嫌竹马穷我执意嫁富豪,生下一女后的生活,却让我回头求竹马救命

嫌竹马穷我执意嫁富豪,生下一女后的生活,却让我回头求竹马救命

每天读点故事APP签约作者:荒原93

1

合欢树街在汴梁城的西侧,御林大道的后身,是一条非常宽的街道,街道两旁分别有一排合欢树,因此得名。每逢初夏,合欢树开花,整条街就变成了粉红色,女人出来进去,浑身上下都被熏得香气袭人,她们觉得这还不够,于是又把头上插满了绒花,惹得那些男人们纷纷眯起双眼,往胡同里张望。

没错,这是条“粉胡同”。

也就是说,合欢树街的女人,都是有钱人养在这里的,靠着几个老爷每月的例钱过活。这些老爷里,小到地主员外,大到府衙官吏,什么人都有。这在汴梁城算是公开的秘密。

冯桂花不是,她已经四十岁了,早已老了,但她却住在合欢树街最气派的院子里。她年轻时是天香楼的头牌,精打细算了半辈子,才攒下了一笔钱,买下了这栋宅子。

冯桂花的女儿冯小乐,今年十六岁了,二八青春的年纪,生得肤白貌美,天仙一般,是合欢树街粉嫩嫩的一枝花。冯桂花买这栋宅子,就是为了她的女儿。众所周知,这条街上,来往的全是有钱男人,因而凭着女儿的美貌,钓到金龟婿的概率相当大。

李豆花也住在合欢树街,她也不是粉头。她比冯桂花还老,住在合欢树街最破旧的房子里,靠卖豆腐脑为生。

在这条街上,她算是为数不多的做“正经生意”的人。另外,她还是个穷寡妇。这让她既自豪又自卑。自豪永远在胡同外,她下巴高扬,跟胡同外的穷女人们说,你看咱,男人死了,穷得叮当响,这人哪,尤其是女人,活的是一口志气!说完,还要朝胡同里吐一口痰。

在胡同里,她就不免自卑了。因为谁也不看她扬起的下巴,而是看她的脚,她的鞋子总是露着五根脚趾。时间长了,她就不扬下巴了,也开始低下头,看起自己的脚。

人们早上起来总爱到李豆花的摊儿吃早餐,都是有钱人,小费咔咔给,所以李豆花绝不可能搬走。

李豆花有个儿子,叫李豆渣。李豆渣一出生就没有爹,每次问李豆花他爹在哪儿,都会挨一顿揍。后来他就不问这个了,问他妈自己名字的由来。李豆花揪着他耳朵说:“你这没用的东西,不是豆渣是什么?”

李豆渣今年十八岁了,他在拼了命的读书,想要考取举人,考了举人就可以做官了,做了官,就可以娶冯小乐了。

2

李豆渣第一次见冯小乐,是在八岁。那时是春天,他家对面的高宅大院里,海棠开得正艳,层层叠叠,连成了一片红云,从墙内溢出来。李豆渣看到一个小女孩,穿着白衣服,正荡着秋千,在这片红云里来回穿梭。秋千荡得很高,都快到树顶了,可她一点不怕,眼睛滴溜溜乱转,嘴里发出惊叹,像只好奇的喜鹊。跃到最高处时,她还伸长脖子,用嘴巴摘下了一朵海棠。海棠的叶子缭乱了她的秀发,可她浑然不觉,叼着花在空中笑。

李豆渣被她迷住了,他跑回家跟李豆花说,长大了要娶对面家的女儿。

李豆花一阵冷笑:“儿啊,做你的大梦去吧,冯桂花说了,没有千金作聘,别想娶她闺女。”

“我要娶她,说什么都要娶!”李豆渣说。令李豆花没想到的是,从小长到大,这个信念,李豆渣一直没有动摇过。

为此,他认准了读书这条路,一直埋头苦学。十八岁生日时,他在菩萨面前立下宏誓大愿,明年的秋闱他一定要金榜题名。等中了举人,他就要向冯小乐求婚。这件事在合欢树街人尽皆知,小时候起,人见了李豆渣都要叫一声“冯家女婿”,导致冯桂花时常骂街,说李豆渣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十三岁起,冯小乐就被母亲关在了二楼。二楼的房间有个临街的窗户,每天都是洞开的,冯小乐就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天。一开始,冯小乐很不情愿,她再也不能出去玩了,不能荡秋千,捉迷藏,把李豆渣当马骑了,仿佛她的童年像条旧棉被一样,被母亲卷了起来,束之高阁。她绾起头发,戴上首饰,成了一个小女人。

成了女人之后,她仿佛一下子就长大了,端仪庄重起来,面容也带了些女儿家的娇羞,眼睛盈盈盼盼的,扫视着大街的过客。以往的小伙伴们在外面大声喊她,她就赶忙拉上窗帘,嘴里嘟囔着讨厌。渐渐地,小伙伴们就不来找她了。

唯独李豆渣,还是一如既往地跟她打招呼。

“乐乐,什么时候下来玩?”李豆渣朝冯小乐招手。“骑马吗?”

要搁以前,冯小乐会忙不迭跑下楼,骑着李豆渣满街转,可是现在不行啦。

“豆渣,回家驮你妈去吧!”冯小乐学着她妈的口吻,喊道。

“我不要,我妈太胖,驮不动!”李豆渣说,“我要驮你,娶你当新娘子!”

“呸,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哇!”冯小乐学着她妈的口吻,骂道。

李豆渣走了,他看上去有些迷惑不解。

冯小乐骂完,就拉上了窗帘,她坐在那里,揪着手里的手绢,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这是怎么了?”

