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孔如也

1961年5月16日凌晨，坦克开上了汉城街头，时任少将的朴正熙发动「五·一六」军事政变，推翻了韩国第二共和国，并在之后通过「选举」成为了韩国第三任总统。

朴正熙手握实权后，韩国军事委员会发布过数个公告：汉城进行军事管制，全国戒严，封锁海空交通设施并实行宵禁，禁止一切集会并进行出版物审查。

禁令之中，朴正熙补充了一条：教会除外。

上世纪六十年代以前，韩国是个积贫积弱的国家，人均GDP只有80余美元。韩国独立后，教会在韩国发挥了重要作用，其最主要的职能就是：救济。当时的美国传教士在韩国开设了大量的食堂，为人们提供免费的食物以及避难所。

朴正熙上台后，他从美国请回了一位颇具争议的人物——文鲜明。文鲜明是「统一教」的创始人。他告诉自己的信徒，朝鲜象征着圣经中「恶魔撒旦藏匿的巢穴」。出于这种立场，文鲜明也是朴正熙的铁杆支持者。

这位教主还是一位活动家，他广交各国政要。上世纪七十年代，他拜访过尼克松；柏林墙倒塌后，他会晤了戈尔巴乔夫；朝韩关系破冰后，他还曾与金日成讨论朝韩经济合作。

除此之外，他还构筑了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从房地产到食品、旅游、学校、媒体，数十家企业遍布于世界。上至总统议员，下至贩夫走卒，整个韩国都得看他的脸色。

有记者曾问他，为什么不直接当韩国的总统？他说：我要当人类的主神。

正是从文鲜明开始，教会势力成为了韩国政治的重要参与者。

这位在朝鲜「政教合一」历程中功不可没的人物，有位师弟，叫朴泰善。朴泰善收过一个徒弟，名为李万熙。李万熙发扬了师父与师叔的事业，后来创立了「新天地教」。

今年初，韩国爆发大规模新冠肺炎疫情，爆发原因，后来被发现是由「新天地教」的集会所致。事后，首尔官方，以「过失杀人」等罪名，向韩国检方发起了针对李万熙等人的起诉。李万熙被迫下跪道歉。

新时代的韩国教主，就这样，跪到了风口浪尖。

一

1950年6月29日，朝鲜战争爆发。8月，朝鲜人民军攻克汉城，一路南下，韩国方面开始征召学生入伍，组成了「学生义勇军」。

在这些年轻的身影中，有一名19岁的年轻人，他就是李万熙。李万熙跟同龄人一起走上了前线，并成为了最前方步兵部队的下士，亲历了战火。

几十年后，李万熙回忆过往参加过的朝鲜战争，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当时的战争中，国家总统和国会委员参战了吗？只有年轻的成年人甚至学生出战，然后牺牲。与同族战争是巨大的悲剧，我们到底为什么要进行这样的战争呢？」

没人知道这名年轻人在战场上经历了什么，在上战场之前，他只是一名普通的「信徒」。

1931年，李万熙在韩国庆尚北道清道郡出生。由于家境贫寒，加之处于战乱时期，他连最基本的韩国语知识都没有学好。17岁时，李万熙寄居在首尔的哥哥家里，去工地当了临时的建筑工人。

也是在那一年，一位传教士建议他去了教堂。草蛇灰线，从此肇始。

这一年的韩国，正处于李承晚治下。近代韩国政坛的许多人物，都是教会学校出身。即使从政，这些人也多少带有一些教徒基因。

李承晚就是一位基督徒。在他统治韩国时，新教在韩国快速成长，信徒人数也开始出现暴增，作为回报，韩国新教在1952年和1956年的两次大选中，都打出了「选出基督徒总统」的旗号，支持李承晚。

时人曾对此评述：基督教在韩国不是国教，胜似国教。

教会在韩国的盛行由此开始，而其最早的信徒，则多是像李万熙这样的穷人家的孩子。对这些人来说，教会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在韩国，教会承担着重要的救济职能，兴建了不少学校与医院。除此之外，他们还宣扬平等、民族主义。在财阀盛行、社会等级森严的韩国，这种理念被广泛接受。

李万熙接触教会很早。1948年，17岁的他，第一次走进教堂。但那时，教会可能并没有对他产生太大的吸引了。等到他第二次走进教堂，已经是十年之后的1957年了。

这一次，「奇迹」发生了。

据李万熙自己说，这一次，「一位健壮的男子出现他面前，向他说：从今天开始我将引导你，你要跟从我。」这段记载，还有一段比较值得玩味的地方：「于是，他放弃自尽，下了山。」

李万熙为何要自尽，不得而知。后来被宣扬的故事是，他退伍后回到了家乡，过起了「信仰生活」：在家里研读《学生文章读本》和传道用的小册子《朴俊的心情》，并且，后来他声称那段时间会经常进行所谓的「神秘实验」。

