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辨析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辨析


孫永岷

《論語》中孔子的這段話究竟該如何斷句,早已是個老問題。據說,對這個老問題的公開辯論,是在“五四運動”前後。當時,打倒“孔家店”的,聲言孔子有罪,理由是: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就是要人民絕對服從,是專制理論,是愚民政策。而康有為、梁啟超等認為這正說明孔子提倡民主。所謂愚民,只因斷句有誤,本該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看來對這句名言斷句圈點的位置不同,意義竟成是非兩面。(至於另作析義的如宦懋庸《論語稽》,就認為當讀“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本文就不另作評論了。)

又據說,前些年新加坡“亞洲大學生辯論會”上,這句話究竟該如何斷句,成為復旦大學與臺灣大學兩方爭論的題目。(其內容與結果如何,筆者無所知,想來很有意義。)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辨析


顯然,這不僅是句讀問題了。韓愈著《師說》一文,在緊接“習其句讀者也”的話之後有道:“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一代文章大家萬萬沒有料到他千年以後,人們對這孔子名言竟然句讀難知、惑之難解。可見,孔子政治思想的解讀,對他這句話之本意作何理解及如何斷句起關鍵作用。話說回來,筆者細讀《論語》,怎麼也看不出孔子有愚民政策的主張、有輕視人民的落後保守言行,卻看出應當正解“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既然對這句話的圈點、解讀至今仍有分歧,而論者或論據不足或語焉不詳,那麼今天繼續討論思考也是應該的。

所見當代版,《論語·泰伯篇》該句句讀為:“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當代專家學者頗為認同。著名歷史學家范文瀾寫道:“孔子把民看作愚昧無知的人,可以使由(服從)之,不可使知之,這又說明他的政治思想基本上是保守的。”[1]這裡,把關鍵詞“由”作“服從”解,加上前面“孔子把民看作愚昧無知的人”,當然更能說明孔子“政治思想基本上是保守的”了。

我以為,這結論值得商榷。

傑出學者、歷史學家蒙文通先生在其《孔子與今文學》一文中有句很中肯的問話:“孔子在生時,‘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太史公自序》引董仲舒語),可見在當時反對孔子的正是舊的統治者,難道孔子專門擁護當時的舊勢力,而他們反不要孔子擁護嗎?”[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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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說,此話正說到保守性問題。正是孔子政治思想的不保守甚至反保守才引起當權者的不滿、排斥。

我們應該知道,統治者舊勢力本是垂青保守而厭惡革新的。孔子在魯國不能實現政治理想、周遊列國不受歡迎乃至遭遇困厄(參見《史記·孔子世家》)的主要原因,無疑是他的儒家主張不如法家那樣切合統治者役使人民、擴張勢力的迫切需要。孔子主張“仁者愛人”、“博施於民”的長治久安計,這種仁政禮治絕非保守。至於秦用商鞅變法而強、而為“尚首功之國”而一統天下——這段沉重的歷史篇章,反倒說明了孔子主張的進步性。否則,短短秦後的漢代儒學勃興、繼燦爛先秦文明之後的漢代輝煌就無法得到說明。或有論者說,儒家學說、孔子思想在漢初並不受歡迎,“馬背上得天下”的劉邦對儒士不就非常輕侮?其實,這隻能說明皇權意識對進步政治思想的牴觸,並不能說明繼承孔子政治思想的漢初儒學是落後的。“蓋至秦漢之間,而儒學之宏深莫可與為倫也。唯晚周之學重於議政,多與君權不相容”[3]。歷史證明,君權需要智術之行,難容仁政之議。而此後儒學得以“獨尊”,實因董仲舒為儒學之否定專制的進步性披上了“天人感應”的“合法”外衣。這是董仲舒偉大處,也是皇權之下孔子儒學之呼籲仁政的優良傳統蹣跚前行的悲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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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如《史記·孔子世家》言:“天下君王賢人眾矣,當時則榮,沒則已焉。孔子布衣,傳十餘世,學者宗之”。歷史潮流,除了短暫洄逆,總是向前行進的。孔子學說的中心理念是前進的,其政治主張是進步的。西晉杜預《春秋左氏傳序》雲:“仲尼……上以遵周公之遺制、下以明將來之法”。這遵遺制(並非照搬)“以明將來”不可謂“保守”;繼遺制之優良傳統以利將來不可謂“落後”。說以上這些,似乎可以用來澄請一些如對孔子“克己復禮為仁”(《顏淵篇》)、“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陽貨篇》)等主張作誤解的言論。

當代著名學者楊伯峻先生《試論孔子》有云:“孔子的政治主張,儘管難免有些保守處,如‘興滅國,繼絕世’;但基本傾向是進步的,和時代的步伐合拍的”[4]。我以為此話雖較為公允,但仍有可商榷處,即所謂“保守處”的“興滅國,繼絕世”。該條見於《論語·堯曰篇》:

