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嚮往一枝梅花

小寒幾日,帶來降溫的,是連綿淋漓的雨,彷彿一整個夏秋沒下下來的雨,都集中在了此時。氣溫驟冷,凍手縮腳。少年聽雨歌樓上,紅燭昏羅帳,年少時期,再冷的雨都不過冷在身上,而如今,冷冷雨下,天地安靜,忽然感覺到蕭索。意興闌珊。“壯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的確如此。不在客舟亦覺得此身是客,人生如寄,不免看雲要低,聽雁要斷。常人愛說雨令人靜,誠然如是,但身靜下來後心能否靜?能否安?能否寧?還是空?還是虛?還是亂?雨像人生的測試劑,試出獨處時心靈的空與滿。


不可出門,便在家讀書。忽然想起看梅。感覺那麼強烈,彷彿要赴一場約定。二十四番花信,小寒一候,梅花開。想來此時江南江北,凌寒獨放一枝梅。

小寒,嚮往一枝梅花

我其實只見過兩次梅花。第一次,在泉州開元寺。初見,以為是桃,覺得不過爾爾,細看,方覺不愧是梅,有一份與桃花不一樣的清冷之氣。桃花暖豔,是俗世小兒女的熱鬧,梅花清逸,是書香公子佳人,獨有一番傲骨。後來在四川,行路上忽見路旁圍牆外,斜逸出數枝紅梅。那一瞬,因梅想起金農的各種梅花冊頁,忽然有飽滿豐盈的歡喜與溫暖。自古流傳於文化裡對梅的特殊情懷從心裡升起,茹潤眼睛,使眼睛看到的物事有一種別樣的美。就如前幾日遊泉州西湖,看到西湖上的畫舫,覺得湖面上只有煙波畫舫而不是遊輪汽艇才與我們相親,才與天地相配,也才會讓我們想著驚蟄看桃,清明看桐,小寒梅花,大寒瑞香。


可是無梅。只好再翻金農。諸人畫梅,我偏愛金農,有一種野、老、荒、率之氣。他畫自在生長的梅,畫寄人籬下的梅,畫江路野梅,畫牆外之梅,畫梅開,也畫梅落。梅是他,他是梅。梅再好,再不好,終會落,落花點點隨流水,飄飄搖搖到天涯,縱有金銀萬貫,也強留不住,所以他有一幅畫作“手捧銀查唱落梅”。說的是永恆規律,並非哀嘆,而是淡看。以此心來看慾望,便平常許多。南閩無梅,但有山茶。第一候梅開無梅看,就再等五日,山茶開了再看花。只是,若小寒這一週的雨,也落在江南江北,初開的梅花,怕也要雨打風吹去了。

小寒,嚮往一枝梅花

幸好還有桂花。小區裡的四季桂不在秋日開放,卻在小寒這般寒冷時分飄送一樹馥郁清雅的香,每次經過,總令人神氣清爽,心情舒暢,心思乾淨得無憂無惱。花香總能如此令人暫時沉溺與忘世,因此令人貪戀,駐足樹下依依難捨。朱淑真說“一枝淡貯書窗下,人與花心各自香。”便是這般人花兩好。


四季桂花期長,不若金桂丹桂只得秋時五七日,開到繁密,颯颯風來,簌簌一吹便漸漸落了,得再等到來年秋日。而四季桂此時開花,可到驚蟄時節才落,有足夠多的時間令人欣賞纏綿。想起世人曾有人置喙王維“月落春山空,人閒桂花落”的詩句有誤,覺得桂花秋開,春天無桂,卻是不然。此前亦曾讀馮夢龍《警世通言》中有《王安石三難蘇學士》,謂蘇東坡不知菊有落瓣者,貿然在王公“西風昨夜過園林,吹落黃花滿地金”的詩句下續“秋花不比春花落,說與詩人仔細吟”,結果被左遷為黃州團練副史,讓其親眼看見黃州菊花落瓣。雖說這是馮夢龍編衍,但他勸誡世人“為人第一謙虛好,學問茫茫無盡期”,“不可輕易說人笑人,正所謂經一失長一智耳”,倒是智慧之理。只是智慧終究不能一時得來,得經過一次一次的錯,像經歷一次次小暑大暑的煎熬和小雪大雪的摧凍,才能迎來風燻日暖的春時。但幸好暑再酷烈有冰飲,雪再割人有暖爐一樣,日子裡總有美時美人美物美景,令我們一生如走一條漫漫的路,有清景可看,有好時可待,有美物可依,有善人可同行。


