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竹馬窮我執意嫁富豪,生下一女後的生活,卻讓我回頭求竹馬救命

嫌竹馬窮我執意嫁富豪,生下一女後的生活,卻讓我回頭求竹馬救命

每天讀點故事APP簽約作者:荒原93

1

合歡樹街在汴梁城的西側,御林大道的後身,是一條非常寬的街道,街道兩旁分別有一排合歡樹,因此得名。每逢初夏,合歡樹開花,整條街就變成了粉紅色,女人出來進去,渾身上下都被燻得香氣襲人,她們覺得這還不夠,於是又把頭上插滿了絨花,惹得那些男人們紛紛眯起雙眼,往衚衕裡張望。

沒錯,這是條“粉衚衕”。

也就是說,合歡樹街的女人,都是有錢人養在這裡的,靠著幾個老爺每月的例錢過活。這些老爺裡,小到地主員外,大到府衙官吏,什麼人都有。這在汴梁城算是公開的秘密。

馮桂花不是,她已經四十歲了,早已老了,但她卻住在合歡樹街最氣派的院子裡。她年輕時是天香樓的頭牌,精打細算了半輩子,才攢下了一筆錢,買下了這棟宅子。

馮桂花的女兒馮小樂,今年十六歲了,二八青春的年紀,生得膚白貌美,天仙一般,是合歡樹街粉嫩嫩的一枝花。馮桂花買這棟宅子,就是為了她的女兒。眾所周知,這條街上,來往的全是有錢男人,因而憑著女兒的美貌,釣到金龜婿的概率相當大。

李豆花也住在合歡樹街,她也不是粉頭。她比馮桂花還老,住在合歡樹街最破舊的房子裡,靠賣豆腐腦為生。

在這條街上,她算是為數不多的做“正經生意”的人。另外,她還是個窮寡婦。這讓她既自豪又自卑。自豪永遠在衚衕外,她下巴高揚,跟衚衕外的窮女人們說,你看咱,男人死了,窮得叮噹響,這人哪,尤其是女人,活的是一口志氣!說完,還要朝衚衕裡吐一口痰。

在衚衕裡,她就不免自卑了。因為誰也不看她揚起的下巴,而是看她的腳,她的鞋子總是露著五根腳趾。時間長了,她就不揚下巴了,也開始低下頭,看起自己的腳。

人們早上起來總愛到李豆花的攤兒吃早餐,都是有錢人,小費咔咔給,所以李豆花絕不可能搬走。

李豆花有個兒子,叫李豆渣。李豆渣一出生就沒有爹,每次問李豆花他爹在哪兒,都會挨一頓揍。後來他就不問這個了,問他媽自己名字的由來。李豆花揪著他耳朵說:“你這沒用的東西,不是豆渣是什麼?”

李豆渣今年十八歲了,他在拼了命的讀書,想要考取舉人,考了舉人就可以做官了,做了官,就可以娶馮小樂了。

2

李豆渣第一次見馮小樂,是在八歲。那時是春天,他家對面的高宅大院裡,海棠開得正豔,層層疊疊,連成了一片紅雲,從牆內溢出來。李豆渣看到一個小女孩,穿著白衣服,正蕩著鞦韆,在這片紅雲裡來回穿梭。鞦韆蕩得很高,都快到樹頂了,可她一點不怕,眼睛滴溜溜亂轉,嘴裡發出驚歎,像只好奇的喜鵲。躍到最高處時,她還伸長脖子,用嘴巴摘下了一朵海棠。海棠的葉子繚亂了她的秀髮,可她渾然不覺,叼著花在空中笑。

李豆渣被她迷住了,他跑回家跟李豆花說,長大了要娶對面家的女兒。

李豆花一陣冷笑:“兒啊,做你的大夢去吧,馮桂花說了,沒有千金作聘,別想娶她閨女。”

“我要娶她,說什麼都要娶!”李豆渣說。令李豆花沒想到的是,從小長到大,這個信念,李豆渣一直沒有動搖過。

為此,他認準了讀書這條路,一直埋頭苦學。十八歲生日時,他在菩薩面前立下宏誓大願,明年的秋闈他一定要金榜題名。等中了舉人,他就要向馮小樂求婚。這件事在合歡樹街人盡皆知,小時候起,人見了李豆渣都要叫一聲“馮家女婿”,導致馮桂花時常罵街,說李豆渣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十三歲起,馮小樂就被母親關在了二樓。二樓的房間有個臨街的窗戶,每天都是洞開的,馮小樂就坐在窗邊,一坐就是一天。一開始,馮小樂很不情願,她再也不能出去玩了,不能盪鞦韆,捉迷藏,把李豆渣當馬騎了,彷彿她的童年像條舊棉被一樣,被母親捲了起來,束之高閣。她綰起頭髮,戴上首飾,成了一個小女人。

