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清生:浙江美食的味覺地理

【舊文新讀】

這是作家古清生髮表在2012年2月7日《浙江日報》上的一篇文章,圍繞著浙江的美食,將地理、歷史、景物融匯一處,娓娓道來,頗富詩意。然古清生畢竟出生湖北,作為一個旅人,對浙江味道的認識似乎與我們日常的理解有所差別。比如,對紹興菜和寧波菜的區分就有待商榷。

亦陸亦海的浙江是南方美食的發源地,浙江菜系中的杭幫菜、甌菜、寧波菜和紹興菜等都帶有鮮明的地域特徵。浙江美食背後究竟隱藏著怎樣的文化內涵?它對中國人的生活方式又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我最早是從文學名篇裡用想象接觸到浙江美食的。少年的時候,課本中有魯迅先生的《孔乙己》和“溫軟的茴香豆”,多少年以後,我真的品嚐到了那種用茴香、桂皮及鹽煮的茴香豆。宋代詩人陸游的千古絕唱“紅酥手、黃縢酒”中的黃酒我也喝了,紅酥手則沒能品嚐到,因為作為麵點的“紅酥手”已經很難在人們的日常生活裡見到了,現在人多將“紅酥手”理解為對女子之手的美稱。我在紹興遊沈園時,才放棄對紅酥手的猜想,陷入真摯愛情的情境,始擺脫對一種宋朝食品的想象。然而,仍得承認,紅酥手的神奇力量,能引人進入浙江美食營造出來的一種幻化之境。

紹興:黴鮮地帶,書香風景

  曹娥江畔的寧紹平原,屬於中國水稻文化圈。味覺地理上,常把它歸入黴鮮地帶。黴鮮或曰陳鮮,廣譜的食品有黴豆腐,俗稱腐乳。以俗世的目光觀看,流傳在寧紹平原且也氾濫中國的黴鮮,它獨特的製作方式與味道,貌似一種民間粗鄙化飲食,卻是隱含一種食不厭精的另一種高級形式。

  食腐臭食物起源於人類先祖,在發明用火燒烤食物以前,人類對肉類和蔬果的保存手段有限,且適度黴腐有益消化。以今天的眼光看去,當時的飲食應是鮮陳合一,在採摘期以前,人們必須食用預先保留的食物,它就包含黴鮮。

  先祖的飲食實踐,在浩浩的時間長河中積澱為人類的味覺記憶符碼,所以黴腐食品至今依然讓人保持有親切之感。它的物理及化學機制也可以找到它的科學合理之處,即經過適度黴腐,食品物質中的蛋白質腐化,氨基酸由此迅猛增加,人類味覺喜歡的尖銳的鮮味,便源於氨基酸。

  食黴鮮,有如打開歷史書,閱讀經歷歲月陳釀的新鮮與傳奇。陳香型的黴鮮地帶,它的人文社會景況表現出書香風景。

  乘船悠然遊歷水城紹興,登岸走進一個食肆,選蒸臭千張、蒸臭肉、蒸臭魚和茴香豆各一份,再沽一斤紹興黃酒,品飲之際思緒已不覺然潛入紹興的歷史,水巷邊的屋舍,居住過蔡元培、周作人和魯迅。陳香如讀書,它總是要由時間來發酵的。以至於這裡的色彩,也是符合陳香味道,紹興有名的三烏——烏乾菜、烏氈帽和烏篷船,審美與審味意趣趨同。紹興陳香型的經典還有女兒紅、狀元紅的黃酒,它同時也表現出時間的價值。

  會稽山下,遙望現實已遠的歷史,王羲之為蘭亭寫下名書《蘭亭序》。不知晉時的紹興黴鮮陳香幾何,越王勾踐種植的蘭花又是幾許清香。然越王勾踐臥薪嚐膽的承受以及他對時間審度,都與紹興黴鮮式的美食異曲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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紹興烏篷船

寧波:平和中性,陳鮮得當

  寧紹平原的美食創造,流佈最廣的是寧波湯圓,遍及海內外的華人世界。用糖和桂花為餡的寧波湯圓,是中國人頗有味道的小點心,也是正月十五的必食之正食。寧波湯圓的原料為糯米,也註定它代表水稻文化圈的精緻製作。

