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西藏文物在北京舉行的特展中,展出了一方象牙質地的印章。

在眾多璀璨的展品中,這方小小的印章顯得頗不起眼。但它的背後,卻凝結著一段結構宏大的歷史畫卷。

今天,我們就來說說這方印章,以及它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這枚象牙質地的印章體量很小,獸鈕右邊鐫刻著大明萬曆戊子年制的年款。萬曆戊子年對應的是公元1588年(萬曆十六年),記住這個年款,我們後面要說一個與此相關的,很有意思的事情。

左側鐫刻欽賜朵爾只唱圖記,“朵爾只唱”為藏語“持金剛”之意。

很有意思的是,印紐左側鐫刻為“尕爾只唱”是個明顯的筆誤,“持金剛”在藏語中讀作“多傑羌”,而蒙古人在讀藏語音時,經常有點大舌頭。

於是便出現了,從“多傑羌”“朵爾只唱”的讀音,等從蒙古讀音到漢字,又不知經過了怎樣的轉折,從“朵”變成了長得很像的

“尕”

但在之後的相關記載和論述中,都無一例外的記做“朵爾只唱”,可見“持金剛”的藏語,發“ga”的音是不靠譜的。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一、“達賴”尊號的由來

作為這枚印章的主人——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在歷代達賴世系中並不十分顯眼。

他既沒有五世達賴的豔陽之盛,也不像六世達賴那麼幻化多情,但他卻是西藏曆史上一位影響深遠的重要人物。

他以自己的抉擇,給整個格魯派指明瞭方向,是個不折不扣的,燈塔級的人物。

談及索南嘉措的影響,我們還得從當時格魯派面對的政治局勢說起。格魯派的創始人宗喀巴大師,在西藏弘傳教義時,獲得了當時西藏地區統治者帕木竹巴政權的青睞。

格魯派早期創建的甘丹寺、色拉寺、哲蚌寺、扎什倫布寺

,都是在帕竹政權首領和家臣的資助而成。

但花無百日好,天無百日晴,十六世紀初期帕竹政權逐步衰落,自己的一畝三地都快混不明白了,哪還有閒工夫繼續支持格魯派?

而敢於和帕竹政權叫板的仁蚌巴、辛廈巴(藏巴汗),所信奉的都是噶瑪噶舉,對於打擊格魯派一直都是不遺餘力。

在這種風雨飄搖的背景下,格魯派被迫採用了活佛轉世體系,來穩定自己的教派傳承。(格魯派接受活佛轉世制度,在各教派中相當晚。)

正當格魯派承受重壓之時,1578年(明萬曆六年)索南嘉措收到了,蒙古土默特部落首領俺達汗的邀請。

在接到邀請的一瞬間,他是不是想到了薩迦班智達闊端的涼州會盟,以及之後薩迦派的巔峰勝境,我們不太清楚。

但作為一個坐困愁城的宗教領袖,索南嘉措決心牢牢抓住這次機會。

但並不是所有人,都能高瞻遠矚看到格魯派的危機,當索南嘉措宣佈即將遠赴青海,教派內部出現了大量反對的聲音。

五世達賴便在自傳中寫道:“當時發生了爭執,索南嘉措對一些侍從很不滿意,有意再不返回拉薩。”[1]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忽必烈與八思巴

蒙藏兩位領袖在青海湖邊一見如故,決定互贈尊號增進友誼,俺達汗贈與索南嘉措的尊號為“聖識一切瓦齊爾達喇達賴喇嘛”,好長的一個尊號!

這個尊號由五個部分組成:

“聖”,是超凡入聖,即超出塵世間之意;

“識一切”,是對藏傳佛教顯宗方面,取得最高成就僧人的尊稱;

“瓦齊爾達喇”,是梵文“執金剛”之意,是對藏傳佛教密宗方面,取得最高成就僧人的尊稱。

“識一切”“瓦齊爾達喇”結合起來,是說索南嘉措在顯宗、密宗都取得了最高成就。

“達賴”,蒙古語是大海之意;

“喇嘛”,藏語是上師之意。[2]

這是“達賴”一詞第一次被用於修飾某個人,而索南嘉措尊享了首發的榮耀!