成了女人之後,她彷彿一下子就長大了,端儀莊重起來,面容也帶了些女兒家的嬌羞,眼睛盈盈盼盼的,掃視著大街的過客。以往的小夥伴們在外面大聲喊她,她就趕忙拉上窗簾,嘴裡嘟囔著討厭。漸漸地,小夥伴們就不來找她了。

唯獨李豆渣,還是一如既往地跟她打招呼。

“樂樂,什麼時候下來玩?”李豆渣朝馮小樂招手。“騎馬嗎?”

要擱以前,馮小樂會忙不迭跑下樓,騎著李豆渣滿街轉,可是現在不行啦。

“豆渣,回家馱你媽去吧!”馮小樂學著她媽的口吻,喊道。

“我不要,我媽太胖,馱不動!”李豆渣說,“我要馱你,娶你當新娘子!”

“呸,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哇!”馮小樂學著她媽的口吻,罵道。

李豆渣走了,他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

馮小樂罵完,就拉上了窗簾,她坐在那裡,揪著手裡的手絹,一直在想:“我為什麼要這麼說,我這是怎麼了?”

可第二天,李豆渣路過,依然笑呵呵地跟馮小樂說話,馮小樂奚落他,他滿不在乎,馮桂花啐他,他也不氣惱。每天早上,他都會去給馮小樂送早餐,豆花、油條、千層餅,鹽豉湯、肉包子,天天都不帶重樣的。

李豆花知道後,氣壞了,她拿著擀麵杖,圍著磨盤追打李豆渣。

“老孃的飯不要錢的嗎?一直往外送!”

“娘,別打我啦!疼!”李豆渣跪下求饒。

“知道疼了?咋樣,那婆娘許你當她女婿了?她跟你說什麼了?”

李豆渣搖搖頭:“沒有,她說你做的湯有點鹹了,讓你少放點鹽!”

“放屁!”李豆花揚起擀麵杖,打得更狠了。

3

十六歲,馮小樂成親了,因為李豆渣太窮了,而她執意要嫁有錢人。

她被戶部侍郎唐大人看中了。唐府差人送來了些銀子和文書,馮小樂成了唐大人的小妾。

馮桂花滿心歡喜地問送聘人,什麼時候進府。下聘的小廝一陣冷笑。

“你養的閨女,還想進太尉府哪!做你的大夢去吧!”

後來,馮桂花多方打聽,才打聽到了實情。原來唐大人三妻四妾,生的全是丫頭,再續妾室,恐怕有損名聲,於是就想借腹生子。

無聊的時候,馮小樂經常會想象自己成親時的情形:她身穿金絲鑲邊的紅色婚服,手裡捧著如意,蓋著紅蓋頭,坐在床沿上。屋內紅幔纏繞,紅毯鋪地,她從蓋頭的縫隙中,隱隱可以看到跳躍的燭影,聞到薰香曖昧纏綿的氣息。突然房門被推開,她的手緊緊抓住衣邊,等待著,等待著那個叫“丈夫”的男人慢慢靠近她,揭開她的蓋頭,揭開她的一生。

可是沒有,什麼都沒有,沒有送親迎親,也沒有紅衣紅蓋頭,甚至連蠟燭都沒點,她就坐在自己的房間裡,靜等著那扇黑暗中的門“吱呀”一聲打開。眼望滿屋的黑暗和寂靜,她的心裡沒有任何期待,只有恐慌。

她感到有個人靠近她,把她抱上了床。她甚至都沒看清他長得是什麼樣子。

第二天起來,床已經空了,她抱著膝蓋,坐在床上發呆。馮桂花走進房間,手裡端著一盆水。

“樂樂,起來吧,洗洗臉!”她背過臉去,刻意躲避床上那一抹刺眼的紅色。

洗罷臉,馮小樂坐在梳妝檯前,母親給她梳頭。她望向銅鏡,突然發現自己臉色很差,憔悴得很,看上去跟母親一樣蒼老。

“娘,我的臉……我怎麼了?”