  寧波的地方主義菜餚,黴鮮依然是重要一味。寧波黴鮮較之紹興張揚,紹興陳香內斂,寧波需要能夠承受銳臭方可品之其中的鮮香。寧波巷中酒肆招攬客人的廣告相當驚人:很臭很臭吶,不臭不要錢。寧波最著名的臭菜有“雙臭”,非寧波人士品味,會被擊倒。以臭莧菜梗和臭豆腐合二為一的雙臭,是為極臭,也是極鮮。但寧波的臭豆腐,它不是臭腐乳,是以新鮮豆腐放進臭莧菜梗或臭冬瓜的壇裡浸泡而臭,蒸了品相如新鮮豆腐,聞之有臭香。

  寧波作為港口和現代工業城市之一,位於海洋與大陸之間,黴鮮、海鮮並存,味域寬闊,兼容幷包,它的文化傳統在“天一閣”可見一斑。豆乾、馬蘭和香油相拌的馬蘭頭,在這裡的宴事中不可或缺,馬蘭頭廣泛呈現於長江下游平原,四方尖塔式造型的一青二白,讓人聯想到這個地方的絲綢與桑葉。

  最具中國哲學特色的菜餚,當屬寧波的“鹹篤鮮”。這道菜以鹹肉、鮮肉、黑木耳、竹筍為主要食材,小耳瓦罐以燉之。它以陳、鮮兩味融合,燉出陳鮮之外的第三種味道,這就是中庸。不偏不離,新與舊、陳與鮮、植食與肉食,在火與水的熬煎之下,湯味較之鮮肉湯醇厚,較之鹹肉湯鮮美,加入了嫩竹筍,禾本科植物特有的甜、鮮、爽俱融入其中。黑木耳持中,它作為爽口之物,亦有菌類植物獨有的營養。一款地道的中國菜,地道的中國食文化,大寫意地映射出浙江人的性格,平和中性,急緩恰到,內涵豐富,既隱亦出。食材互補互融,永遠保持陳鮮得當,回味悠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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寧波天一閣

金華:食之精製,農耕天下

  金華盆地為浙江第二大糧倉,名產金華火腿在漢民族中家喻戶曉。相傳名貴的食材金華火腿起源於北宋,北宋名將宗澤戰勝而還,鄉親爭送豬腿讓其帶回開封慰勞將士,恐路途遙遠而腐壞,便撒鹽醃製,此後形成火腿加工工藝。先為勞軍之物,以後廣澤天下。金華火腿像琵琶,彈動的是人的食之弦。

  在中國南方,農耕文明時代,飼養牲畜之中,唯豬羊作為食材飼養,豬排在第一。有醃製肉類食品習慣的區域廣大,豬肉醃製有曬制和熏製兩種,兩者都稱為臘肉。其他種類包含臘雞臘鴨臘鵝臘魚,喜歡臘味的農耕地帶,一臘天下香,但是其他地區的火腿就不具金華火腿的聲名。由此可以推論,中國農耕文明的頂級食材創造,金華火腿算達到最高峰,它總結了中國農耕文明。

  有道是金華火腿甲天下,金華火腿出東陽,東陽火腿在上蔣。東陽市的上蔣村,製作的火腿為極品。東陽作為一個美食地帶不可忽略,它具有廣譜口味。東陽的麥角,用米粉皮夾著蘿蔔絲,以碗扣切成圓形,兩面煎烤,有濃郁的蘿蔔香,作為一種小吃,它是健康食品。東陽土雞煲,我所品嚐過的最具品位的雞。以雞塊、豬的五花肉、生薑片裝缽注水,爐上置大瓦缸,瓦罐墊磚,缽擱於磚上,下瓦缸上再扣瓦缸,用火烘製,晨制晚食。我在東陽仙山腳村吃東陽雞的時候,心裡萌生出中國農耕時代對食的精緻追求的敬意,這是所能達到的境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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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華火腿

溫州:幹練本味,俗而至雅

  黃酒加姜蒜等各樣調料醃漬的江蟹生,首個進入我對甌菜的記憶。因溫州古名東甌,餐飲專家將溫州菜系稱為甌菜。楠溪江淌過雁蕩山,香樟簇簇,青竹浩浩,清悠的江水,浮雲映日,劃了竹排,似天上行。甌江浩浩蕩蕩匯入大海,寬闊的江面,潮伏潮湧,勢如長江。江蟹生活於甌江,以現代漢語造詞,江蟹生應為生江蟹,溫州很多古漢語,如干魚謂之魚鯗。

