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春風結子完

桃李春風結子完

未讀過紅樓的朋友,乍一聽“稻香老農”、“珠大嫂子”、“槁木死灰”這類稱謂,定認為是個年齡較大、身份低微、缺乏教育和激情之人。

其實不然,上述之人正是堂堂榮國府賈政和王夫人大兒媳,二十剛出頭、金陵十二釵正冊——李紈。她的父親李守中曾是國家主管教育和考試的國子監祭酒,族中男女無有不誦詩讀書者。由此可知,李紈很年輕,與現在大學生差不多,自小讀書,身份不但不低微,而且還是金陵名宦之女。

“多言數窮,不如守中。”話說得多了反而沒有用,不如做一個“守中”之人,其父取名“守中”大概源於這句道家名言吧。李紈父親雖為國子監祭酒,卻說“女子無才便有德”,沒有對她進行刻意地培養,只讓她看些《女四書》、《列女傳》、《賢媛集》等三四種書。這些書都是用來塑造女德,培養封建淑女和賢女的。李紈受其影響,並遵循“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之古訓,平時只以紡績井臼為要。出嫁後,她一心侍奉公婆,相夫教子。賈母王夫人也“素喜李紈賢惠,且年輕守節,令人敬伏”(第四十九回)。正如程甲本後的題詞(《稻香老農》):“抱得松筠操,青青耐早霜。鸞飛孤月影,桂發一枝香。愛雪邀開社,追涼玩插秧。教兒知稼穡,婦德自流芳。”


桃李春風結子完


竹籬茅舍自甘心


話說“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頭胎生的公子,名喚賈珠,十四歲進學,不到二十歲就娶了妻生了子,一病死了。”(第二回)政老爺這位長子進學娶妻生子,樣樣出色,可一病死了,留下了孤兒寡妻。這孤兒寡妻就是其子賈蘭和“珠大嫂子”李紈。

這賈珠可謂“出師未捷身先死”,確實令人惋惜。賈珠的突然早逝,長使李紈淚滿襟!這不僅給李紈以沉重的打擊,更直接造成李紈的失勢和權力的喪失。她漸漸被人淡忘,逐漸心灰意冷,她恪守婦女禮教,後僅限於守節和教養兒子賈蘭,成為封建社會貞節婦女的典型和“三從四德”的化身。

“譬猶練絲,染之藍則青,染之丹則赤。”為契合李紈那超然物外、貞靜淡泊的性情,曹公為李紈精心設計了一處居所。第十七回賈政攜寶玉和眾清客遊賞大觀園,為大觀園題匾額,當眾人來到後來李紈住處的院子,書中寫到:“倏爾青山斜阻。轉過山懷中,隱隱露出一帶黃泥築就矮牆,牆頭皆用稻莖掩護。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裡面數楹茅屋。外面卻是桑、榆、槿、柘,各色樹稚新條,隨其曲折,編就兩溜青籬。籬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轆轤之屬。下面分畦列畝,佳蔬菜花,漫然無際。”賈政對此處景緻稱賞不已:“倒是此處有些道理。固然系人力穿鑿,此時一見,未免勾引起我歸農之意。”而寶玉認為這稻香村景觀非自然,為人力穿鑿扭捏而成。稻香村若建在大自然之中,也許得體和諧,在此處與周邊雕樑畫棟極不協調。遠無鄰村,近不負郭,背山山無脈,臨水水無源,高無隱寺之塔,下無通市之橋,峭然孤出,似非大觀,與賈政的看法截然不同。

然而,這儼然一派“竹籬茅舍”農家風光的稻香村,卻非常符合主人清心寡慾、自甘寂寞的性情。《新批校注》批曰:“一派村居清寒景象,切合李紈‘孀居’心境。”曹公安排李紈在稻香村,也許暗含李紈的生活也是人為“扭捏”。她青春守寡,不施粉黛。一次,尤氏去她房裡洗臉梳妝,竟連胭脂都找不到,還得借用丫鬟的。她詩寫得不錯,卻自謙甘願只評詩。她的年齡其實比黛釵探湘一干姊妹大不了太多,卻心如死灰,沒有生氣,竟像是隔了一代人。