“達賴”是蒙語大海的意思,對西藏曆史稍微有點了解的人都知道。

但如果問這個詞,是怎麼蹦到俺達汗腦子裡的,估計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首先得說“大海”這個蒙古詞,肯定不是因為兩位在青海湖畔,面對浩浩湯湯、連接天地的湖景,觸發靈感而成。

這兩位心思縝密的領袖,不會幹這麼無聊的事兒,所謂互贈尊號早就是事先想好的。

這就像二人閒聊時,俺達汗“不經意”的談及——

八思巴忽必烈的友誼,索南嘉措何等心神,聞得蒙古絃歌,焉能不知雅意

他微微一笑,說道:“我等非只今日,曾世世相會。汝為成吉思汗孫胡必賚徹辰汗(忽必烈)時,我為薩迦班智達之侄八思巴”。[3]

俺達汗聽得心花怒放,二人間的關係瞬間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

這段對話,如果被錦衣衛的臥底聽到,估計萬曆皇帝要睡不著覺了。

身為蒙古王族沒事跟人聊忽必烈,你想幹啥?!

尤其是你腦袋上,還頂著明朝順義王的帽子!

跟明朝有關的事情,我們放在後面說,還來說“達賴”這個尊號。

這個尊號,很有可能是由

索南嘉措的名字而來。

在藏語中,“嘉”可以理解為廣闊、廣大,“措”則泛指水體、湖泊。

“嘉措”就是大水面的意思,在古代藏族的認知中,對海洋是沒有多少概念的,畢竟青藏高原離海洋太遠了。

索南嘉措四個字合在一起,是“福德如海”之意,俺達汗估計早就心裡有數,才會贈了達賴這個尊號。[4]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內蒙的五當召

二、重塑藏傳佛教的地位

達賴世系因此有了名號,這件事雖然很重要,但也就不過如此。

畢竟叫什麼名字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辦成了什麼事情。

這兩位首領的青海之晤,不但接續了由薩班、闊端開創的蒙藏關係,還再次奠定了藏傳佛教在蒙古族心中的崇高地位。

元朝時期,藏傳佛教在蒙古地位超然,但自從朱棣將元朝皇帝攆到漠北牧馬之後,藏傳佛教在蒙古地區日漸式微,薩滿重新成為蒙古信仰的主體。

要知道,成熟的宗教是種高等級的信仰體系,需要有相應的物資基礎匹配。

而蒙古人在重回草原遊牧後,失去了支撐國家經濟的來源。

國家的政治系統,從元朝的封建+奴隸的混合體,跌落為更原始的部落聯盟狀態。

因此,發生經濟基礎不能支撐上層建築的狀況,也屬正常。

在蒙藏領袖青海之晤後,索南嘉措在俺達汗的配合下,重塑了藏傳佛教的地位,這才是他最重要的歷史貢獻。

而這實際上是,蒙藏兩族精神上的第二次合流。

正是因為,藏傳佛教重新成了,蒙古全族的主流信仰。清朝入關後,才會形成了滿蒙藏三族互相牽制、互有需求的政治三角型關係。

否則,即便是藏傳教派有心投附,說不定清朝皇帝,還得掂量掂量您的斤兩,值不值的下此重注!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三、明朝與青海之唔的關係

蒙藏兩族領袖聊天聊的愉快,明朝跑過來給了索南嘉措一枚印章,這是幾個意思?

這事兒和大明朝有關係嗎?還真有關係!

蒙藏兩族領袖在青海湖邊會晤,大明朝廷早就得到了密報,俺達汗對藏傳佛教的種種尊崇之舉,明朝首輔張居正也瞭然於心。

他忽然發現,明朝很頭疼的一個問題,說不定有了個低成本的解決方案!

這個明朝非常頭疼的問題,就是俺達汗本人。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說起來,明朝真沒有明粉口中那麼強大,蒙古軍隊打到北京城下除了大家熟知的“土木堡之變”外,還有一次“庚戍之變”

庚戍之變的主角便是俺達汗,為了平復俺達汗的進攻,明朝被迫“通貢互市”與蒙古人貿易,並冊封俺達汗為順義王

開通互市後,俺達汗確實不在明朝北部折騰了,他帶著軍隊向西拓展,打跑了青海的蒙古瓦剌部,這才有了他和索南嘉措的青海之晤。

俺達汗經略青海的舉動,明朝不願意了,本來只有北部邊防承壓,這下西部邊境也得加小心了。可讓他回自己老巢豐州灘(呼和浩特附近),又遲遲不見動靜。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張居正得知索南嘉措在蒙古這麼有面子,感覺俺答汗的問題,可能有了一個低成本的解決方案!

索南嘉措得知張居正的意圖後,拍著胸脯保證,“妥妥的,包在我身上!”