“你呀,成了女人。”馮桂花說,聲音空洞洞的。

說完,她長嘆了一口氣,這聲嘆息,在昏暗的房間中縈繞了好久。

馮小樂被唐大人看上這件事,在合歡樹街掀起軒然大波。眾粉頭個個羨慕嫉妒恨,她們傍上的,也不過是一些有錢的員外或者京城裡的小官小吏,能攀上戶部侍郎這種大官,可是連想都沒有想過。媽的,這馮小樂可真是飛上枝頭變鳳凰了!

但馮小樂沒有進唐府,她變得和她們一樣,成了她們中的一份子。這又讓粉頭們高興起來,比自己被唐大人看上還要高興。冷嘲熱諷就像沸水的水泡一樣,圍繞著馮桂花家的大院,愈演愈烈。婊子們路過馮家,總要陰陽怪氣地說:“喲,這不唐府嘛!”隨後便爆發出一陣鬨笑。

成了親的馮小樂,依然喜歡坐在窗前,眼睛依然盈盈盼盼,望著窗外看個不停。

馮桂花走過來,一呼啦把窗簾拉上了。

馮小樂搶過窗簾,把它拉開。

馮桂花推開馮小樂,把窗簾又拉上。

馮小樂哭了:“娘,不要,不要拉上!”

馮桂花用窗簾捂住臉,開始抖動,抖了好久,壓抑的哭聲才從嗓子眼裡滲出來。

4

成親後,馮小樂一直沒有看到李豆渣。她按耐不住,喊住李豆渣的老孃李豆花,詢問她兒子的去向。

“哦,稟夫人得知,草民的狗兒子去考狀元啦!再過七天,他就要騎著高頭大馬,來接我過好日子了!”李豆花哈哈大笑,面帶得意和嘲諷。

不過李豆渣沒有考上狀元,他甚至都沒有參加考試,就回來了。

那天正下著雨,馮小樂看到李豆渣從街角拐了進來,他一臉陰鬱,手裡握著一把雨傘,但是沒有打開。

“李豆渣!”馮小樂喊道。

李豆渣抬頭看了她一眼,沒理她。

“李豆渣,你個傻瓜,有傘為什麼不打?”

李豆渣仍然不理睬,徑直走回了家。

馮小樂聽到李豆渣家傳來李豆花的尖叫和咒罵。隨後,又傳來李豆渣的一聲斷喝。

“別管我!”

第二天,李豆渣推著豆腐車,來到了街面上。他圍上圍裙,嫻熟地揉起麵糰,炸起果子和油條來。

馮小樂拉開窗簾,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攤前的李豆渣。她和他四目相對,李豆渣衝她笑了一下。

“李豆渣,你在幹什麼?”馮小樂問道。

“我在炸油條。”

“你為什麼要炸油條?”

“嗯,我以後就炸油條。”

“你……你不考舉人了?”

李豆渣沒有搭腔,他抿了抿嘴唇,又笑起來:“樂樂,吃我的豆腐嗎,又白又嫩,噴香!”

那二樓的窗簾倏地拉上了。

馮小樂在生氣,可她不知道自己為何生氣,在生誰的氣。

聽馮桂花說,唐府派來了一個婆子,問了馮小樂的生辰八字,月事的日子,並給了馮桂花一個藥方,讓她每天按方抓藥,煎給馮小樂喝。

“閨女,這可是‘送子方’,唐大人從御醫那兒討來的!”馮桂花端著藥,湊到馮小樂面前,滿眼喜色。

“你只要給那唐大人添個枝杈,母憑子貴,到時候就能堂堂正正地進府了!”

馮小樂不想喝,這個藥一股子酸臭味兒,可不喝還不行,馮桂花最近有點魔魔怔怔的,每次閨女喝藥,她都要在旁邊盯著,盯著藥一絲不剩地灌進馮小樂嘴裡,完事還要舔舔嘴唇,好像是她自己喝了藥,而不是她閨女。

開始喝藥後,每個月的十五前後,唐大人都會來上一兩天。

過了兩個月,馮小樂感到食慾不振,看到油膩就要吐。

馮桂花高興得簡直要上天,她帶著馮小樂,去了汴梁城的每一家寺院。她跪在送子觀音前面,三拜九叩,匍匐在地,緊皺眉頭,乾裂的嘴唇上下迭動,唸唸有詞,像一個飢餓的人在祈求食物。

“一定是個男孩,我求了十次觀音靈籤,全是上上籤!”馮桂花手裡摩挲著一塊玉觀音,把它掛在馮小樂的脖子上。“這塊玉是安胎玉,一定要戴著它,睡覺都不能摘。”

