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跟誰約會還用得著你管嗎？”陸楠個子小，聲音高，整個茶館的人都扭過頭來看她。坐在她對面的慧慧努力做出一個噤聲的手勢。
陸楠忙壓低了聲音：“我沒有男朋友，還不許有個女朋友？”說完憤憤地掛斷電話，抬頭正與慧慧含笑的目光相對。
“就……一個同事。”陸楠心虛地指著手機。
“喜歡你的同事？”慧慧小聲說，“你也老大不小，男神都結婚生娃了，難道你還要為他‘守寡’？”
“呸呸呸，胡說什麼呢？”陸楠嘟起嘴巴，“你不知道，我們消防隊跟全真教差不多，我就是‘孫不二’，你說大家都是師兄弟，要那什麼……不是亂倫嗎？”
慧慧一口水差點噴到陸楠臉上，好不容易止了笑，才發現陸楠正盯著她，像是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麼。慧慧有些得意，“怎麼樣？去了趟敦煌，一點沒曬黑，很意外吧？”
“幸福嗎？”陸楠忽然鄭重地開口，“當初是我幫你逃跑的，如果你不幸福，我也有責任。”
慧慧神情微滯，瞬間化成一點微笑：“上週，香菇結婚了，婚禮上還給徐巍介紹女朋友，邵齊和安倩到底沒能走到一起……”
“你到底想說啥？”陸楠打斷她。
慧慧端起面前的奶茶：“我是想說，每個人對幸福的定義不同，每一段幸福的釋義又不同，不會因為某個人或者某件事而改變。”
“你說話越來越深奧了，能說點普通話？”陸楠咬著吸管，一張小臉皺成包子。
“好。”慧慧認真地看了看腕錶：“你說十二點前要回隊裡，現在十一點半了。”
陸楠“砰”的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先走了，賬你付，走之前要請我吃飯。”說著，人已經一溜煙地跑出茶館。
慧慧扭頭看向窗外，假裝與她不熟，似乎這樣，其他客人異樣的目光就不會落在自己身上。窗外雪落冬深，新年的腳步是真的近了。
過去的一年，慧慧去了沒有宣傳片裡的好看，月牙泉越來越小了，她到底看到了羊湖，而張佳嘉筆下的沙城她還是沒找到。
慧慧並不熱衷於去網紅城市打卡，只是在陌生的城市，與陌生人聊天，聽他們的故事，也給他們講自己的故事。每一座城市的愛情故事有千百萬個不同版本，可所有的愛情故事說到底都不過是一場相聚別離。
眼前忽然一暗，窗外一個男人的身影擋住了她眼前的白雪。慧慧用幾秒鐘時間回神，然後抬頭去看那身影的臉，一口奶茶終於被她均勻地噴在玻璃上。
2
姜浩宇三年才休一次年假，沒想到旅行的第一站就能在櫥窗裡巧遇前未婚妻。他和慧慧是大學同學，當年校園裡戀愛也是翻天覆地、分分合合。
慧慧也沒想到能在這裡見到浩宇，可既然四目相對總不好裝作沒看見，她起身準備友好地打個招呼，姜浩宇卻拔腿就走。
慧慧眼看著他直奔街對面，一個穿著厚實棉衣的女人正朝姜浩宇招手。雖然離得遠，慧慧還是能看清那女人的樣子，是厲菁，當初從婚禮彩排現場拉走她準新郎的厲害角色。
與浩宇分手之後，慧慧偶爾會想，如果當年不那麼流行婚禮彩排，他們第一次穿上禮服就完成了所有儀式，那她現在是姜浩宇的妻子還是前妻？
婚禮彩排那天，厲菁把姜浩宇堵在樓梯拐角：“我懷孕了，你說怎麼辦？”浩宇身上穿著嶄新的新郎禮服，一臉不知所措。厲菁的臉上閃過一絲嘲笑，抬眼正看見來找浩宇的慧慧。
浩宇試圖攔下穿著拖尾長紗的慧慧，可慧慧直接撕掉裙尾，跳上陸楠的摩托車。陸楠原本是來幫忙當伴娘的，結果幫忙拉走了新娘……
慧慧沒能把與姜浩宇有關的過往都想起來，手機就先不耐煩地響了，彷彿在提醒她，有些陳芝麻爛穀子實在不該被翻出來，慧慧自嘲地搖搖頭，接起電話。