居乡的日子没过多久，李万熙再一次来到了首尔。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一次，他结识了一位叫做柳在烈的人。柳在烈是「帐幕圣殿」的创始人，这个宗教组织是从文鲜明师弟朴泰善处衍生出来的一支异端。

李万熙很快被柳在烈的「证道」所感动，加入了「帐幕圣殿」，自此，开始「废寝忘食地通读圣经」。

对李万熙来说，加入「帐幕圣殿」是他人生的一大转折点，在此之前，他仅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信徒，但这一次，他找到了「组织」。

在「精神导师」的引导下，李万熙开始系统参与「帐幕圣殿」的运作和组织。

但数年后，变故还是发生了。

1967年，李万熙忽然对外宣称，曾经的「领路人」柳在烈欺骗了自己，夺走了自己的财产。四年后，他罗列出40余条罪状，控告了柳在烈。这导致柳在烈于1975年被以「诈骗罪」刑拘，受了四年的牢狱之苦。

在外界盛传的小道消息中，此事却有着另一个不同的版本。为了夺取对该组织的领导权，李万熙利用一名女信徒，离间了「帐幕圣殿」另一个负责人百万丰与柳在烈的关系，尔后与百万丰编造柳在烈经济诈骗的罪名。

有人认为，李万熙此举乃是恩将仇报。李万熙没有接受过正规的神学课程，他的「精神导师」实际上有三个：朴泰善、柳在烈，以及百万丰。尤其是受柳在烈影响颇深。

柳在烈出狱后，不久就移居了美国。移民前，他和李万熙清了一下账，顺便控告了李万熙，罪名是「破坏名誉」。最终，法院裁决，柳在烈控告成立，李万熙被判入狱四个月，其余刑期监外执行。

看似一报还一报，实则李万熙还是摘走了果子。把柳在烈弄进监狱后，李万熙全面接管了「帐幕圣殿」的一切，包括资产、房产，以及信徒。

一尊新神就要诞生了。

二

1984年3月14日，是一个被李万熙写进历史的日子。这一天，他自称按照「神的旨意与启示」，创立了「新天地耶稣教见证帐幕圣殿」。在这之后的每一年，3月14日都是「新天地教」必须要守的几个节期之一。

李万熙由此，开始一步步走上神坛。

首先被推翻的是其贫苦无名的身世。

李万熙出身贫苦，但他后来却宣称，自己的家世「可以追溯」，他实际上是朝鲜太宗的二儿子、世宗大王的哥哥孝宁大君的第19代子孙。

身份高贵了，但好像还差点「神性」。

像各种翻版的「遇神」剧本一样，李万熙的出生还有了另一个其信徒熟知的「天降异象」：在他出生前，他的祖父做了一个「在黑暗当中，一道光照耀到他儿媳」的梦，所以李万熙名字中的「万」和「熙」，分别代表了「一万的万」和「闪耀的熙」，带有「真光」的意思。

另外，对于李万熙年幼时未受到过良好教育一事，「新天地教」则解释为，「知识」就是「粪土」。按照他们所说，李万熙「吃了上帝的书卷」。

所谓「上帝的书卷」，指的是1957年时，他第二次进入教会，所发生的故事。

李万熙说，自己见到了耶稣。耶稣指示他将自己所看见的和将来必成之事，以书信的形式写了下来。同时，他还从天使那里接过了书卷，并被指示将之传给世人。这也是李万熙，为后来的「传道」，所做的解释。

1985年，李万熙开始以「传递知识」的方式进行传道。这一年，他以「新天地教」为名，出版了《启示录真相》及其它二十多本书籍。出书似乎是「新天地教」的一个传统，在之后三十多年，「新天地教」不仅活跃在大众报纸和杂志，自己也是「著作人」，除了出版各种对外宣传的书籍，对内还办了月刊。

1995年，「新天地教」在自己出版的月刊中宣称，李万熙是「唯一拥有神的话语的人」。

李万熙成为「唯一拥有神的话语的人」的这一年，也是韩国教会的一个大年份。当年，韩国是全球第二大传教士派出国。一份研究显示，当年基督徒在韩国人口中所占比例达到了40%。

这得益于韩国实现民主化之后，祈福式基督信仰的流行。人们不再期待来世，转而把希望放在今生。

出身高贵、「唯一拥有神的话语的人」，除此之外 ，李万熙一直塑造的形象还有极其贫穷、无妻无子、居无定所、家徒四壁。这种形象，对其信徒充满了道德感召力。

事实真的如此吗？

在中国，有一位前「新天地教」信徒曾披露，李万熙有妻子有儿子，可他的家庭生活从来不公开。

2012年9月16日，在「天上文化世界和平复兴运动大会」上，一张照片不慎流出。会上，李万熙在中间的席位上，观看了以十二支派颜色为基调的大型团体操表演，上万人一起向李万熙跪拜。这一天，是李万熙的生日。看起来，他并非一位清教徒。