終於雨停,太陽出來,陽光豔豔。午飯後想起一箱川紅橘未剝,竟已有點壞意。好像一嬌憨的小兒女與我賭氣,你不重視我,我便腐給你看。橘同桔,但橘字比桔更有一種沉穩溫文之氣,許是因為有屈大夫和諸多文人的文意在,意味便深遠了許多,而桔字則是民間的粗率與真純,簡簡單單只是歡喜。但此時對著的川紅橘,應該是桔字,是一份民間的日常安穩。

小寒,嚮往一枝梅花

把橘子按五瓣梅花的樣式一個個剝開,桔肉放碗裡,桔皮則放在笸籮裡,一個個攤開,放在著小寒的暖陽下曬。讓它變幹不過是三五日,但要讓它成為有大用的陳皮,卻需要三五年。要把它封存起來,交與時間,讓它在一個被人遺忘的時空裡,悄然變化,如勾踐的臥薪嚐膽,孔明的隆中蟄隱。沒有人知道它發生了什麼,只知道它耐心地度過時光。


我需要這種耐心,如桔皮一樣,沉靜下來,讓時光打磨,才能慢慢變成陳皮,有更大之用。而我之前沒有,是不願有,就像養花只養一年生草本,想讓它們快點開花結果,好像時不我待,需得趕緊揮霍,否則對不起當日時光。或許,這是站於青春尾巴之人的浮躁與急促,覺得青春即將遠逝,必須將進酒,杯莫停,不然朝如青絲暮成雪。像清明後人人趕著出門踏青,怕倏忽春又遠去。然而到了立夏,到了夏至,知道春天真的走遠,反倒不那麼著急,因為還有大暑小暑,秋分霜降,大寒小寒,四季的日子還長,可以安靜下來,好好過著。


我的日子還長,我還有很多三年五年,我願意在小寒此時,晾曬一笸籮桔皮,待三年五年之後的小寒再打開來,享受它的好。或許那時,我在享用陳皮之時,會看到它身上印記著的此時。此時,陽光媚好,山黛天青;此時,心思平寧,行止靜簡。此時的天氣,是過去的鋪排;此時的靜我,是多年的成長。時光,重重疊疊,流逝了一些,也封存了一些。流逝的,逐風而去,封存的,隨日發酵。像酒,越陳,越能品得到時光,甚至,品得到當年的天氣與成長。


好的東西都封存著時光。就像王羲之的《奉橘帖》封存著千年前的美好時光。秋分之時的某天,秋氣清澹,天空高遠,一陣爽涼風來,王羲之望著剛得的紅橘,想起友人,便著人打包送去,並附上一紙:“奉橘三百枚,霜未降,未可多得。”不過數字,卻令人回味。不僅是其書法的意趣豐富,更在於其間的人情美好。

小寒,嚮往一枝梅花

之後多年,他的兒子王獻之也如其父,送梨,並留下《送梨帖》:“今送梨三百。晚雪,殊不能佳。”不僅藝術一脈相承,人情之義也代代流傳。到今日,依然人情往來,互贈東西,然而卻少了那份灑脫精緻的詩意,就像少時,互贈自制卡片的真誠遠去,動筆寫信的情懷不再。贈與被贈,真誠或在,詩意已遠。因此,欣賞著王氏父子留於紙上的美好,於這寒凜的小寒節氣,有我當年看梅一般的歡喜與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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