“你在哪兒？”一個有溫度的男聲從手機裡傳過來。
“在你介紹的那家茶館，這裡的西藏奶茶真的很地道。”慧慧講電話時臉上帶著微笑，盯著面前的奶茶。
“那我過去找你。”男聲像一根細柔的琴絃，能輕輕拔動某個人的心。
“我……我坐一坐就回去了。”慧慧不自覺地結巴。
“還是見個面吧。”電話裡的聲音輕笑一聲，“對了，你為什麼對著奶茶笑？它會回應你嗎？”
“什麼？”慧慧抬起頭。男人一身棉風衣，拿著手機正朝她笑。
“這麼巧？”慧慧微紅了臉，起身的時候不自覺地將碎髮掖在耳後。
男人雙手按她坐下，然後自顧地脫掉外套，棗紅色的羊絨衫翻出一截雪白的領子，他手指修長，招呼服務員再添一壺奶茶，一雙笑眼看向慧慧。
慧慧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漏掉一拍，她抿了抿嘴唇，確定自己沒有把所有的心情都擺在臉上。
男人叫修傑，是一間出版社的版權經理，他遞給慧慧一本樣書，封面簡潔，正是慧慧喜歡的格調。可慧慧沒能因此而欣喜，因為修傑顯然是找她談工作的。
單從長相上看，修傑算不上男神，只是普通的五官擺在剛好的位置上，眉毛格外濃重，給人誠實可靠的觀感。他話不多，也不張揚，慧慧卻特別喜歡跟他說話，似乎每一句都那麼推心置腹。
因為工作的關係相識，他們有過幾次接觸，算是朋友，然而也只是朋友。聽出版社的人說，修傑是個鰥夫，妻子因病過世了。這三四年中，大家都忙著為他介紹相親對象，只是一直沒能成功，還有個與他們倆都相熟的朋友也曾想把他們湊成一對。
片刻的沉默之後，修傑終於說到了“正題”：“你的意思已經知道了，我老婆的事可能你也知道。所以……謝謝你的青睞，我現在還不想……”
慧慧抿起嘴，低頭不看修傑，免得兩個人尷尬。“我買了車票，後天的，要趕在春運前回家，不然又要捱罵了。”慧慧說完才抬頭，含笑看向修傑，彷彿剛才什麼都沒發生，修傑也什麼都沒說過。
“那……我送你吧。”修傑看著慧慧，想從她的臉上看出些情緒，可惜，成年人的情緒並不容易被看出來。
慧慧笑得過分禮貌：“知道你忙，別麻煩了！”
修傑還想說點什麼，可終歸沒能找到合適的說辭。
3
回酒店的路上，慧慧給家裡打了電話，告訴媽媽自己坐後天的動車到家。隔著手機，能聽出媽媽的開心。“對了，那個人怎麼樣了？”媽媽忽然問，“我勸你再想想，我不是說他結過婚就不行，可他老婆死了，我跟你說，得癌症的人多數都因為生活不幸福，我想想就……”
“我說了。”慧慧實話實說，電話那頭安靜了，彷彿在等待結果，“他不同意。”
“他還不同意？”媽媽的聲間突然升高，“我謝謝他不同意！這就幫你約美容、理髮，全身保養，你回來給我從上到下好好捯飭捯飭，乖乖相親去。我手裡已經有幾個人選，照片和個人簡歷我發你微信上……”
慧慧緩緩地走在陌生城市的人行路上，腳下“咯吱咯吱”的踩雪聲，耳機裡媽媽的嘮叨聲似乎能夠輕減她此刻一個人的孤單。小時候聽歌總覺得都是無病呻吟，可現在偶然想起一句卻應時應景：“孤單是因為愛上了誰……”
走回酒店時天已擦黑，慧慧先到服務檯打聽有沒有她的快遞，她的行李箱壞了，昨天才從網上訂了一個。前臺經理核對了她的身份，確定快遞還沒到，然後告訴她，有位客人來找過她。
“人呢？走了嗎？”慧慧是出差到此，想想大約是長住這城市的幾個大學同學。
“沒走，我一直在等你！”女人略略尖細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慧慧回頭，正看見厲菁慘白的一張臉。
酒店大堂顯然不是說話的地方，慧慧不得不把厲菁請進房間。“五星的標準就是好，住一晚很貴吧。”厲菁轉圈打量著房間陳設。
