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滬“囧途”:一張湖北的身份證,讓復工之路格外艱難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20年第9期,原文標題《返滬“囧途”》,嚴禁私自轉載,侵權必究

一張湖北的身份證,讓這段回上海的復工之路變得漫長。

記者/薛芃

一週前,我和同事從不同地方趕到上海。我到虹橋高鐵站時已經晚上8點多,由於沒有任何接觸史,體溫也正常,一路從高鐵出來到坐進出租車,都是超乎想象的順利。

司機接了我這單活兒開心得很,他等了快五小時。終於有個乘客可以聊聊天,他打開了話匣子:“高鐵站雖然人少,但好歹能等到活兒,市裡其他地方更是沒活兒。”夜晚,大雨中,淮海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出租車穿梭在霓虹閃爍的大牌店鋪和黯淡的市井門臉之間,可真夠幻滅的。好在一路上公寓住宅裡滿是燈光,是種慰藉。“我就想好好堵堵車,一個月沒堵車了,這哪裡是上海呀。”司機嘀咕著。雖然上交公司的“份子錢”減了20%,但每天進賬還不到平日的三分之一,我在上海感受到第一批急迫復工的心願,來自出租車司機。

後來的幾天中,白日街面上的行人車輛慢慢多了起來,而晚上還是空空蕩蕩。上海這座龐大的城市正在復甦。

2月21日,全國陸續復工的第10天。上海虹橋高鐵站的人比一週前多了些,但跟往日人頭攢動的景象相比還差得遠。因為不是勞動密集型城市,上海返工的外地人沒有像潮水那樣洶湧而來,而是自元宵節之後每天緩慢地增多一點,在不知不覺中把這座城市填充回原來的樣子。

中午12點半,我在同一個出站口,碰到了從河南老家回上海復工的陳淺,她焦急地在出站口等著,全部的注意力都在圍欄裡面的愛人身上。同一班高鐵的旅客陸續通過測溫和流調排查,走出關卡,陳淺的愛人孟星海卻被扣下了。他被圍在臨時的圍欄中,像是個不聽話的孩子放學後被留下來罰站,只能眼巴巴地看著別人回家。孟星海是湖北人,拿著湖北荊州的身份證,一個多月來,這張身份證讓他過得並不輕鬆。“我們好不容易回到了上海,希望隔離14天后,一切都能恢復正常。”陳淺說道。

大年二十八,孟星海和陳淺兩口子開啟了過年模式。今年是倆人結婚的第二年,因為陳淺的小弟要結婚,於是二人選擇回女方家過年。陳淺的老家在河南駐馬店的農村,夫妻倆平時在上海工作,一年也只能回家一次,陳淺心想,結了婚後可能回老家的次數會慢慢變得更少,內心有些愧疚。今年春節,她帶著新婚一年的丈夫從上海回鄉下過年,心裡還是挺自豪的。


返滬“囧途”:一張湖北的身份證,讓復工之路格外艱難


回到妻子老家的第二天,武漢就“封城”了,又過了一天,荊州“封城”。孟星海沒想到疫情擴散得這麼快,跟荊州的家裡人確認過安全後,又萬千叮囑了一番,他才踏實一點。村裡知道孟星海是湖北人,起初盤問得特別仔細,把他當作重點觀察對象,除了錄入更詳細的流調信息,還要定點上門查體溫。不過回到河南之前,孟星海已經很久沒回湖北老家了,對於他來說,除了身份證仍是荊州的,口音中有些鄉音,其他並沒有什麼特殊。過了幾天,村委會便不再在意他的湖北身份,檢查也放寬鬆了。

陳淺和孟星海是在上海工作時認識的,兩人都在嘉定區——上海的西北角,離市區挺遠的。今年34歲的陳淺,大學一畢業就來到了上海,“也沒什麼特別原因,就是想到上海看看”。和大多數來上海打拼的外地女孩一樣,動過離開的念頭,也一再被家裡催婚,不過一年又一年地在這裡工作生活,她也不知道還能去哪兒。

結婚前,兩人拿出幾年的積蓄,再加上家裡的補貼,在嘉定買了一小套房子,雖然位置有些偏,面積也不大,但他們就這樣在這座大城市紮了根。說到這裡,陳淺笑了一下,“是有點想自己的家了”。

陳淺是做高溫電線銷售的,公司屬於傳統制造行業,對員工實地到崗的依賴性很強。公司通知2月11日正式復工,但真正能到崗的可能不到三分之一,大多數員工都被困在家裡,即便回到上海,也仍要按規定居家隔離14天。好在陳淺不是一線生產崗,作為銷售,她的工作性質更依賴客戶,她有些擔心疫情會影響到整個行業和供貨鏈的需求,下一年恐怕要過得吃緊了。