從後來探春結社可知,李紈就自封了個“稻香老農”的雅號。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李紈抽到的是梅花籤,簽上“竹籬茅舍自甘心”詩句,正是李紈性格的真實寫照。難怪曹公說“這李紈雖青春喪偶,居家處膏粱錦繡之中,竟如槁木死灰一般,一概無見無聞,惟知侍親養子,外則陪侍小姑等針黹誦讀而已”(第四回)。


桃李春風結子完


久居樊籠返自然


“哪個少年不多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就是像妙玉這樣的出家人見到年輕貌美的寶玉也不免動了凡心,李紈這樣年輕守寡的寂寞人就更加地難熬和痛苦,她內心那股青春衝動,也是難以按捺。第三十九回的螃蟹宴上,在酒精的刺激下,她情不自禁地把平兒摸得癢癢的,這既是一種不自覺的真情流露,也是內心壓抑的一種釋放。正在一團高興之時,因平兒觸動她的心事,李紈還為此失聲痛哭過,那才是她真實的心聲。第七回“送宮花賈璉戲熙鳳”,展現了璉、鳳小夫妻的閨房之樂。而同一時刻,李紈卻在炕上歪著睡覺,這是李紈平日生活的寫照,既反映出李紈內心的孤獨與寂寞,也讓讀者更加理解這個最守婦道女性的堅貞與不易。

值得稱道的是,李紈並不為眼前孤寂的生活所壓倒,她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她認清了生活的真相後依然熱愛生活。第十七回,賈政及眾人看到稻香村黃泥院牆中,“有幾百株杏花,如噴火蒸霞一般”,真是“滿園春色關不住”,其實李紈就是這“關不住的紅杏”。賈母攜劉姥姥遊幸大觀園時,李紈就採了各式菊花,用大荷葉的翡翠盤子盛上來,賈母拿了一枝插在頭上,劉姥姥則橫三豎四的插了一頭,說打扮得像個老妖精,還自謔道:“我雖老了,年輕時也風流,愛個花兒粉兒的,今兒老風流才好。”(第四十回)這對李紈內心有很大觸動,同時也是一種反襯。第五十回,寶玉賽詩失利後,社長李紈給他個清雅的懲罰,讓他去櫳翠庵尋梅,折一支梅花來。當寶玉折來梅花時,李紈早找了個美女聳肩瓶等著來插,可見李紈是多麼愛花,多麼愛美。從秋天採菊到冬雪尋梅,從翡翠盤子到美女聳肩瓶,可看出李紈不俗的審美情趣和對美好生活的追求。


桃李春風結子完


惹得詩人說到今


李紈看上去“槁木死灰”,其實她也心存詩意。聽說賈寶玉和眾姐妹們結詩社,她就自薦為詩社社長。她不怎麼寫詩,可她卻很會鑑賞。在海棠社活動中,林妹妹的詩作風流特別,可是要論含蓄和雄厚,她的詩就遜色了一點。鑑於此,李紈就說:“若論風流別致,自是這首;若論含蓄渾厚,終讓蘅稿。”因此,她評寶釵為第一,林妹妹第二,寶玉第三。李紈的評價未必公允,但她的評論確也指出了林薛二人詩的特點。所謂“風流別致”,就是構思新巧,瀟灑通脫;所謂“含蓄渾厚”,就是溫柔敦厚,哀而不傷。只有寶玉最理解黛玉詩的內蘊,要求重新評價薛、林詩的高下,但是李紈卻堅持著自己的原則,頂回了寶玉。

在評菊花詩中,李紈笑道:“等我從公評來。通篇看來,各有各人的警句。今日公評:《詠菊》第一,《問菊》第二,《菊夢》第三,題目新,詩也新,立意更新,惱不得要推瀟湘妃子為魁了,然後《簪菊》《對菊》《供菊》《畫菊》《憶菊》次之。”大家都知道,黛玉的詩固然寫得好,但前三甲都是黛玉的詩,而寶釵的兩首《畫菊》《憶菊》都墊了底,這多少讓人覺得有點奇怪,也不像是李紈的風格,連黛玉自己都說:“我那首也不好,到底傷於纖巧些。”究其原因,大概是這次薛寶釵顧此失彼,在討好史湘雲的同時卻得罪了李紈。你想,李紈身為詩社社長,同時還有迎、惜兩位副社長,且李紈之前曾對大家說過:“從此後我定於每月初二、十六這兩日開社,出題限韻都要依我。”說的再明白不過,而籌劃這次菊花詩壓根就沒打這位李社長的“米”,其全部創意均來自薛寶釵和史湘雲,更多的還是薛寶釵。你想,作為社長的她能高興嗎?還有臉面嗎?其結果也在意料之中。不過,薛寶釵確實不容小覷,她一首螃蟹詠也“掙”回了面子,尤其是諷刺世人的那句“眼前道路無經緯,皮裡春秋空黑黃”讓人記憶深刻,成為食蟹的絕唱。


