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師獨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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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書法的權宜選擇態度給康有為的書法創作帶來了微妙影響。一方面他易於捕捉一些十分有價值的歷史信息,選擇一條較少有人問津的僻徑以求別出心裁,但另一方面他又不太可能花大量精力深入開掘,因此在總體上說,他顯然略遜於沈曾植.更遜於吳昌碩。在政治上始終抱有信心並思得一逞的康有為,自然不甘於以翰墨終老,這影響了他成為一個第一流的大師,當然也為他的天分極高的書法規定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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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踐著他在《廣藝舟雙揖》中的理論主張,南帖系統作為臨習典範當然不予考慮,唐碑系統的工穩妥貼更不在話孔面對清代科舉習氣,自己也在此中混跡半生的康有為,對於科場習大小二歐字,以方、光、烏為登第進身階梯的那一套有著切身的感受。他本人原也精於斯道,只是後日北遊盡覽秦漢六朝碑版,在京城又逢北碑風興盛,廠肆所陳皆為六朝拓本,收羅較易,薰染復深,於是才從包世臣之說而全面吸收碑學精體,並專力學《石門銘》、《孔宙碑》分隸之間較野逸飄散一路。在《廣藝舟雙揖》中他曾自述學書經過。《述學》所載,大約有三個階段。一是出入歐書唐碑階段:
“吾十一齡,侍先祖教授公(諱贊修),於連州官舍,含怡挎棗,暇輒弄筆。先祖始教以臨
《樂毅論》及歐、趙書,課之頗八然性獺鈍,家無佳拓,久之不能工也。將冠,學於朱九江先生(諱次琦)。先生為當世大儒,餘事尤工筆札。……於是始學執筆,手強甚,晝作勢,夜畫被,數月乃少自然.得北宋拓《酸泉銘》臨之,始識古人墨氣筆法,少有入處,仍苦調疏。後見陳蘭甫京卿,謂《醛泉》難學,歐書唯有小歐《道因碑》可步趨耳。習之果茂密,乃知陳京卿得力在此也。因並取《圭峰》、《虞恭公》、《玄秘塔》、《顏家廟》臨之,乃少解結構,蓋雖小道,非得其法,無由入也。……壬午人京師,乃大購焉,因並得漢、魏、六朝、唐、宋碑版數百本,從容玩索,下筆頗遠於俗,於是翻然知帖學之非矣。”


倘若沒有自'FI齡至應試這一時期的遍學唐碑,康有為大約未必會對之如此深惡痛絕的。待到他稍有通會,沈曾植一番點撥,使他在創作上也開始改弦更張,重覓新途:
“湖州沈刑部子培,當代通人也。謂吾書轉折多圓,六朝轉筆無圓者。吾以《鄭文公》證之。然由此觀六朝碑,悟方筆無筆不斷之法。”
此後他學張裕釗、學鄧石如,深人北碑堂奧,對一些碑學大家的絕技如“中筆必折、外墨必連……筆之中鋒最厚”心領神會,按其時間,當在久居京師、多遊廠肆,即與撰《廣藝舟雙揖》相近的期內,亦即是在他30歲之英年奮發之時。
《述學》最後有一段話歸結了自己的學書方向:
“吾執筆用九江先生法,為黎、謝之正傳,臨碑用包慎伯法。慎伯問於頑伯者,通張廉卿之意而知下筆,用墨浸淫於南北朝而知氣韻胎格。借吾眼有神,吾腕有鬼,不足以副之。若以暇日深至之,或可語於此道乎?”
這當然還只是31歲時的自許之語,但對於學包世臣、鄧石如、張裕釗和上承南北朝碑卻是與理論主張相一致的。不過我們也還不能把它當作是康有為綜合各家化為一格的總結語,因為31歲的他還只能為今後提出一種傾向卻無法未卜先知。事實上也正是如此。當他從沈曾植處獲“方筆無筆不斷之法”後,在後來的書法作品中卻基本上未體現出來。“中筆必折”他談不上,“外墨必連”他也只有形貌之得。 正相反,他開始從張裕釗的反面伸延開去,以《石門銘》為契機,追求一種不拘於筆之方圓卻斤斤講究勢的開張的嶄新風姿。諸如掠捺橫筆,輒翹起剔上,與《石門頌》、《石門銘》如出一轍。相傳康有為曾得宋初陳傳老祖一幅石刻聯:“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秘不示人,苦學不輟,卒至大成。此事容或有之,但此結論並不確切。以康有為30歲以前還在學唐碑之時,他已有出眾的史識並且眼界極開,即使他得見陳傳的對聯並刻苦學之,對聯也絕不會是他成功的唯一淵蔽。而陳傳此聯的神形皆酷類《石門銘》,不倉又告訴我們另一個可能性:如果陳傳的書法不與康有為的南北朝碑誌在氣脈上相內應,也許康有為未必會選取它。

