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門的學術著作 厚重的人生大書

冷門的學術著作 厚重的人生大書

1986年5月的一頁語言日誌 資料圖片

冷门的学术著作 厚重的人生大书

《人生初年——一名中國女孩的語言日誌》 李宇明 著 商務印書館

【讀書者說】

兒童語言獲得研究,在語言學中具有重要地位,因為它直接面對“語言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這一人類語言的根本問題。如果語言是先天的,那麼,語言能力就是人的本能,語言學就要追問:這一先天的語言機制在哪裡?是什麼?如果語言是後天的,那麼,語言能力就是人類從外部世界中獲得的一種技能,語言學就要追問:人類是如何獲得這一語言技能的?它是什麼?兒童語言獲得研究,關係到語言的本質和對語言整體面貌的認識,是語言學研究的核心領域。

雖然如此,兒童語言獲得研究,一直是語言學中的“冷門”。因為它不單純是“語言”問題,而是一個交叉學科:兒童的生理發展、心理發展、認知發展、思維發展等都與語言發展密切相關。同時,這門學科還面臨兒童語言數據的匱乏,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學科背景的多元與數據的嚴重不足極大限制了兒童語言獲得研究的進展。

近期,北京語言大學語言資源高精尖創新中心主任兼首席科學家李宇明的《人生初年——一名中國女孩的語言日誌》出版了。這部人類個體早期行為的科學觀察日誌,採用白描紀實手法,觀察記錄一個乳名叫“鼕鼕”的中國女孩從零歲到六歲半的語言發展,以及這一階段她的生活、行為、情感、認知等。此書堪稱世界上跟蹤記錄兒童語言發展時間最長的一項研究,不僅創造了兒童語言獲得研究的一個高峰,而且在多個學科領域具有重要價值。

從動物人到社會人的全景記錄

與成人學習外語不同,兒童獲得母語非常輕鬆,學前期就可基本掌握母語。成人學習外語個體差異顯著,兒童獲得母語則具有普遍的規律性,都要經歷“喃語”“單詞句”“雙詞句”“電報句”“成人句”等幾個階段。這些不同階段之間存在“質”的飛躍,展示了兒童迅速獲得母語的必由之路。

兒童為什麼能在短短几年之內掌握複雜的母語?這引起人們極大的興趣。兒童語言獲得,也成為人類難解的30大神秘課題之一。《人生初年》詳細記錄了鼕鼕學前期的語言獲得過程,被學界讚譽為“一個動物人到社會人的全景式記錄”,為破解兒童語言獲得之謎提供了一份寶貴的原始數據,具有重要的學術意義。

《人生初年》來源於李宇明教授在長達2200余天的時間裡,對女兒的語言情況所做的近百萬字的忠實記錄。它以“日誌”形式,用一個個生活中的小故事記錄了在人生的最初六年中,鼕鼕在什麼時間、什麼情況下,使用了什麼體態語、發出了什麼音、使用了什麼詞、說出了什麼話……全書猶如一部紀傳體小說,引人入勝。從中我們可以看到鼕鼕母語獲得的軌跡:從體態語向語言的過渡,從聲音感知向語音習得的過渡,詞彙的擴大,詞類的拓展,語法的進階,語用的發展;從中我們也可以發現鼕鼕母語獲得的關鍵節點:語音建立期、語音飛躍期、詞語爆炸期、語法關鍵期等。

有意義的是,從這份記錄中,我們既可找到語言“先天”的證據,又可找到語言“後天”的證據。《人生初年》記錄了很多鼕鼕“自創”的語言表達,如“河浪”“味氣”“拉天黑”“打粉”“洗水”“舒服藥”“手耳環”等。兒童“創造性”地使用語言,在語言學家喬姆斯基看來,就是語言先天性的表現。另一方面,《人生初年》也明確地告訴讀者,認知對語言有決定作用:當兒童的數量範疇、時間範疇、空間範疇、因果範疇、親屬範疇沒有很好地建立起來時,兒童的數量表達、時間表達、空間表達、因果表達、親屬表達就會受到影響。認知決定語言,這又符合兒童心理學家皮亞傑的觀點,在他看來,語言能力不是天生的,而是隨著認知的建構而發展的。