2月6日,在河南老家已經有兩週時間,夫妻倆第一次準備回上海。但這時疫情仍在高點,駐馬店是河南的重點疫區。截至6日,駐馬店已有確證病例98例,比鄰的信陽市則是河南確診數最多的城市,164例,另一個向西挨著的南陽市111例。信陽與南陽都與湖北接壤,也有不少人在湖北工作,因此這三個城市是河南除鄭州外疫情最嚴重的地方。

為了6號能回上海,兩人提前找公司開了復工證明,又按要求在當地醫院辦了健康證。為了更多一層保險,陳淺還找到村委會加開了一個證明。她以為可以萬無一失,但剛出村頭沒多久,他們就被“硬核”的河南關卡攔住了。

他們要去駐馬店的高鐵站,但開了一輛親戚的南陽車牌的車,此時南陽處於“半封城”狀態,沒有特殊原因車輛不得進出。夫妻倆看著這個車牌有口難辯,好像在這個車牌面前,所有來自上海的證明、火車票都是沒用的。執法人員又看了一眼孟星海的身份證,再抬頭看了一眼孟星海,對比了一下。這一眼,陳淺知道回上海沒戲了。其他道路也被欄杆擋得牢牢的,沒有一個出口。最終,村委會來人把兩人領回了村裡,沒有緣由地,隔離14天。

剛開始的幾天,陳淺整日著急。因為停工的事,工資有所減少,她又是做銷售的,“沒有績效和提成,光靠底薪的話,的確太微薄了。再想想房貸,是真的著急啊”。陳淺本就不是個性格灑脫的人,凡事都考慮得周全,生怕自己遺漏了什麼。孟星海的性格更大咧咧一些,他不想讓愛人這麼焦慮,但當下的他,也無能為力。孟星海是做通信工程的,總出差,正好想借著隔離的機會多陪陪妻子。

時間一天天地過。到了2月17日那一週,“復工”已經成了社會上的熱議話題。和同事們的微信群裡,大家都在說著回到上海的隔離生活,沒什麼實質性內容,百無聊賴的,“可他們都已經回上海了呀,我還有好幾天才能走”。陳淺依舊著急,因為老家的14天結束後,等待他們的是上海的14天。

2月20日,他們再次準備好了所有材料,踏上回上海的路。此時的疫情沒兩週前那麼緊張了,村裡其他復工的人也走了不少,夫妻倆覺得這次沒問題了。可因為經停武漢,駐馬店直達上海虹橋的高鐵已經停開了很久,他們只能從鄭州轉車。

從駐馬店到鄭州,再到上海,根據現有的運行列車,這趟旅途沒法在一天內完成,必須在鄭州住一晚。傍晚到達鄭州後,他們想找個小旅館住下,可火車站附近一片蕭條,沒有一家開門的。“一個月以來,我們第一次回到大城市,我想到會沒什麼人,但沒想到,看著挺淒涼的。晚上又還挺冷的,是吧?我們終於知道‘人在囧途’是什麼感覺了。”陳淺告訴我,她不常出遠門,經過這一次的折騰,她可能會變得更宅,更依賴自己的小家。

市中心幾家開門的賓館有些遠,倆人想想算了。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們害怕被檢查。拿著一張湖北的身份證,總有種百口莫辯的感覺,“萬一再隔離14天,可怎麼辦?”。擔心被隔離,成了陳淺這段時間的心魔。

孟星海和陳淺在候車大廳裡湊合了一夜。在兩人的記憶中,這樣的場景已經很多年沒發生過了,像是又回到了上學那會兒,可心情不再那麼輕鬆。

從鄭州到上海的高鐵還挺順利,最後一道關卡是在虹橋站出站。陳淺隔著兩道欄杆,擔心地看著那個等待結果“罰站”的丈夫。而孟星海一直衝她笑,雙手從胸口往下捋,遠遠地告訴妻子——放寬心。

再次由於湖北身份證的原因,孟星海要被送到虹橋站附近的觀察點去,再做一次檢查——這是上海的規定,凡是湖北戶籍,都必須要多加一道檢測。流調、測溫、咽拭子、驗血,我站在陳淺旁邊,看著孟星海每過一關都會給妻子發個微信說一聲,陳淺有點甜蜜的不耐煩:“他有時候就喜歡碎碎念。”其實陳淺非常擔心丈夫要被送到集中隔離點去,這樣她就得獨自在家隔離了,她害怕生活會變得不方便,更害怕14天的孤獨。

一個半小時後,孟星海從監測點回來了,被允許安全回家。他們約在去嘉定的公交車站見面,我陪著陳淺往車站走,一路上,公司老闆已經開始給她安排工作了。雖然回到上海又將繼續隔離14天,但在公司看來,在上海的家中辦公好像與在老家的家中辦公不太一樣,會更進入工作狀態,更正式一些。“回去我們得趕緊去超市囤貨,還要過社區那一關,”陳淺的腳步越來越快,“我已經24小時沒沾床了,真想好好睡一覺。”(陳淺、孟星海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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