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云飞
午睡前看了李行导演的《小城故事》，在我看来，那是一部讲述“人之初”的影片。看完后，欣慰安然，在清风雨露的抚润中，仿佛又看到上小学时的自己——早晨上学前，妈妈突然喊住了我，将我翻到里面的衣领给翻出来，而后我调皮地笑笑，干头净脸、板板整整地出门上学了。
特别喜欢影片伊始的字幕部分，大俯角下，远景是氤氲着一层雾气的群山，群山隐隐约约环拥着一座朴实无华的城市，伴随着邓丽君那首传唱至今的同名歌曲响起，“小城故事”的片名从小城的地方打出。接下来，街道中缓缓驶来的一辆白色大巴车映入眼帘，大巴驶过的路边，有些低矮的店面，像是老实的小孩等着爸妈回家。
大巴到站之后，小俯角下有三两个人在等车，小站对面的树荫底下有一个打了凉棚卖东西的小摊，摊位前有人走过去买东西，一个个画面都是如此素常自然，却让人感觉熨贴无比。像我们在生活中遇到过的，而现在才发现它的存在似的。但是这种存在却可以让人心安，因为在静观中我们仿佛寻到了寻常日子的肌理。
接下来，钟镇涛饰演的陈文雄下了大巴车，我们跟随他又一次领略了彼时彼地之城市的素朴。
他应该穿过了城市的中心，中心处有一些店铺，卖玉器的、做汽水的、文具店、旅店……都在靠近路的醒目位置打出招牌，但是店铺、招牌也都一个是一个，齐齐整整的。没多会儿，在一个俯角下，我们才发现，这些店面所在的楼原来也不过两三层高。是的，那时还没有那种让人提心吊胆的通天之楼。如果前面那些低矮的店面是等妈妈回家的憨实小孩儿，那么这些两三层楼高的店面，也不过是上小学后听老师话的小学生罢了。车水马龙在那时也只是个成语，偶尔有一辆过去，像个风景。一切风物，让你觉得，那个时候的城市如同一个有了些年月的小板凳一样温良可靠，不像现在的城市一样，到处充满了嘈杂刺耳的声音和诱惑人心的颜色。
陈文雄走过一段有闽南建筑特色的拱形外廊。应该是午后的辰光吧，店前的路因对面房屋的遮挡有了阴影，白白亮亮的阳光斜照到外廊里，穿着白色衬衣的陈文雄走过一个个拱廊，穿过一个个廊柱的阴影，是那样清亮鲜明。光影相间的人儿，步履坚实，和这里的建筑一样，有着一种经风历雨的本色与朴实，只不过表情有点惆怅。
最后，他来到一棵大树旁的一户人家。大树独树成荫，应该是个地标性的存在，有两个小贩在卖东西，旁边有人在买东西，骑自行车的人来来往往从旁经过。那是他姐姐家，家门前有许多绿意葳蕤的植物。他站在门前稍定了一会儿，神情有些黯然，而此时的背景是远处的青山和近旁的绿树。
这时背景音乐停止了，影片进入了故事部分。但是且不管故事中会有多大的矛盾冲突，也不管主人公会遇到多大困难，就凭开篇中素朴的城市风貌和远山近树的养人绿意，即会让人感到一切矛盾都会化解，一切困难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安好。
其实故事也很简单，情节脉络像阳光照耀下的小城一样清晰自然。陈文雄的姐夫在外面沾花惹草，虐待姐姐，文雄气不过，把姐夫打伤了，自己因此坐了牢。出狱后，他去往小城，投靠了曾经的狱友，赖金水老师傅。赖师傅靠木雕手艺过活，为人耿直，因为给朋友担保受牵连而坐的牢。文雄来跟他学手艺。赖老带着大女儿阿桃的孩子阿吉，身边还有个漂亮善良的哑女阿秀（林凤娇饰）。忠厚老实的陈文雄和阿秀产生了感情。
但是，小城里木雕商店周老板的儿子周小开一直想得到阿秀，于是跟陈文雄发生了一系列的冲突。仍然喜欢陈文雄的老同学林月华来到小城找他，想与其重圆旧梦，周小开趁机搬弄是非，引起了赖老和阿秀的误会。后来，陈文雄因打伤了周小开被赖老赶了回去。谁知，赖老得了中风偏瘫，而以前跟他们同狱的流氓郭春发来到了赖老家，想赖在那儿不走。而且郭春发还垂涎起阿秀的美色，企图强奸阿秀。多亏陈文雄及时走到，将郭春发打出家门。从此，他们生活在一起，在小城里继续过着安定本分的生活。
小城是可爱的。小城有个火车站，火车站前有个小广场，广场上有卖香肠的，赖老的小外孙阿吉经常在那儿打弹珠赊香肠。广场上有时还有唱戏的，唱戏时，小城的年青人都会来听戏，小广场便有了难得的热闹。广场不远处就是青青的远山。