除此之外，关于李万熙的绯闻，还诸如选妃、私生子、豪车、豪宅等。

用一句通俗的话说，今天的「神」，很「现代化」。而「现代化」的最基本条件，其实还是「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上世纪八十年代，像「新天地教」这样的教会不断涌现。除了主张的共通点，他们还有一点容易被人忽略：追求经济效益。

随着今天李万熙与「新天地教」共同浮出水面的，还有一些新闻。

比如去年2月，「新天地教」尝试以「Heavenly Culture, World Peace & Restoration of Light」这个名字，在新加坡注册公司，但遭到拒绝。随后的调查揭露，一家名为「Spasie私人有限公司」的空壳公司被发现，这是「新天地教」此前注册的，声称从事咨询服务和软体开发。

在经济领域，「新天地教」还有很多「作为」：伪造股票证书、注册空壳公司进行敛财。据发现者称，这一幕是从李万熙1996年5月31日出版的《Young-Haek》一书中发现的。

这应该是李万熙在无意间「揭露」的「新天地教」信徒的行为。今天，参加「新天地教」的信徒们，都会签署一份保密协议。类似于上述敛财的手段，将严格保密，他们被教育，「芝麻大小的事，都要做好安保教育」。

另一部分对「新天地教」的指控，还包括「变相压榨信徒劳动力」。比如，让学员去「新天地教」经营的单位去工作、领取工资，再以集会时各种名份「奉献」出来。

进去容易出来难。去年，有韩国网友爆出，从「新天地教」离开时，收到过一条短讯：

「背叛者、背道者，在毒蛇地狱中永世承受苦难。」

三

毫无疑问，李万熙是一位蛊惑人心的「天才」。

2014年1月21日，李万熙「访问」了棉兰老岛，「解决了天主教和伊斯兰教长达40年的战争分歧」，并主持了以成年人为代表的「和平徒步大会」。

和平是李万熙的卖点之一。对韩国来说，尤其是2014年初，韩国和美国举行的联合军演，被BBC形容为是对朝鲜的「直接挑衅」，朝鲜半岛的局势不明朗，人们迫切地渴望和平，此时，宣扬和平理念的教会，则更具有民间传播力。

据说，李万熙「为世界和平的，三年内13次出访，寻访了60多个国家」。

每到一处，他就说，我有一个梦想，「和平」是一个梦想。

这个梦想还是归结到他曾参加的朝鲜战争。他号召人们，要在「终止战争,世界和平」的和平协议上签名。

2014年，他还在首尔奥林匹克体育场，举办过一场「世界和平峰会」。他对外宣称，来自世界各地的120个国家的使节和贵宾参加了这次峰会。会上，李万熙慷慨陈词，会后，人们载歌载舞地走上首尔街头。

李万熙是一位「和平大使」吗？这背后，他考虑的是什么？

我们先来看一组数据。

作为第二大传教士派出国，近些年中，韩国本土的信教人员，增长似乎遇到了瓶颈。维基百科上，有一组对韩国宗教人数的统计。

维基百科上，针对韩国本土信众变化的统计。

以十年为一个节点，自2005年起，韩国的无宗教人士呈现出上升的态势。对「新天地教」来说，可能情况更窘迫。近年来，该教在韩国，已成为全民公敌。

所以借着「和平」的旗号「出海」，就成了李万熙的新路数。

「新天地教」的海外市场，主要在中国。有人统计过一个数据，从2010年起，「新天地教」每年增加的人数为：

近年来，「新天地教」每年总共的新增人数统计。

根据这份统计，每年「入教」人数接近2万人，但离开的人数每年也接近1万人。

这让李万熙有点着急。2017年，「新天地教」的年度节日前，李万熙曾打电话给各个支派长，质问道：「你们支派怎么参加人数那么少，你们都来这干嘛的？」

李万熙罕见地着急了。

他可能不会想到，当有一天，「新天地教」会因为聚众集会，而收获更大的争议。人们开始质疑，「新天地教」是不是一个邪教，李万熙试图为自己辩护，甚至不惜以年近九十岁的高龄，下跪道歉。

过去几十年，李万熙把自己打扮成了一尊神，其成就早已超过了他的前辈。发展了更多的教徒，也曾效仿文鲜明，一度与政治人物结盟，帮助朴槿惠拉票助选。

今天，曾经的盟友被弹劾下台，「高贵」的教主也终于屈膝了。对他发出挑战的，正是他曾试图拉拢的民众，和曾经的自己。

屠戮恶龙者，最终变成了恶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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