“萬一是個女孩呢?”馮小樂冷笑一聲,頭轉向窗外。

馮桂花轉過頭來,馮小樂看到一股恨意在她眼中流轉。

馮小樂不敢說話了,她第一次看到娘流露出那種眼神,絕望、寒冷、陌生,令她禁不住產生負罪感。

小時候,馮小樂跟著馮桂花住在天香樓裡,印象中,娘安靜溫潤,整天笑盈盈的,從不高聲言語,那時她是天香樓的頭牌,即使她生了馮小樂,仍然有很多人捧她,但時過境遷,自從她搬出天香樓後,性情大變,變得喜怒無常,酗酒成性,喝醉了就指名道姓地破口大罵,那些名字,馮小樂有些聽過,有些沒聽過。

5

懷孕四個月後,馮小樂被接進了唐府。馮桂花想跟著去,但被唐府的人攔在了門外。

馮小樂第一次看到了唐大人。唐大人鬚髮花白,是老頭子,看年齡差不多能當馮小樂的爺爺。他看到馮小樂,只是冷冷地點了點頭,就吩咐人,把馮小樂送到了西廂房。

相比唐府的熱鬧,西廂房安靜冷清得多,除了一個小丫頭每天來送一日三餐外,沒有人來打擾。

生活雖然寂寞,但馮小樂很知足了,因為有兒子陪著她。

跟馮桂花說的是賭氣的話,她知道是個兒子,剛懷孕時她就知道。從一開始,她就吃不下飯,見不得半點油膩,肚子大了後,他又在裡面亂踢亂動,只有小子才這麼折騰,這麼壞。

“別踢啦,孃親要睡覺。”睡著覺,馮小樂也會被他踢醒。

漸漸地,她憑感覺,知道了哪個是他的手,哪個是他的腳,有時還能摸到他的背。馮小樂一摩挲肚皮,他會立刻轉個圈,把小手靠過來,隔著肚皮觸碰馮小樂的手。

這段日子馮小樂心情很好,她時常摸著肚皮,笑個不停。她想快點生下他,真真切切地把他抱在懷裡。

可孩子生下來就被接生婆抱走了,馮小樂只聽到了他的一兩聲哭泣。

她被連夜送回了合歡樹街,沒想到自己也有反過頭求李豆渣救命的一天。

那天正下著雪,她裹在一床棉被裡,坐在馬車上。馬車在路上顛簸,她在車上顛簸,渾身上下痠痛不止,手腳已經凍得有些麻木了。她強撐著坐起來,掀開轎簾,看到馬車伕佝僂著腰坐在車轍上,手裡的燈籠照亮了一片風雪。

“大哥,問你一句。”她伸出頭,聲音顫抖著,“我生的是男孩女孩?”

馬車伕一動不動,耷拉著頭,像一匹聽不懂人話的馬。

“大哥,你行行好,告訴我!”她去拉馬車伕的衣服。

馬車伕仍舊默不作聲。

“你說呀,我有銀子,我給你銀子!”

馬車伕沉重地嘆息一聲。

“女孩,扔到塘裡溺了。”

女孩,扔到塘裡溺了。這句話在馮小樂的腦海裡翻來覆去。可她搞不懂,這句話究竟什麼意思。她縮回轎子裡,縮回那片淒冷的黑暗中。她睜大眼睛,但什麼也看不見。

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馬車、風雪、黑夜,都是假的,夢還沒醒,她想。唯一真實的,是她的肚子。

她摸著仍舊堅挺的肚子,從上到下,從左到右地撫摸,想要找到那熟悉的回應。她在黑暗中對著肚子說話。

“小壞蛋,你睡啦?跟孃親捉迷藏嗎?你動一動呀!”

她感到隱隱有小手在撫摸肚皮。

“找到你了。”她輕聲笑了。

外面的風聲突然凜冽起來,掀起轎簾,攪進來一團飛雪,落在馮小樂的頭上。

馮小樂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沒事,外面下雪了,孃親抱著你呢,抱著你……”

她把頭擱在膝蓋上,突然淚如雨下。

6

馮小樂進唐府的這段日子裡,合歡樹街上又發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老寡婦李豆花,要嫁人了。

她要嫁的是東大街米鋪的馬掌櫃,外號馬瘸子。別看是個瘸子,很多女人都想嫁給他,他在汴梁城,光米鋪就有三家,另外還開著一家當鋪和生藥鋪,簡直富得流油。他在合歡樹街沒有姘頭,卻相中了李豆花做的豆腐花和炸果子。

李豆花穿上了一輩子沒穿過的綾羅,打扮得珠光寶氣,一步一扭捏地上了馬掌櫃的轎子。

粉頭們氣不過,紛紛攔住老馬要採訪他:為什麼合歡樹街眾多佳麗,偏偏就看上了做飯婆子李豆花?

