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博士眼中陝南村落“空心化”的變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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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青年外出-老幼婦留守”時代的褪色

  中國農村老幼婦留守問題並不新鮮。記得自我上初中(2005-2008年)以來,村裡的青壯勞動力就年年外出打工,主要在山西、河南從事煤炭鐵礦等開採工作,其次是長三角和珠三角的輕工業及服務業,而老人、婦女和孩子一般留守家中。

  需要指出的是,我家所在的“村”,只是行政村下的一個“組”。不像東部平原地區的村,是集中分佈的一個大聚落點,這裡是秦嶺南麓廣袤的山區,陝南行政村範圍多沿河流谷地呈長條帶區域性覆蓋,其中比較集中的居民點,在行政建制上被劃作一組。如我家所在居民點被劃為“東瓜村六組”,不過人們日常都只稱呼“梅子口”,從不會在意第幾組。

  東瓜村隸屬於陝西商洛市鎮安縣柴坪鎮,位於商洛市西南邊陲,南接安康市旬陽縣。整個東瓜村現轄七個組,近450戶,1700餘人口,梅子口約60戶,近200人口,之前單獨劃分一組,後來與附近的西溝口合併為一組。村中經濟單一,除農業外,幾乎沒有其它本地產業,多數家庭經濟收入依賴於勞務輸出。

  我自2001年前後開始在梅子口生活,初中就讀於鎮子上唯一的中學——柴坪中學,高中則在縣城的鎮安中學,自2011年到山東上大學後,一般只有寒暑假返鄉,一年一兩次。


一個博士眼中陝南村落“空心化”的變遷

公路邊河堤內的農田。本文圖片均由作者提供

  然而,近兩年有了顯著變化,不再是“中青年外出-老幼婦留守”,村裡出現了舉家遷居縣城的潮流。我此次回村,到達時間約晚上七點,村裡一排長長的樓房僅有零星幾家點燈,大面積漆黑一片,甚有“一絲寒意”。白天雖有少量人頭出沒,但踱步四顧,發現不少家戶均大門緊鎖。不少印象裡的長期“留守戶”如今也“人走樓空”。

  在歸家之前,我在縣城逗留時,就已遇到不少村裡的熟人,有些是多年前就遷居縣城的,奔走城鄉之間;有些則是我首次在縣城遇到,沒想到他們也搬到縣上了。

 

  自我記事以來,村落原本就是青壯年外出,老婦幼留守,但我從未有什麼“孤寂感”,反而是太多童年的美好回憶,熱鬧非凡。假若以數字說話,一家居戶一般有5-6人,常年外出的也就1人,最多2人,村落裡的家庭基本還算完整。何況也不是每個家庭都有人外出。因此夜晚也還是家家燈火。但如今,人走樓空,老人、中年、青年和孩童都離開了。他們去了縣城買房安家,或是租房居住。

  

  是因為村裡環境惡劣,或是交通不便嗎?恰恰相反,這裡地處縣域內最大河流附近的平坦谷地,在我們縣內,屬於較大規模的村級聚落點,距鎮子中心只有4-5公里,10分鐘車程。在近十年的新農村建設潮流下,發展速度很快,公路硬化,還裝有路燈,太陽能、自來水、網絡寬帶等一應俱全。各家各戶均建有兩三層樓房,不乏別墅。但為什麼人們還是紛紛離去?

  “由南朝北”主幹道與東西向小路交匯處,村落中心區域,建有便民橋。


一個博士眼中陝南村落“空心化”的變遷

 村裡的別墅

  最常見的解釋就是城鎮化大潮流。但是,“城鎮化”與其說是原因,不如說是結果。城鎮化當然有其共性的基本動因,但不同時期、不同地域的因素和表現都千差萬別。而我家所在村落,其嚴重空心化和居住條件、生態環境、經濟貧困等因素關係不大。相反,越是“發展”,越加“空心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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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泛90後”的崛起與“代輩更替”的基本完成

  近年,我家的村落空心化迅速加劇,與之最相關的因素就是“泛90後”的崛起與“代輩更替”的基本完成。“泛90後”主要指生於1988-1994年間的青年人,這一群體在村落中比例極高。村落裡“泛90後”有一個顯著特徵,即“上大學”比例很高,這既與同一時期(2007-2013年)大學的大規模擴招相關,也與本村的經濟-文化問題有關聯。

  由於貧困和生計模式單一,形成了對未來前途的一種認知:考不上大學就去挖煤挖礦,似乎沒啥別的出路。縣城高中是“陝西省重點中學”,本科錄取率接近100%。人們常說“考上縣中就意味著半隻腳踏進大學”。

  在“中青年外出-老幼婦留守”的時代,60後、70後的男性是主要的外出勞務輸出者(也有50末和80初),他們是家庭模式的主導者。而40後、50後的老人,60後、70後的婦女,以及00後的孩童和少年(本鄉鎮小學、初中),構成村裡的“留守者”,而“泛90後”一般在外地上大學。

  而近一兩年,“泛90後”群體大多大學畢業,擁有穩定的職業和收入,且已結婚,甚至生子。“泛90後”的崛起伴隨“代輩更替”逐漸完成,即以“60後-70初”為主導的家庭模式逐漸演變為以“80末-90初”為主導的家庭模式,“泛90後”的職業、發展、婚姻與生活成為整個家庭事務運作的中心。

  由於“泛90後”廣泛擁有大學學歷,放棄了父輩們的生計模式(即外出勞務輸出和村裡耕種),公務員、事業編、市場企業、網絡媒體、自主創業,乃至軍隊,都有他們的身影。他們自大學畢業後,從未在鄉村落腳,在其整個人生規劃中,也從未對鄉村有過考慮。隨著大批“泛90後”成為家庭模式的主導者,“中青年外出-老幼婦留守”的鄉村模式迅速被瓦解。