謹權量,審法度,修廢官,四方之政行焉。興滅國,繼絕世,舉逸民,天下之民歸心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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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兩方面措施,前者說統一度量衡,裁冗整飭、肅清吏治以行四方之政,應該沒有問題。後者希望“天下之民歸心焉”也正確,問題在“興”“繼”“舉”。我們清楚:當時在華夏大地,諸侯小國甚多,《史記·殷本紀》:“周武王之東伐至明津,諸侯叛殷會周者八百。”比如此前紂封三公之一的西伯昌之西岐領域,也只是若干小國中之佼佼者而已。往後,僅管“周轍東、王綱墜”,這些自然形成的小國還不少,然而“春秋無義戰”,僅管其中那善理國政的,也難免於危亡,以致其宗廟社稷坍毀,祭祀不存。我以為,此即所謂“滅國”“絕世”。至孔子時,這現象也常發生。對此,如《論語·季氏篇》“季氏將伐顓臾”事件,孔子就責備當官的學生冉有不稱職,不能諫阻季氏的征伐行為。子曰:“昔者先王以為東蒙主,且在邦城之中矣,是社稷之臣也。何以伐為?”可見,這魯國轄內的附庸小國,縱有賢良當政也不免有滅國絕世之危,而季氏之伐絕無正義,更無進步可言。由此可知,孔子提出的“興滅國”、“繼絕世”,實為正義呼籲而非落後保守的政治主張。再說“舉逸民”,在孔子心目中的“逸民”例如“伯夷、叔齊……柳下惠”諸人,這是些志行高潔而被遺落的人材,能讓“天下之民歸心焉”(《微子篇》)的人。歷來,抒發自己懷抱者不少,而主張“選賢與能”者不多。孔子之“舉逸民”乃為百姓邦家之計。如以上所說正確的話,則孔子政治主張之重民生的進步性在這裡也體現出來了,而不能歸在“有些保守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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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正體現了孔子重民生的政治主張,不能成說是落後保守、視民為“愚昧無知”了。所以此句讀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才合情理。

據出土的文物看,秦漢(或先秦)簡牘的“原來樣子”是文辭無句讀符號。關於“民可使”句,不妨再結合事實來對上文進行分析。清人劉寶楠《論語正義》[5]列出時人對孔子這句名言的爭議,這裡摘要於後。

故大戴禮記言其事雲,說之以義而視諸體也。此則可使知之者也,自七十二人之外,凡未能通六藝者,夫子亦以詩書禮樂教之。

對此,《正義》之注未置評,但我們可以看出《大戴禮記》之言“可使知之者”所指為孔子學生,卻非本文所言之“民”,似不必討論。但“未能”者“亦以教之”卻值得注意。此外,針對其他說者的言論,《正義》有云:

說者以民為群下之通稱,可使由不可使知,乃先王教民之法,其說似是而非。

可見《正義》不贊同此種(愚民論)說法,並舉例論述:“《韓詩外傳》詩曰,‘俾民不迷’,昔之君子,道其百姓不使迷……使民心晰焉而知之,則道不迷而心不惑矣。詩曰,示我顯德行。故道義不易,民不由也……據《外傳》之文,則先王教民,非概不使知者,故家立之塾,黨立之序。”是說先王教民使知,則設立私塾、庠序,君子引導百姓使民心晰。否則道義不明,民眾難以行進。先王設立教育機構,君子引導民眾,皆在使民眾不愚昧(“道不迷而心不惑”)。意即孔子重教系聖人君子所為,其“民可使”這句話,是說能明白道義而行之者,由之;未能者,(則教以)知之(“使民心晰焉而知之”)。孔子稱先王之教民、贊君子之導民,而“民可使”句本意正是這樣。其句讀自然應為:“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清代人已有此解讀,至今不算遙遠;今天的解讀還應商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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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解讀之特別值得重視的,見於楊伯峻先生《論語譯註·泰伯篇》:

[註釋]子曰……知之——這兩句與“民可以樂成,不可與慮始”(《史記·滑稽列傳補》所載西門豹之言,《商君列傳》作“民不可與慮始,而可與樂成”)意思大致相同,不必深求。後來有些人……別生解釋……反失孔子本意。[6]

上文“意思大致相同,不必深求”之言恐誤。我以為,縱然不必深求,也明白孔子所說與西門豹所指了不相類,更與商君之論隔如雲泥——

孔子逝世半個世紀之後,西門豹治鄴興水利而任民勞,未有引用孔子之言的意思;至於衛鞅引“語曰”(論時代,鞅在豹後,或為引鞅語)“民不可”云云更與孔子“民可使”的話不相關。且說“民不可與慮始”是衛鞅在秦孝公面前力爭變法時所說,正合孝公主攻伐而霸諸侯的野心,於是“卒定變法之令”。商君對儒家理論仇視而鄙夷,斷不會引用孔子那句名言(何況孔子主仁愛倡禮樂)。商鞅主張施行愚民之術,說“民愚則力有餘而知不足”(《商君書·開塞第七》),“力生強”,才更能“為利祿之故戰”(《靳令第十三》),斬首多則利祿大。這樣,西秦這“首功之國”當然就急遽強大了。