  江蟹狀如梭子蟹,節肢動物,海里繁育,江上覓食生活,舊時漁人在甌江水下沙灘築蟹巢誘捕。每有客至溫州,必食江蟹生。它鮮香的味道,彷彿代表了甌菜簡樸主義的精緻,幹練本味,俗而至雅。

  甌菜中的黃魚,講究在極致的時間烹飪。黃魚捕撈起來,呈現銀白的色澤,離水漸黃,黃至金色,然而又轉白色。烹飪時機就在黃魚呈金黃色澤的時候,這是最好吃的黃魚。它不一定是溫州人在商業活動上審時度勢的根源,卻是有著相同的心性。

  溫州人走到天涯海角,都會思念魚生。魚生在甌菜中最不起眼,海魚兒大小不一,殘缺不全,看上去全是一些帶魚的尾巴加小黃魚,有紅曲著色,鹹味特別的重大。中國當代小說家林斤瀾先生是溫州人,生前居住北京多年。每一次學生進京,詢問需要帶上什麼家鄉特產,林先生都是指明想要魚生。

  魚生成為溫州人聯結故土的食物,那些殘缺的小魚兒,本是漁人捕魚歸港之後,賣掉了好魚,揀了船艙剩下的殘缺小魚,裝壇醃了自家食用,它也是生的。

  甌菜與浙江菜系其他流派的區別,正如同它的地理特色,依山憑海,海陸雙烹,山水交觸。在甌菜中,溪魚比海鮮清淡,每與幹山菜合蒸或燉,若雁蕩山的陽光清爽。味覺深刻的幹山菜燜彈塗魚,或者是炒望潮兒,都是將山水物產詩化在菜碟上。望潮兒真名為獐魚,因為它生活在海中,常浮上海面觀望,做這道菜的人就用它的生物行為來給菜命名,充滿詩情畫意。

  蘇東坡有詩“好竹連山覺筍香”,寫於湖北黃州,卻以為專為雁蕩山中的楠溪江而寫。南雁蕩山生竹,種類繁多,以至於因繁育時間不同,終年產鮮。大約在9月,有馬蹄筍,主產於平陽。在農家小院吃馬蹄筍的最高境界,以清水燉之。馬蹄筍必須在取筍4小時之內烹飪,否則味道會敗。清水煮馬蹄筍,清甜脆爽,漸漸可以嚐到微苦的味道,就若普通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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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州楠溪江

杭州:細膩柔綿,天堂意象

  “水光瀲灩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說起來,對杭州的嚮往多源於蘇東坡這首《飲湖上初晴後雨》的詩。嚮往西湖,即嚮往杭州。然食在杭州,相忘於西湖。味蕾連著心靈,總是思想去尋找人間天堂的那一份精製美味。

  東坡肉可以是杭幫菜的首菜,西湖蓴菜羹可以相陪。東坡肉的精製,將所有的豬肉烹製滌盪性地掃到一邊,縱然我也是那樣執著地熱愛祖籍贛南的客家粉蒸肉。它的精製、細膩、甘腴、柔綿、潤澤若天造之玉狀。在蘇東坡的詩化經營中,美味的杭州自南宋開始,就在浙江與中國留下最具開放性的食譜,它們容天下之長而細作,如綢緞一般,傳遞出如絲如縷的光潔感,西湖蓴菜正是這樣。溼地之上的杭州,或者水上的杭州,有時候也給人以醋魚般的酸鮮。食在天堂,已經成為一個文化的意象,而那一片美水,又成了美食的襯托。

  也許,與寧波菜、紹興菜共同構成傳統浙江菜系的杭幫菜是你可以品飲、可以記憶,也可以暫別,卻不可以逃離的。也許浙江,我心目中的浙江,也是這樣的。就像是新登鎮的一款酸菜鮮筍,或者千島湖的一盆大頭魚,抑或嵊州的一小碗榨細面,讓我終生都不能逃離。

  也許,仍是要在春天裡去浙江,去煙雨中的富春江,在嚴子陵釣臺垂釣,吃著餘姚豆瓣,飲著古越龍山,釣一片思緒,一抹雨煙,一葉扁舟,那是一個凡人之夢。幸而有過這樣的曾經,沿著富春江、新安江行走,品過山裡人家的石板魚,閱讀比汪刺魚(黃顙)湯更鮮美的浙江山水,將如許的記憶留在味蕾上。遼闊的浙江山水,漫漫的浙江海岸線,食是一種真實的虛幻,鮮陳香臭,皆上廳堂,遺夢浙江,唯有天堂杭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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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坡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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