周老板想让赖老做雕刻做得快一点，好多赚些钱，但是赖老说：“我这个人做东西呀，做一件是一件，绝不能马马虎虎骗人家，人家买了回去放在客厅里，要放多少年呢！赚钱算什么，你的钱花光了，可是东西还在呀！你做的是生意，我做的是手艺呀！”小城之所以可爱，除了此处的钟灵毓秀之气茹养的青山绿地之外，或许还因为它有着天地不欺的正气使然吧。
因此，这样温馨安宁的小城，即便是反面人物也坏得让人一眼望穿——周小开发现陈文雄成为自己的情敌时，竟当面对文雄说：“我要打听你的底细，好对付你。”他又当着林月华和陈文雄的面说，文雄喜欢阿秀，然后又跟文雄说：“小子，我就是要这样对付你。现在，我再去告诉阿秀。”这样的人，是有点小坏，但是坏在当面，坏得直接，不使阴招，不但让人感觉不可怕，反而有一种小丑似的可爱。而一个小城，如果连流氓无赖都有一种滑稽可爱，而不是像我们这边——当看到一身红的暴走团旁若无人地走在路中央，像是要让道路燃烧时，我们只能远远伸一下中指。
所以，在一个文化底蕴真正深厚的地方，民风是纯朴和文明的！在那里，流氓无赖小奸小坏，都没有九曲十八弯的弯弯肠子。即便是作恶，人家都有底线的。
小城的气韵幽长，你一点也不用怕邪恶入侵，担心它会遭到破坏。所以，当和睦场面一出现时，你根本不用像看同时代的电影电视一样——所谓乐极生悲，肯定会有灾难与不祥降临。那个时代的许多电影就是如此，让人感觉安祥欢愉之气短，坎坷磨难之事长；当那些电影中出现温馨镜头时，观众都会不由自主地为主人公提心吊胆，惧怕有更大的祸患来临。那些导演只会用臆想的秋风苦雨去揪紧观众的神经，而不知揪得大家已经神经过敏了，大家需要将拧成麻花的神经缓解开来，而这时自然大气的春风雨露才能抚润人心。
什么是自然，什么叫平易？路边行人车辆、树下的小摊贩，收拾饭桌、洗晾衣服，许多我们日常生活场景片段都被李行搬到了影片中，或许因为他明白，能够给人心带来安慰的只有安定自然的生活本身。人们在看到那些似曾相识的小巷、小摊后，自我存在的感觉被唤醒，这时是会感到欣慰和愉悦的。
从生活中来，让观众在影片中发现生活的好意，感知自我存在的好意。让清新之风吹进心田，有浩然正气蕴于心间，人们自然会相信那些小奸小坏是不会长久的。所以影片唯一的坏人形象郭春发出现时，大家也心知肚明，他肯定不会得逞的。因为小城的正气太浩大了。
另外，影片中对次要人物阿桃及其未婚夫老赵，赖老的徒弟阿旺的刻画，也体现了导演对大城市所代表的现代性的反思和对可爱小城的固守。台北在影片中是代表现代化的大城市，阿桃和老赵从那儿来，应该是一个象征。阿桃刚一出面，就不耐烦地让围在车边的小朋友们走开，对小朋友一点也不友爱。老赵也不太有礼貌，对阿吉发脾气；别人的女朋友在拍照摆姿势，他直直地看，看得人家男的都嫌弃了。赖老对他们也不是特别欢迎，不仅不打算去参加他们的婚礼，还问他们是不是想今晚就回去。由此可见小城的代表人物赖老对大城市的排斥。后来，他的徒弟阿旺也要去台北发展，他劝阻无果后由他去了，但赖老还是接济给阿旺嫂一些钱，好让她们过活。这里小城邻里互助的友情反衬出城市现代化对美好人情的侵蚀。
小城的好意，还体现在对爱情的表达上。文雄与阿秀之间，相互一望，欣然而笑，如同微风拂柳般的清新。他们没有在阿吉面前透露心思，而阿吉却知道他们相好。而同样是爱情，老赵却在阿吉面前说“我喜欢你妈”，如同从猪八戒口中吐出爱情，让人感觉肮脏了爱情这两个字眼。两相对比，一收一放，一取意而美，一捉实现丑，其褒其贬，不言自明。
文雄和阿秀走在那条仿佛从我们记忆中延伸出来的小巷，小巷边谁家的绿色植物爬过了墙头，墙上一条带花的丝瓜秧也在风中轻摇，文雄对阿秀说：“这辈子我都会对你好。师傅、你、我，我们三个人住在这个小城里，做点小手艺，将来你为我生几个孩子。这是最真实，也是我最希望的。”恐怕这也是许多人所希望的，在一个安静可爱的小城里，安然足我，和自己心爱的人在一起，终老一生。
也许，这就是人之初的小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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