以上這些,意在說明,就政治主張言,商君說“民不可”與孔子曰“民可使”這兩句話不可類比,決難說是“意思大致相同”。

當代,對“民可使由之”解讀之值得重視的,還見於南懷瑾先生著述《論語別裁》“愚民政策”條。南先生結論是“不必要另外圈點,就是原來那個樣子”;又說“‘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這也是一句名言,不必另外去圈點了”[7]。

對此,南先生的例證是自己的經驗和體會,固然可備參考;其言辭豁達和易,說今天是這樣的看法,也許明天再改變也說不定。拙文引述這條,亦意在說明孔子這句名言至今乃至以後都很重要,人們還會繼續研讀,仁智各見。然而說這句名言的“原來那個樣子”,就不確切了。

當代,楊伯峻先生的《論語譯註》無疑對《論語》研讀愛好者很有裨益,其註解翔實,深入淺出,能給人以討論空間,影響頗大。茲照錄“民可使由之”條後的譯文:

孔子說:“老百姓,可以使他們照著我們的道路走去,不可以使他們知道那是為什麼。”[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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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問題的關節點仍然是把“由”作“服從”解(把民可使由之作一句讀),使民“照作”走,因為不可以使他們知道為什麼。然而照著走去的“我們的道路”是什麼,必然是老百姓最關心的、希望知道的,孔子能說不讓他們知道嗎?(豈非孔子在向統治者獻策,而這策論又給錄入《論語》了?)

我們知道,孔子的偉大處,正在希望民眾能知、能行其提倡的儒家之“道”(可謂孔子心目中的“我們的道路”),故而大力提倡仁民重教。

孔子“有教無類”(《衛靈公篇》)是中華教育史上的率先作為;他教學生以君子之道,“其養民也惠,其使民也義”(《公冶長篇》);深知仁愛之於民眾需要重要性,“民之於仁也,甚於水火”(《衛靈公篇》)。可以說,一部《論語》,還找不出“不可使知之”的違心言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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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希望民“由之”的“道”,就是孔子畢生的信念與追求:大到政治理想,小至人生作為,幾乎沒有無關民生的。子曰:“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夫,民鮮久矣”(《雍也篇》),是在呼籲人民需要和美的生活,一如“曾子曰:慎終追遠,民德歸厚矣”(《學而篇》)。可以說,孔子之道的最高理想,也是人民至今嚮往的:“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禮記·禮運》)以這種理念所規劃的人生走向就正是希望“民可使”而“由之”的,即所謂“三代之禮一也,民共由之”(《禮記·禮器》),這是孔子之本意所在;當然也就是孟子所言:“由仁義行,非行仁義也”(《孟子·離婁下》),“居仁由義”(《孟子·盡心上》)。這些“由”顯然當訓義為行,比如上例“由仁義行”意即“行仁義之行”。孔子之言民可使之“使”,其義亦實為“行”;複詞“行使”,現代漢語猶用之。可見“民可使,由之”義即“民之可行者,其自行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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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有“不可使”,則“知之”。孟子曰:“天之生此民,使先知覺後知,使先覺覺後覺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斯道覺斯民也。”(《孟子·萬章上》)其意即“不可使,知之”。“不可使”者即後知後覺者,當然需要讓他們明白,即“知之”以道。至於“可使”與“不可使”之使動義,義同“君子學道則愛人,小人學道則易使”(《論語·陽貨篇》)中之“使”,“易使”義為“可使”;又如《禮記·表記》所謂“使民有所勸勉愧恥”中之“使”。就這些對民的“使”而言,也並非“役使”之義。在孔子這句名言中當然是“行”義,“不可使,知之”,義即“其不可行者,教以行之”。至於孔子所主張社會當“行”者,總離不開他的政治理想,即“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云云。

總之,我以為,孔子這句(本無句讀符號的)名言應有不同於幾成定論的圈點,應當是“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孔子本意所在,已如上述。如能見教不同的意見,我以增益知識為幸,還望讀者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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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修訂本第一編,第206頁,人民出版社1964年8月第4版。

[2][3]蒙文通:《經史抉原·孔子和今文學》,第158頁;《經史抉原·論經學遺稿三篇·甲篇》第146頁,巴蜀書社1995年9月第1版

[4][6][8]楊伯峻:《論語譯註》,第15頁,第81頁,第81頁,中華書局1980年12月第2版。

[5]國學整理社整理《諸子集成》,中華書局1954年12月第1版。

[7]《南懷瑾選集》第一卷,第340頁,復旦大學出版社2003年9月第1版。

作者:四川省巴蜀詩書畫研究會(成都)會員

四川大學成人教育學院中文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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