“我女人死了,家裡就缺個會做飯的。”馬瘸子說著。

“女人嘛,聞聞味兒就夠了,當不得飯吃!”馬瘸子得意地說。

女人們不知道,這馬瘸子雖然一身富貴,但卻時常穿著破衣爛衫,平日裡柴米油鹽都精打細算,是個守財奴,為了續個弦破費錢財,對他來說不值當。

李豆花掀開轎簾,喊道:“馬哥,該回家了呀!”這聲喊叫嬌滴滴的,又帶點嘶啞,聽起來像公雞打鳴,讓旁邊的女人們頓時覺得渾身像鬧蝨子一樣,起了一層的雞皮疙瘩,四散逃開。

李豆渣站在門口,目送著母親離去。馬瘸子不缺兒子,他有兩個兒子。

臨嫁人的前一個晚上,李豆花做了一桌子菜,給兒子倒了一杯酒。

喝完酒,李豆花抱住了兒子,哭起來。

隨後,她抹乾眼睛,跟兒子說:“兒子,看著吧,老孃不是吃素的,非得在馬瘸子身上榨點油水不可,到時候咱娘倆遠走高飛。”

李豆渣搖搖頭:“不,娘,我不走。”

自從馮小樂嫁人,他就決定,一輩子都不離開合歡樹街。至於原因,他也說不清楚,反正只要他一動離開的念頭,就回想起對面那片紅如霞雲的海棠,他捨不得那片海棠,以及在記憶中來回穿梭的小小倩影。

早上起來,他依舊推車來到街口,炸果子,熬鹽豉湯,氤氳的霧氣中,他時常抬頭觀望,對面的二樓,窗戶緊閉,把他的目光拒之門外。

那個風雪之夜,李豆渣猛然從睡夢中驚醒,他聽到狂亂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街口戛然而止,馬不耐煩地嘶鳴了兩聲,接著又是一陣嘈雜的砸門聲,是在砸馮桂花家的門。

李豆渣跑到街上時,馬車已經絕塵而去,他走到馮家的門前,看到了倚在門旁,裹著棉被的馮小樂。

7

馮小樂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轉過來。也是她命大,剛生產完,氣血正虛,又受了風寒,如果再在外面凍一會兒,就死掉了。

馮小樂醒了後,好久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她的家裡,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家裡靜悄悄的,陽光從窗的縫隙中射進一道光柱,光柱中跳動著無數塵埃。房間裡一片陰沉,就像很久沒人居住了一樣。

馮小樂走下樓,看到了正坐在躺椅上的馮桂花,躺椅旁是個火爐,爐上熬著藥,發出嘶嘶的響聲。

馮小樂已經半年沒有見到娘了,半年的時間,也像被這房間裡的陰鬱抻長了一樣,讓馮桂花迅速蒼老下去。臨走前,馮小樂清楚得記得,母親臉上還沒有這麼多皺紋。但似乎一夜之間,皺紋橫生,那皺紋裡滿是歲月的塵埃,把馮桂花變成了枯黃瘦弱的老太婆。

看到馮小樂下來,馮桂花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然後又黯淡下去。她漫不經心地挑了挑爐中的紅炭,起身走到鏡子前,望著鏡子裡的自己。

“人怎麼會變老呢?”她撫著鬢角的長髮,“我究竟做錯了什麼,讓我老成這個樣子?”

她看了自己會兒,突然拿出胭脂水粉,開始對鏡梳妝。

“娘,你幹什麼?”馮小樂走下來,怯怯地說。

馮桂花沒搭腔,以一種異常的熱情投入到化妝中,像是要著急出門似的,動作乾脆利落得有些神經質。眉毛,對,要細一些,以前我就是細眉,胭脂,塗厚一點吧,這樣能遮住皺紋,我的耳環,耳環在哪兒,嗯,這朵金釵是王員外送我的,很適合我的頭髮。

隨著妝容的濃豔,馮桂花興奮起來,她似乎看到,年輕時的美豔模樣在鏡中正漸漸成形。

她成功回到了過去,不住地在鏡前搔首弄姿。

“樂樂,我漂不漂亮?”馮桂花轉過頭,問女兒。“樂樂你說呀!”