慧慧沒有解釋酒店不是自己訂的，來者是客，她總要先泡茶招待。
厲菁不理她的忙碌，自顧坐在長沙發上。白天時，她親眼看到自己的男人像拍愛情劇似的與一個眼熟的女人隔窗而望，姜浩宇那個智商永遠不在線的男人還以為能騙過她。
她不過打幾個電話，問問同城的大學同學，就確定慧慧也來了這裡，大家都是同學，要個地址，見見面有什麼難的？
“這裡只有茶包，味道你就將就吧。”慧慧將一杯兌了牛奶的熱茶放在小茶几上，“你……是不是不舒服？我看你臉色不好。”
厲菁冷笑：“我是姜浩宇的黃臉婆，做飯、帶孩子、照顧一家子，還要上班，臉色怎麼會好？哪像你，我聽說了，這幾年你混得不錯。咱們文學社的人就你一個還在堅持，其他人早丟下這個了。”
說起大學，慧慧不由笑了，她與厲菁同屆，大一加入文學社，跟著學長辦校報、主持校園論壇，還辦過徵文比賽。那是個實體文學與網絡文學並行的時代，慧慧記得，那時厲菁常用稿費買零食請客。
“不過這種日子也算到頭了。”厲菁哼笑一聲，“我們這次是分手旅行，回去之後就要離婚了。”
慧慧一驚：“怎麼會這樣？你們……孩子也才五歲吧。”
“三歲半。”厲菁說著紅了臉，低下頭，“其實當初……我沒懷孕，姜浩宇也沒有……對不起你。”
大學裡總是容易上演“她愛他，他愛她”的狗血情節。大二時厲菁喜歡姜浩宇，大三時姜浩宇喜歡慧慧。可慧慧是個性獨立的姑娘，而姜浩宇因為擁有一張好看的臉而保持著很好的女人緣。兩個人時常吵架，一場完美的戀愛生生被談成豆腐渣，沒能撐到畢業就分手了。
與慧慧分手之後，姜浩宇和厲菁成了戀人，可得不到的永遠是硃砂痣，得到的都只是蚊子血。他們的關係沒能堅持半年就分手了。姜浩宇跑到慧慧家求複合，憑著一張人畜無害的臉和甜言蜜語先過了家長關，兩個人的關係也就順理成章。
婚禮之前，浩宇參加了一次小規模的同學會，厲菁也去了，還不計前嫌地跟浩宇喝了一杯和解酒，相約以後還是朋友。浩宇心中一感動就控制不住嘴，直接喝斷片了，早上起來發現自己一個人在酒店，只記得是厲菁送他回來的，可發生過什麼卻都想不起來了。
“那天他醉得人都站不直了還能幹什麼？”厲菁說話時直直地盯著茶杯，“你走了之後，我又騙他說我流產，他還真信了，還挺自責，所以之後對我也挺好。慧慧，不管你信不信，其實這幾年，我一直想跟你說聲對不起，要不是真的喜歡他，我也不能幹這麼下作的事。”
慧慧看著厲菁垂頭喪氣的樣子，不確定自己是該伸手安慰她，還是該指責她的心機，可那些究竟都是五年前的事了，慧慧沒大度到原諒一切，只是覺得沒必要再計較什麼。
“這大概就是我的報應吧，他再好，終歸不是我的。”厲菁咬了咬嘴唇，抬頭看向慧慧時，眼睛裡浸滿了淚水，就是不肯流下來。
慧慧始終抿著嘴，雖然世界上最沒用的三個字就是“對不起”，可厲菁說了這句，他們這些年的芥蒂似乎也都不重要了。
“行，我今兒就是來道歉的。”厲菁說著起身，“當年我騙你們倆是我不對，可是我愛姜浩宇，比任何人都愛他。就算能重來一次，我還是會死死抓著他不放。”厲菁鄭重地看著慧慧，“要真能再來一次，我不會給他追你的機會，他不配。”說著轉身就走。
“你也別太難過。”慧慧跟在她身後，總要說些什麼送客，“夫妻不比男女朋友，有什麼事說……厲菁！”
慧慧眼看著厲菁像斷了線的風箏，飄飄悠悠地倒下來，她本能地伸手去接，可厲菁身材高挑，慧慧根本接不住，整個人被壓倒在地上，慧慧來不及疼，因為厲菁已經暈倒在她懷裡，慘白的臉上浸出層層汗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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