前路可走了——讀職業學校不是她想要的。

給桐桐報補習班是必然要做的,這樣一來,她打工的積蓄也會像水一樣往外嘩嘩直流,等到桐桐上高中時,水也差不多流乾了,到時又怎麼辦,還去打工嗎,那桐桐又怎麼安頓?學著做生意來保障成嗎?

大半夜已過,腦子裡絞雜了太多問題的梅櫻還是入不了眠,輾身間她彷彿看到在這麼深的夜裡,一位奶奶已經開始趕路了……

菲琳請假的哪天晚上,梅櫻下班後去醫院看望了她的奶奶。一直支持菲琳的奶奶在賣菜的路上摔了一跤,老年人,本就經不起摔,又揹著一背篼的菜,一跤就摔成骨折。

梅櫻走進病房時,菲琳噓著手勢告訴她奶奶已經睡了。梅櫻輕手輕腳地靠過去,看到了一張蒼老的臉,蒼老得梅櫻辨不出臉後面的真實歲數了。

奶奶睡得很沉,睡得很香,那樣子像缺失了許久睡眠的人總算靠上了枕頭似的。就是那時候,梅櫻腦子裡出現了一位老奶奶在夜裡一棵棵擇著菜,一把把裝進背篼,又一步步朝街上走去的情景。

那情景的出現,也拂掃了菲琳對梅櫻說奶奶支持著她的那朵疑雲。

菲琳還說過另外一個人像她的奶奶——街頭那位撿垃圾的老婆婆。

來店裡買鞋的顧客,總有些是買了新的就扔了舊的,穿著新鞋蹬蹬就走了,舊鞋也不收拾,得她們拿去扔掉。菲琳有次去處理時就看到了那位撿垃圾的老婆婆,她說那位婆婆連垃圾都撿不上,被其它拾荒者追了開,說那地方是他們的。她奶奶也是一樣,去賣菜時總被一些人趕開,也說那地是他們先佔好了的。

菲琳說她為此還哭了一場,她叫奶奶別再去賣菜了,可奶奶卻說有她自己的方法,讓他們先賣,賣完了我再賣,還不是一樣賣了出去,邊說邊給她看賣來的幾十塊錢。從那時起,菲琳就開始做起了微商,是想早點把自己的店開起來,她不想過今天給這個老闆看店,說不定明天又轉了地,跟奶奶和那婆婆一樣被趕來趕去,掀來掀去的生活。

後來菲琳總把顧客留下的鞋盒拿去給那老婆婆,她說雖然不知道那老婆婆是為了什麼,或許是為了生活,或許也像她的奶奶一樣在支持著誰,但她們的那份辛苦更加堅定了她的追求和夢想。

……

迷迷糊糊地,梅櫻又像聽到菲琳在對她說話:“你看咱老闆,當著甩手掌櫃,成天交朋會友的那麼自在,是他有店,有保障才……”

“咚噠咚噠……”

不知幾時迷糊過去的梅櫻被一陣鬧鈴聲驚醒——那是她上班的鐘聲響了,急忙應聲起床。她剛撐起身來,寒冷就嗅到了一絲熱氣,急匆匆地向她撲來,撲得她齜著嘴,打著哆嗦。

天一個勁地冷,桐桐有沒有把毛衣、棉褲穿上。她擔心桐桐冷,擔心桐桐冷得聽不好課,已抓在手裡的電話想打給老師問問,卻給菲琳撥了過去。

……

學校放假那天,梅櫻去接桐桐回家,在路過學校旁的那座乾藝梅園時,她看見粒粒梅芽已用力頂開了樹皮,成團抱在枝頭,即將臨寒綻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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