桃李春風結子完


枉與他人作笑談


“桃李春風結子完,到頭誰似一盆蘭?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這是李紈的判詞。“桃李春風結子完”借喻說李紈剛生下賈蘭不久,丈夫就死了,她短暫婚姻生活就象桃李花一樣,一結果實,景色就凋落了。“桃李”藏“李”字,“完”與“紈”諧音,暗藏了她的姓名。“到頭誰似一盆蘭?”喻指賈蘭。賈府子孫後來死的死、散的散、有的身陷牢獄,只有賈蘭“爵祿高登”,做母親的也顯貴。“如冰水好空相妒,枉與他人作笑談”意思是說,李紈死守封建節操,品行如冰清水潔,但是不值得羨慕,待到兒子發達、自以為可享福之時,卻白白作了人家的笑料。

作者曹雪芹雖對李紈抱有同情和悲憫之心,但對她自私冷漠,避是非、不惹禍,明哲保身的做法是不讚賞的。如第九回家童鬧學堂,面對眾頑童群毆,賈蘭對賈菌說:“好兄弟,不與咱們相干。”事不關己,高高掛起,與其母一脈相傳;第六十三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李紈抽到梅花籤,並自嘲道:“真有趣,你們擲去罷。我只自吃一杯,不問你們的廢與興。”“不問你們的廢與興”可看出李紈的處世原則,那就是隻顧自己,不管別人,甚至是有些自私。在“敏探春興利除宿弊”中,她是三人小組裡年齡最大的,可她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做老好人,自始至終沒有提出一項意見,也沒有提出一項改革措施。賈母八十大壽前兩個月,王夫人急著沒錢給婆婆準備壽禮,後來經王熙鳳提醒,王夫人於是把樓上一些沒要緊的大銅錫傢伙賣了四五箱子,換了三百兩銀子,這才把賈母的壽禮給搪過去,而這個“有錢人”兒媳婦卻一聲不吭,無動於衷。

細心的讀者不難發現,曹公有意無意地拿王熙鳳與李紈兩妯娌進行對比。試想,如果賈珠未死,這個榮國府知書達理的長孫媳婦,在內眷應是個挑大樑的人物。她必定全權持家理事,必定風光無限,必定沒王熙鳳什麼事,也必定甩王熙鳳幾條大街。可事實並不遂人願,王熙鳳來榮國府持家後,大權在握,明裡及背地裡都做了不少缺德事,可謂罪惡累累,但她只做了一次好事接濟劉姥姥,作者就說“留餘慶,忽遇恩人,幸孃親,幸孃親,積得陰功”,最終也救了自己的女兒巧姐。而作者在《晚韶華》中說:“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可見對李紈的吝嗇刻薄,忌妒冷淡與虛榮有著強烈的批判

李紈一生也許只做了應做而未做的事或沒救巧姐,作者就說她損了陰騭,這確實有點失公平。通讀《紅樓夢》前八十回,也不曾看到李紈母子有任何害人之心。當然,李紈的才幹和心思全用在教育兒子賈蘭身上,賈蘭長大後,按照其母親的規劃,考取了功名,李紈也實現了自己鳳冠霞帔、光宗耀祖的夢想。要說李紈為了生存以及兒子的前途,袖手旁觀不出錢去搭救巧姐、救助寶玉他們,這倒極有可能,但落井下石的事,李紈和賈蘭不可能去做。

總之,李紈被封建禮法束縛了個性,不得不在禮教的夾縫下求生存,同時,作者也將李紈的悲劇歸之於那個吃人的社會,隱含著對那個封建禮教的批判。《晚韶華》唱到:“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李紈傾心培育的兒子很爭氣,最終走上了仕途經濟的道路,但自己青春已逝,以子為貴也只是虛名兒,到頭來不過是給人當做笑談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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