她推開馮小樂,跑向二樓,馮小樂緊跟在後面。

馮桂花來到馮小樂的房間,走到窗前,一下子拉開了窗簾,窗簾已經很久沒有打開過,拉開時揚起一陣塵埃。

馮桂花坐在窗前,倚靠在圍欄上,她眼睛裡燃燒著狂熱,朝窗外的大街不住地掃視。

“娘,你在幹什麼?”

“我在找男人,我在找如意郎君。”

“娘,你這是怎麼了?”馮小樂哭了。

“我怎麼了?我沒怎麼啊?我要嫁人了,傻閨女,娘要嫁人呀!”馮桂花的眼睛瞪得很大,但眼神卻像個瞎子一樣,茫然沒有焦點。

馮小樂一呼啦把窗簾拉上了。

馮桂花一把拉開。

馮小樂又把它拉上,馮桂花怒了,站起來扇了女兒一巴掌。沒辦法,馮小樂找到了李豆渣,請求他救命。

馮桂花瘋了,她成了合歡樹街最大的笑話。她每天都要跑到大街上,抓住每一個過往的男人,讓他們娶她。

“我能生兒子啊,我生了三個兒子!”她拉扯著男人的衣袖,被人家一下子摜在地上。

後來她開始亂跑,經常不知道跑到哪條街上去,回來的時候常常蓬頭垢面,一身傷痕。

每次都是李豆渣把她找回來。李豆渣揹著她走回合歡樹街時,總有一些不知廉恥的流氓在身後冷嘲熱諷。

“豆渣,怎麼樣?丈母孃嫁出去沒有?”

“豆渣,你給她插個草標,到市場上賣了吧!”

“李豆渣,倆都娶了吧!你小子很有豔福啊,哈哈哈……”

李豆渣對這些嘲諷充耳不聞,他開始照顧馮小樂母女倆。馮小樂生孩子受了風寒,加上身子骨本身就弱,一直躺在床上,李豆渣衣不解帶地在她身旁伺候,端茶倒水,洗衣做飯。

馮桂花雖然瘋了,但是還記得李豆渣。

“李豆渣,你是什麼人?”

“報告馮姨,我是癩蛤蟆!”李豆渣在爐子旁煎藥,頭也不回地說。

“對,你是癩蛤蟆,你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少打我女兒的主意!”

“馮姨,我知道。”

“我女兒要嫁給達官貴人,知道嗎?”

“知道。”

“你說,你是不是癩蛤蟆?”

“我是。”

“你叫兩聲我聽聽!”

“呱~呱~”

馮桂花哈哈大笑。馮小樂在屋裡聽得很清楚,也憋不住嗤嗤笑個不停。

這一年是宣和七年末,北方的戰事頻頻,御林街經常能看到軍隊來來往往,亦或者傳令兵攜著帶“御”字的旗子,急匆匆地跑出城門。汴京城裡人心惶惶,很多傳言都說,金兵已經度過了黃河。合歡樹街有很多人悄悄搬走了。徵兵的告示貼滿了大街小巷,告示上說,只要參軍,就賞銀五兩,並免除一年賦稅。

後來就演變成了強徵,監官帶著人,到各個街道抓人,只要年齡在十四歲以上,五十歲一下的男子,必須參軍,如若不從,全家治罪。

李豆渣也不能倖免,不過幸而他藏在馮小樂的家裡,多次躲過官軍的搜查。

馮小樂勸李豆渣趕緊逃走,李豆渣不肯。

“我不走,你身子還沒養好,再說,你們孤兒寡母,怎麼活?”

馮小樂倚在枕頭上,手裡交錯著手絹:“豆渣,你沒必要留下,我沒資格讓你留下。”、

“樂樂,能留在你身邊,我很高興,這是我這輩子的願望,”李豆渣說,“我怎麼會離開你呢,我好不容易才和你在一起。”

說著,他餵了馮小樂一口粥。

馮小樂抓住他的手,靠在了他懷裡。

“喜歡我?”她問。

她感到李豆渣的下巴點了點。

“有多喜歡?”

“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那種喜歡。”

馮小樂笑起來:“什麼時候喜歡的?”

“你剛搬來,在海棠中間盪鞦韆的時候。”

“不離開我?”

“永遠不。”

可第二天,監官就帶著人找上了門來,他告訴馮小樂,要是不交出李豆渣,她們母女倆都得蹲大獄。

李豆渣乖乖地從床底下鑽了出來,跟著監官走了。

走到大街上時,馮小樂打開了窗戶。她支撐著孱弱的身體,來到窗前。

“豆渣,別走!”她想喊出來,可是聲音沙啞,她使不上力氣。

李豆渣抬起頭來,衝她笑了笑:“樂樂,早飯我做好了,你最喜歡的鹽豉湯和包子,在火爐上熱著呢,趁熱吃!”