(“有閣下吩咐順義王早早回家,我就分付他回去”)

還別說,索南嘉措確實有能力,次年俺達汗便離開青海,回了蒙古屬地。

事情辦成後,索南嘉措曾親筆致書張居正,“合掌頂禮朝廷,欽封於大國事閣下張(張居正):知道你的名,顯如日月,天下皆知有你,身體甚好。我保佑皇上,晝夜唸經。……壓書禮物:……”。[5]

令張居正有很撓頭的事情,索南嘉措抬抬手就給辦了,由此也可以看出,他對俺達汗的影響力。

正因為索南嘉措擁有如此巨大的影響力(“諸番莫不從其教”),再加上確實曾為明朝辦過事兒。

俺達汗去世後,繼任順義王扯力克(俺達汗長孫)上書明廷,請求冊封索南嘉措為

“朵爾只唱”,明朝非常爽快得便答應了下來。

這便是此方印章上,藏文“持金剛”(朵爾只唱)的由來。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四、跟印章有關的其他內容

這方印章的背後,除了上述幾點外,還有幾個很有意思的地方,值得說上一說。

有藏文史料裡記載,“明朝於萬曆十五年(1587年),遣使臣在內蒙,敕封索南嘉措為‘朵爾只唱’,並邀請他入京面聖。”

實際上這是不準確的,這方印章右側明明白白的刻著“萬曆戊子年制”(萬曆十六年)的年款,考慮到索南嘉措萬曆十六年三月,便在進京路上圓寂,明使只可能是萬曆十六年初見到的他。

你很難想象,明使在萬曆十五年帶著敕書來到內蒙,奉天承運皇帝詔曰的一頓念,唸完了跟索南嘉措說:“不好意思,章還沒刻好,等你到了北京,我再給你啊!”

這當然是不可能的,使臣混成這樣,離死也就不遠了。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俺答汗

藏史記載索南嘉措受封為“大覺禪師”或“灌頂國師”,也是不準確的。

參考《明實錄》的記載,獲封“大覺禪師”的另有其人,而“灌頂國師”的說法,則全無蹤影。

考較諸多史料,五世達賴喇嘛修訂的《三世達賴喇嘛傳》記載較為詳實和可信:“明朝中央政府在索南嘉措,1579年(萬曆七年)前往甘州會晤甘肅巡撫侯東萊後,曾授予他“護國弘教禪師”名號,並頒賜封誥和印信。”

可見,明朝在封授索南嘉措“朵兒只唱”名號和印信之前,確曾另行封授過名號並賜予印信,只不過並非所謂“大覺禪師”“灌頂國師”,而是封授的“護國弘教禪師”。

這是為明朝對達賴喇嘛世系最早的封授,也是達賴喇嘛系統與明中央政府正式建立關係之始。[6]

需要注意一點,明朝曾有硬性規定“未獲封‘國師’及以上封號的藏教領袖,無權入京覲見”。

而作為只擁有“護國弘教禪師”“朵兒只唱”封號的索南嘉措,被使臣邀請進京,意味著明朝已經認可他“國師”的地位和重要程度。

如果他在萬曆十六年,成功入京面聖,以他在蒙古的影響力,獲封一個“國師”稱號,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事。

可惜,索南嘉措在入京途中圓寂,無緣獲此尊號。

一枚印章背後的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

最後,索南嘉措還有一個重要的影響。

如果不是他親身入蒙弘傳佛教,估計就不會有個蒙族孩子名叫雲丹嘉措(四世達賴喇嘛),而格魯派會不會是今天這個樣子,還真不太好說。

世事雲波詭譎,領袖殫精竭慮,在後輩看來,不過是層雲歸鳥、入目繁花。

但歷史碾過的溝壑尚在,一枚小小印章的背後,便有這麼多艱辛和求索。

現在它靜靜的躺在展櫃之中,雷霆乍驚的過往,您聽到了嗎?


參考書目:

[1]、《五世達賴自傳》__陳慶英、馬連龍、馬林;

[2]、《安多政教史》__智觀巴·貢卻乎丹巴饒吉,吳均,毛繼祖,馬世林譯;

[3]、《蒙古源流》__薩囊徹辰著,道潤梯步譯;

[4]、《三世達賴喇嘛索南嘉措生平事蹟新探》__陳慶英;

[5]、《張文忠公全集》奏疏八、《達賴喇嘛傳》__牙含章;

[6]、《歷代中央政府封授達賴喇嘛印信考述》__何曉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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