  這個瓦解是如何完成的?“泛90後”在工作兩三年後,普遍有購房需求,而其地點最低層次為縣城,少數在省城(西安)購房。這一需求主要源自工作性質、地點和婚姻要求,在省外、省城和縣城工作的自然需要購房,即使在縣內其它鄉鎮單位工作的,也會選擇在縣城購房。

  這是因為,在自家鄉鎮已有大宅,且在他們心中“鄉鎮”只是一個過渡。何況,近十幾年來鄉鎮工作者(60後、70後公務員、事業編等)在縣城買房的現象原本就十分普遍。此外,多數“泛90後”女性對婚姻的標準是男方在縣城購房,一些男方家庭也會主動在縣城購房以增強兒子在婚姻市場中的競爭力,甚至不惜“傾其所有”。大體來說,“90前”多靠個人在縣城買房(首付),“90後”多靠其父母出資。

  2017年開始,我們村裡越來越多的居戶都已在縣城買房,縣城新房的居住對象主要是“泛90後”小夫妻,如果夫妻一方有在縣內鄉鎮工作,週末就奔走於城鄉之間。原鄉村老家的父母則經常去縣裡看望兒女,如需幫助打點家務,會在縣城逗留更久,或兒女為體現孝心接父母在城裡長住,多者會有一兩月。

  當越來越多的“泛90後”有了小孩,原有鄉村結構解體更快,60後、70初的婦女被吸納到縣城當“奶奶”和“外婆”,開始在城裡久住,不再返鄉。前段時間,我在縣城遇到的熟人即為這種情況。過段時間,我們家還要去縣城送禮,是一鄉鄰親朋的喬遷之喜。

  60後、70初的男性一般有三種類型,一是繼續外出勞務輸出;二是選擇去城裡居住,舉家團聚;三是繼續住村裡,但奔走於城鄉之間。“泛90後”的就業生活也分三種情況,隨之也產生三種家庭模式。一是去大城市就業,其父母居住縣城,或直接遷移到兒女所在大城市,幫帶孫子孫女;二是就業於縣城,包括黨政機關、事業單位、服務業、自營店等,已在縣城買房,生活在縣城,舉家團聚;三是在本縣鄉鎮就業,但依舊在縣城買房,其父母照顧妻子、孫子(女),在縣城生活,本人奔走於就業鄉鎮和縣城之間。

  無論哪種情況,都保留了鄉村的大宅,卻大門緊鎖,有些長期不返鄉的,門前已是鏽跡斑斑,村落的空心化大大加劇。

  村裡“內排”的房屋,家家大門緊閉。

  3

  教育觀念和經濟增長是重要的助推器

  當然,有些家庭父輩以70後-80初為主,子女為90末以及00後,然而這些家庭也加入了遷居縣城的浪潮。

  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對教育資源的爭奪與“伴讀”現象,“泛90後”的小學初中基本都在本鄉鎮完成,但如今越來越多的孩子都被送往縣城就讀小學初中,一般由母親在縣城照顧起居與督促學習(避免沉迷網吧等),無力購房但可租房,父親也許在縣城就業或外出打工,村裡大宅無人居住。或只有老人居住。

  人們普遍認為城裡的教育資源遠遠好於鄉鎮,希望子女不輸在起跑線上,出人頭地的心願尤其強烈。縣城的學校班級一再增設,班級人數爆滿,而鄉村小學規模一再萎縮,甚至被裁撤合併。

  一些90末和00初的孩子,即使在本鄉鎮完成小學初中,到了高中階段,父母也會想方設法去縣城租房伴讀,有的甚至因子女讀高中,就索性在縣城買房,並謀得一份生計,如餐飲服務、家電裝修等。當子女高中畢業進入大學後,他們基本上也在縣城扎穩腳跟,當然也不會考慮再返鄉。

  無論出自什麼動機去縣城購房,都要有買得起房的經濟實力。在我的記憶中,村落裡的青壯勞動力外出打工有十多年,60後、70後群體基本完成了資金積累,在縣城擁有一套樓房也是他們自己的人生夢想,以及對常年外出勞務的辛苦回報,而“泛90後”的需求以及伴讀高中的需要正巧與此吻合。

  無論買房還是租房,越來越多的村民都去縣城生活了,只在個別節日,甚至過年才返鄉。於是便出現了一個有意思的現象:如果說以前村裡因為有老人常住,所以子女過年歸家團圓,而如今連“老人”都去城裡了,每逢過年,仍然會集體返回村裡。也許,這是最後一點的“村落鄉土認同”了吧。

  當然,村裡還是有人在生活,他們之所以沒去城裡,原因及類型也多種多樣。大體來說,一種是40後、50後的老人已成為“太爺爺-太奶奶”,多數不具備照顧小孩的能力,也不適應縣城生活,只能繼續留在村裡,其中身體硬朗的也常去城裡看望晚輩,不過這一群體的數量逐漸減少;第二種是原有的家庭生計模式就不是依靠外出勞務輸出,而是在本鄉鎮就業,鄉村小賣店、衛生室之類,人們不願放棄這種生計方式,也還在鄉村生活,不過總體數量不多;第三種是家裡有“泛90後”成員目前選擇居住鄉村,或由於各種原因尚未就業。

  極少數高齡老人仍在“堅守”。

  以我家為例,首先父母生計依賴於本地村鎮,其次我屬於“泛90後”,但因選擇讀博遲遲不能就業,因此成了村裡的“留守戶”。“泛90後”是城鎮化的高速推動者,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幾年,中國城鎮化的規模和速度都將是空前的,而城鄉社會也將面臨空前的變革。

  來源:市政廳   文 | 唐百成(作者系東北大學歷史學在讀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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