《人生初年》本身並沒有直接給出關於語言機制問題的答案,而關於語言“先天”抑或“後天”的學術爭論也許會永遠地繼續下去,但是,《人生初年》是探索和回答這些問題的原始數據庫,是兒童語言學和整個語言學科的一筆寶貴財富。正如語言學家陸儉明先生所言,《人生初年》的出版,不僅是令中國語言學界欣喜的一件大事好事,也是將令國際語言學界欣喜的一件大事好事。

一滴水裡看世界

《人生初年》以兒童語言發展為主要內容,但學術價值遠遠不止於此。這部著作的時代背景是20世紀80年代末、90年代初,書中真實描述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面貌和風土人情,包含大量的史料和民俗資料,形象生動,具體翔實,對於研究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社會和地方民俗具有重要價值。

《人生初年》有很多細節反映了改革開放初期中國社會的一般面貌。那時,鄰里走動頻繁、關係融洽,高校教師居住在狹小的筒子樓裡,樓下時常聽到走街串巷的小販的叫賣聲,生活中不乏那個時代特有的“掛曆女郎”。更為打動人的是,書中對改革開放初期中國鄉村的描寫:只有電燈沒有電扇,馬提燈掛在大槐樹上,還有擁有六個孩子的家庭,主人公鼕鼕作為城裡的孩子回到農村後極羨慕農村的小朋友“能坐在地上”,而農村的小朋友則對城裡來的孩子充滿好奇,自發地圍成一個圈,讓鼕鼕在裡面跳舞。這些細節生動展示了當時中國的鄉村面貌和民風。

傳統中國是鄉土社會,宗族觀念、家庭倫理至為重要。改革開放以後,隨著家庭規模的縮小、家庭關係的簡化,中國人的家庭結構和家庭觀念也在發生變化。《人生初年》就是這種變化的一個縮影。鼕鼕是第一代獨生子女,在這一代人的成長過程中,家族仍非常重要,這在《人生初年》中有突出表現。第一代獨生子女家庭,他們的家庭觀念既有傳統的延續,又有現代的影響。《人生初年》正表現了這種社會轉型期中國家庭結構與家庭觀念的變遷。

鼕鼕的父母都來自河南,這種“地域基因”不可避免地伴隨了鼕鼕的成長過程。因此,《人生初年》在記錄鼕鼕語言的同時,也大量記錄了河南的方言土語、兒歌民謠、傳統故事、民間遊戲和風土人情。這些可稱之為“地方文明”。它們大都以人為媒、口耳相傳,具有濃郁的地方色彩,從一個側面展示了河南的地域文化。

一滴水裡看世界。《人生初年》是一部帶有鮮明時代烙印和地域色彩的兒童語言學著作,它包含著豐富的社會生活信息和地方文化元素,這為人們從社會學、民俗學、歷史學等多個學科角度開掘此書的學術價值,提供了可能。

用愛孕育的“學術之子”

《人生初年》是李宇明個人的作品,更是他一家歷時30年的心血之作。

李宇明的妻子白豐蘭女士,大學期間突患類風溼關節炎。這是一種難以完全治癒的終身性疾病,李宇明並未因此放棄這段感情,而是毅然與病床上的白女士舉行了婚禮。有了女兒後,李宇明既要照顧妻兒,又要承擔繁重的教學和科研工作。為了將家庭的重擔和事業的重擔一起挑起來,他將研究方向轉向兒童語言學,為了讓妻子以病床為伴的生活更加充實,他把妻子引入兒童語言學的殿堂,讓她也參與到自己的科研工作中。

白女士一生與病為伍,五次癱瘓五次站起來。她憑著強烈的使命感和超人的毅力,成為當年記錄鼕鼕語言行為的“主記人”,是將卡片轉錄到日記本上的“主寫手”。11本“鼕鼕日記”,多是她用病殘的手寫下的。她又用變形的右手架起變形的左手,用左手唯一能伸直的無名指敲擊鍵盤,是前後11稿《人生初年》整理工作的重要“操盤手”。白女士是在用生命寫作,也是在用行動表達對丈夫和女兒的愛。

《人生初年》既是鼕鼕的語言日誌,更是李宇明與妻子用心澆灌、用愛孕育的“學術之子”。面對生活的不幸,他們用愛和責任共築幸福之家,為千千萬萬家庭樹立了榜樣。《人生初年》不僅是一部學術著作,更是一部厚重的人生大書。

(作者:李晉霞,系北京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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