馮小樂的眼淚一下子流下來,看著李豆渣越走越遠,消失在街邊拐角處。

8.

靖康元年初,金軍突破宋軍防線,合圍京城。汴梁城內人人自危,紛紛舉家逃亡,街道上人頭攢動,放眼望去,全是揹著行囊,驚慌失措的老百姓,大大小小的車輛左擁右擠,人群爭先恐後,慌不擇路,有的甚至在竄到了坊牆上,沿著牆朝城門跑。

合歡樹街上的女人們也在跑路,危機關頭,她們那些山盟海誓的相好一個都沒出現,氣得這幫婆娘一邊叫罵,一邊往自己臉上抹泥巴,準備出城。不抹不行,這段時間汴梁城大亂,有些歹人,甚至是宋兵便趁此搶劫那些意欲出城的人,前幾天有個姐妹,被搶了不說,還被幾個男人拉到巷子裡。

馮小樂很害怕,她身邊一個人也沒有。馮桂花跑出去好多天了,還沒有回來。

她跑到大街上,準備去找她娘,可到處都是逃難的人,她根本擠不出去,正六神無主之時,突然看到劉二叔推著獨輪車從衚衕裡拐出來,車上坐著馮桂花。

此時正值正月,劉二叔卻渾身是汗,他頭上包著頭巾,穿了一身女人的衣服,獨輪車上蓋著一床棉被,馮桂花坐在上面。

馮桂花依舊瘋瘋癲癲:“你看,錢,全是錢,我有老公了,女兒,我老公可有錢了。”

劉二叔面色尷尬,他放下獨輪車,說道:“閨女,我一定好好對你娘!”

“二叔,你什麼都不用說,我娘都這樣了,你能收留她,我感激還來不及。”

劉二叔轉憂為喜,他從包袱裡拽出來幾件破衣服。

“閨女啊,收拾一下,抓緊走吧!過了今天,就要門禁了,城門就要關了!”

“不是說議和了嗎,前幾天皇上不是說賠銀子議和嗎?”

“皇帝連黃袍都脫啦!”

“那我們去哪兒?”

“你先穿上我這幾件破衣服,再把泥巴抹到臉上,咱們一起走。”

馮小樂慌不迭地把衣服穿上,又把頭髮弄得亂糟糟,臉上抹上泥,推著車和劉二叔往城門趕。

城門所幸沒有被關上,馮小樂朝城牆上望去,看到城牆上既有金兵,也有宋兵。

“那些宋兵是降了金國的奸賊,他們賣國求榮,豬狗不如,但是還算他們有點良心,是他們放老百姓出去的。”

“那……唐大人他們呢?”

“還想著那個老不死啊,凡是當官的全都被抓起來了,可憐老唐一家五十口女眷全都當場充奴作婢,送給金國的一個將軍了,老頭子一時羞憤,自己割了脖子。”

馮小樂聽說,內心五味雜陳,無言以對。

“閨女,一會兒出城,你一定要低著頭,千萬別讓當兵的看見你那俏模樣,這幫騷韃子現在正在抓女兒家,抓住就往死裡糟蹋!”

出城的時候,人群中突然出現了騷動,金兵在車隊裡發現一群假扮老百姓的官宦婦人,雖然身穿破衣爛衫,但是金兵從她們的衣衫裡搜出很多金銀財寶。

她們被金兵舉過了頭頂,金兵們頓時一陣歡呼,周圍的老百姓怒不可遏,有人手持扁擔,鋤頭圍攻那幾個金兵,卻被殺翻在地,城門口頓時大亂,金兵守將叫嚷著要關掉城門,老百姓一聽,擁擠得更厲害了。洶湧的人潮和士兵們發生了衝突。

這時候,馮小樂和劉二叔他們被擠散了,她被擠到了邊上,被擁擠的人群裹挾朝城門走去,剛走到城門,她被一個宋兵攔住了。

那宋兵看了她一眼,把她推了出去。

“不要回頭,快跑!”