把康有為那種氣格開張、縱橫揮掃而中鋒緊斂的方圓兼備書風放在近代書壇上作出思考,我想可以拈出三個比較對象加以映照以確定他的創作位置。
第一個對象是歐柳唐楷。在此中作對比有如在30歲以前的康有為與30歲以後的他作比。當然如果再植人屍個社會歷史背景的話,那麼還可用館閣體的時髦與他的僻行磊舉作比。比較的結果也是一目瞭然的:他在《廣藝舟雙揖》中對唐碑的批評決定了他的必然成功。在崇尚神韻氣脈與體格法則方面,他的野逸自如、抒情意志極濃的楷書令人~新耳目,而且具有明顯的生機和開拓性格。 偏師獨出(2)
第二個對象是趙之謙。《廣藝舟雙揖》中對趙之謙有過一段批評:
“趙偽叔學北碑,亦自成家,但氣體靡弱,今天下多言北碑,而盡為靡靡之音,則趙偽叔之罪也。”
—《述學第二十三》
這是同站在北碑立場上對自身陣營的反視。雖然結論與我們今天差似,但我們是站在歷史高度上的後人之論。康有為卻應是一位“當局者迷”的圈內人,故他的對同道的批評便顯得尤為可貴。聯想到他也在《廣藝舟雙揖》中對北碑學說的倡起者阮元作出中肯批評:“書可分派,南北不能分派。阮文達之為是論,蓋見南碑猶少,未能竟其源流,故妄以碑帖為界、強分南北也。”(《寶南第九》)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即使康有為在書法史評判方面有著令人矚目的偏激,但未必是出於門戶之見:他對唐碑與刻帖斥責不遺餘力,但對北碑系統的同道也十分苛刻。

以趙之謙的輕捷與康有為的野逸相比,趙之謙還是較薄弱一一因此在整體的風格類型上不及康有為。但趙書純熟,水平整齊,而康書優劣相差懸殊,作大字饒有氣魄,作尺幅小頁或中堂之軸則無甚驚人之處而且敗筆迭出。故我以為從技巧上論,康有為未必能勝趙之謙,他只是在風格或韻趣上佔一席之先。這決定了作為一個書壇大家個人而論他水準平平,但作為一個書壇歷史人物卻頗有建樹。趙之謙則反之。
第三個對象是張裕}Ii。以《廣藝舟雙揖》中對張裕釗的稱讚如“其書高古渾穆,點畫轉折皆絕痕跡......其神韻皆晉宋得意處,真能甄晉陶魏,孕宋梁而盲齊隋,千年以來無與比”(《述學第二十三》),“集碑之成張廉卿也”(《餘論第十九}})云云,他之使康有為欽佩無任,真足以令我們大吃一驚。但細細品味張裕釗與康有為的北碑,我們還是以為張裕釗過於生硬通峭,在學魏方面不及康有為的靈活與敏感。這倒並非說康有為是“千年以來無與比”的更上者,而是他對張裕釗褒獎過當。學北碑生硬者如張裕釗,以及近世的李瑞清,要之都不是學力有差,而是天分不如康有為,故康有為取《石門銘》、取陳傳的聯語,出奇制勝,而張、李二公孜孜北碑終身,卻鑽起牛角尖來。通達與拘執的差異,於此可見一斑。

唐碑與館閣體與康有為的對比是兩大體系之間的對比,在清末民初的時代背景規定下,孰優孰劣一目瞭然。趙之謙的圓熟與張裕釗的生硬自成對比,他們與康有為也構成一重對比,見出康有為對自身風格立足點的確切把握與成功建構。但這並不是人人皆能明察的。沈曾植以行草勝,吳昌碩以篆隸勝,只有康有為的行楷或楷書,可以與趙之謙、張裕釗的楷書構成北碑系統內的三大格局,那麼我們還是較傾心於康有為。康有為在創作上決非千古洲人,在沈曾植、吳昌碩與他三人之間,他的創作最弱,但由於他在理論上的成功,論社會影響也足以與沈、吳抗衡。他的理論與創作兩棲同步,作為近代史上不同於沈曾植,更不同於吳昌碩的一種獨特類型,為我們勾畫出另一類成功形象。
有趣的是,清末民初三位書壇巨孽在風格上各樹一幟,鼎足而立,而他們的私交卻甚厚。康有為的研習書法得力於沈曾植的點撥,在《廣藝舟雙揖》的成書緣由上我們已經提及。而康有為撰文、沈曾植書丹而成的《吳北山墓誌》更是書林一段佳話。晚年康有為在杭州西湖還有寄懷詩云:“煙深不見北高峰,獨掉扁舟寫舊蹤,可惜寐翁不攜手,錢江風雨嘯魚龍”,拳拳之心躍然詩間。至於沈曾植與吳昌碩的關係也十分密切:1921年沈曾植曾撰《備翁像贊》,並與吳昌碩合作《朱光第墓誌》,陳三立文,吳昌碩篆額,沈曾植書丹。吳昌碩也有回報,有名的“海日樓’白文印,即是專為沈曾植所制。以此看來,三巨頭在當時私誼日隆,詩書往還,應該是民初書壇上一個很有涵義的現象,他們分別從不同的立場出發介入書法,但他們的攜手共建使書法界出現嶄新氣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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