馮小樂拼了命地往前跑,她聽到身後傳來悽慘的哭聲。跑了大約一里地,她回頭張望著汴梁城,城門已經關上了。

接下來的幾天,她日夜兼程,生怕身後金兵追來,把她再抓回去。沿路她一直打聽後面趕上來的人,有沒有見過孃親和劉二叔,但都說沒有見過,她料想二老是沒有走出城門。

時間一晃而過,她在路上已經走了一個月有餘,宋朝的軍隊大敗,很多散兵遊勇組成了一幫兵匪,專門搶劫南下逃荒的老百姓。馮小樂的包袱也因此被搶,她不敢再顯金銀,把它們藏在貼身之處,平日裡只得沿街乞討。

有時來到集市,她也會想把自己給賣了,過安省日子。但一動這個念頭,她就會想起孃親和劉二叔,她心裡盼著和他們重逢。

她最想念的是李豆渣。她經常做夢,夢見李豆渣回來了,手裡卻捧著自己的腦袋,亦或者有人抬著李豆渣的屍體進了合歡樹街。反正都是噩夢。

閒來無事的時候,她總會回憶起合歡樹街,那條街上的人和事。她想起昔日一起玩耍的小夥伴,以及讓她騎馬,給她唸詩詞的李豆渣,還有小時候溫婉和氣,卻在她長大後變得暴戾的母親,她想起那些愛嚼舌根的粉頭,沿街叫賣的李豆花,那些曾經令人生厭的時光啊,現在卻成了遙不可及的珍貴回憶。

豆渣啊,豆渣,你到底在哪兒?她時常哭。

這天,她實在是餓極了,要飯要不到,就跑到市集上,買了幾個燒餅吃,剛吃了不兩口,她就發現身後有人跟著她。

她偷眼去覷,那人一身破舊衣衫,頭上戴著一個大斗笠,看不清面貌,腳上穿著官兵的草鞋,最可怕的是,他腰間挎著刀。

兵匪無疑了。她必須儘快離開,甩掉他。

自從開始逃亡,她身體好了很多,跑個幾里路沒什麼問題。她不敢走大路,繞過市集,跑進了林間小路。

但是那個兵匪始終跟著她,相隔百米遠,像條尾巴一樣黏在了她屁股後面。

她越來越驚慌,腳步也越來越快,不久,她來到了河邊。

一條寬闊的大河,河岸蜿蜒望不到邊,前後都沒有橋。

她急得團團轉,眼看著歹人離她越來越近。

突然,她看到對面有個船伕,蕩著船慢慢過來。

她朝船伕大喊,讓它靠岸。可船伕劃過船來,至少要半個時辰的光景。

那持刀的兵匪慢慢走到她身邊。

她拿起身邊的一根樹枝當做武器,那兵匪冷笑一聲,拔出了光亮亮的朴刀。

她膝下一軟,跪在了地上。

“官爺饒命,小女願將全部家當拱手奉上!”說著把身上的全部金銀首飾拿出,舉在手上。

那兵匪沒動金銀,卻蹲下身來,問道:“姑娘可是要坐船?”

馮小樂怯怯地應了一聲。

“不如讓小人馱你過去吧,我水性很好!”說著,那兵匪用刀把支起了帽子,露出了臉。

馮小樂呆住了,一臉不可置信。

“豆渣,是你嗎?真是你嗎!”馮小樂喜極而泣,如墜夢中,她緊緊抱著從天而降的李豆渣,久別重逢的喜悅讓她嚎啕大哭。

“你混蛋,你嚇死我了!你個死癩蛤蟆!嗚嗚嗚……”

李豆渣抱著馮小樂,一邊笑一邊哭。

“你怎麼找過來的?”馮小樂問。

“金兵打過黃河後,宋軍潰不成軍,就散掉了,我就沿著山路,回到了汴京,到了汴京,我四處打聽你的消息,猜測著你可能出城南下了,所以我就一直朝南找,前天我在市集看到你,就看著像你,但一直不敢相認,就在你身後跟著。”

馮小樂捧著李豆渣的臉,親了他一下。

“豆渣,我們走吧,渡河吧!”

李豆渣高興得大喊:“走!我們渡河!”

他背起馮小樂,噗通一聲跳進了水裡,朝渡船游去。

船伕急了:“小夥子,你幹什麼!”

李豆渣喊道:“我是癩蛤蟆,我吃到天鵝肉啦!”

明晃晃的陽光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晴空萬里,一碧如洗,人的喊叫聲驚起蘆葦叢裡的一群水鳥,它們快速飛起,劃過天空,消失在遠處。青蒲草,紅蒲穗,在風中輕輕地悠盪,串起一個遙遠而有回聲的夢境。(作品名:《合歡樹街》,作者:荒原93。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點擊屏幕右上【關注】按鈕,第一時間向你推薦精彩後續故事。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