可第二天,李豆渣路过,依然笑呵呵地跟冯小乐说话,冯小乐奚落他,他满不在乎,冯桂花啐他,他也不气恼。每天早上,他都会去给冯小乐送早餐,豆花、油条、千层饼,盐豉汤、肉包子,天天都不带重样的。

李豆花知道后,气坏了,她拿着擀面杖,围着磨盘追打李豆渣。

“老娘的饭不要钱的吗?一直往外送!”

“娘,别打我啦!疼!”李豆渣跪下求饶。

“知道疼了?咋样,那婆娘许你当她女婿了?她跟你说什么了?”

李豆渣摇摇头:“没有,她说你做的汤有点咸了,让你少放点盐!”

“放屁!”李豆花扬起擀面杖,打得更狠了。

3

十六岁,冯小乐成亲了,因为李豆渣太穷了,而她执意要嫁有钱人。

她被户部侍郎唐大人看中了。唐府差人送来了些银子和文书,冯小乐成了唐大人的小妾。

冯桂花满心欢喜地问送聘人,什么时候进府。下聘的小厮一阵冷笑。

“你养的闺女,还想进太尉府哪!做你的大梦去吧!”

后来,冯桂花多方打听,才打听到了实情。原来唐大人三妻四妾,生的全是丫头,再续妾室,恐怕有损名声,于是就想借腹生子。

无聊的时候,冯小乐经常会想象自己成亲时的情形:她身穿金丝镶边的红色婚服,手里捧着如意,盖着红盖头,坐在床沿上。屋内红幔缠绕,红毯铺地,她从盖头的缝隙中,隐隐可以看到跳跃的烛影,闻到熏香暧昧缠绵的气息。突然房门被推开,她的手紧紧抓住衣边,等待着,等待着那个叫“丈夫”的男人慢慢靠近她,揭开她的盖头,揭开她的一生。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送亲迎亲,也没有红衣红盖头,甚至连蜡烛都没点,她就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静等着那扇黑暗中的门“吱呀”一声打开。眼望满屋的黑暗和寂静,她的心里没有任何期待,只有恐慌。

她感到有个人靠近她,把她抱上了床。她甚至都没看清他长得是什么样子。

第二天起来,床已经空了,她抱着膝盖,坐在床上发呆。冯桂花走进房间,手里端着一盆水。

“乐乐,起来吧,洗洗脸!”她背过脸去,刻意躲避床上那一抹刺眼的红色。

洗罢脸,冯小乐坐在梳妆台前,母亲给她梳头。她望向铜镜,突然发现自己脸色很差,憔悴得很,看上去跟母亲一样苍老。

“娘,我的脸……我怎么了?”

“你呀,成了女人。”冯桂花说,声音空洞洞的。

说完,她长叹了一口气,这声叹息,在昏暗的房间中萦绕了好久。

冯小乐被唐大人看上这件事,在合欢树街掀起轩然大波。众粉头个个羡慕嫉妒恨,她们傍上的,也不过是一些有钱的员外或者京城里的小官小吏,能攀上户部侍郎这种大官,可是连想都没有想过。妈的,这冯小乐可真是飞上枝头变凤凰了!

但冯小乐没有进唐府,她变得和她们一样,成了她们中的一份子。这又让粉头们高兴起来,比自己被唐大人看上还要高兴。冷嘲热讽就像沸水的水泡一样,围绕着冯桂花家的大院,愈演愈烈。婊子们路过冯家,总要阴阳怪气地说:“哟,这不唐府嘛!”随后便爆发出一阵哄笑。

成了亲的冯小乐,依然喜欢坐在窗前,眼睛依然盈盈盼盼,望着窗外看个不停。

冯桂花走过来,一呼啦把窗帘拉上了。

冯小乐抢过窗帘,把它拉开。

冯桂花推开冯小乐,把窗帘又拉上。

冯小乐哭了:“娘,不要,不要拉上!”

冯桂花用窗帘捂住脸,开始抖动,抖了好久,压抑的哭声才从嗓子眼里渗出来。

4

成亲后,冯小乐一直没有看到李豆渣。她按耐不住,喊住李豆渣的老娘李豆花,询问她儿子的去向。

“哦,禀夫人得知,草民的狗儿子去考状元啦!再过七天,他就要骑着高头大马,来接我过好日子了!”李豆花哈哈大笑,面带得意和嘲讽。

不过李豆渣没有考上状元,他甚至都没有参加考试,就回来了。

那天正下着雨,冯小乐看到李豆渣从街角拐了进来,他一脸阴郁,手里握着一把雨伞,但是没有打开。

“李豆渣!”冯小乐喊道。

李豆渣抬头看了她一眼,没理她。

“李豆渣,你个傻瓜,有伞为什么不打?”

李豆渣仍然不理睬,径直走回了家。

冯小乐听到李豆渣家传来李豆花的尖叫和咒骂。随后,又传来李豆渣的一声断喝。

“别管我!”

第二天,李豆渣推着豆腐车,来到了街面上。他围上围裙,娴熟地揉起面团,炸起果子和油条来。

冯小乐拉开窗帘,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摊前的李豆渣。她和他四目相对,李豆渣冲她笑了一下。

“李豆渣,你在干什么?”冯小乐问道。

“我在炸油条。”

“你为什么要炸油条?”

“嗯,我以后就炸油条。”

“你……你不考举人了?”

李豆渣没有搭腔,他抿了抿嘴唇,又笑起来:“乐乐,吃我的豆腐吗,又白又嫩,喷香!”

那二楼的窗帘倏地拉上了。

冯小乐在生气,可她不知道自己为何生气,在生谁的气。

听冯桂花说,唐府派来了一个婆子,问了冯小乐的生辰八字,月事的日子,并给了冯桂花一个药方,让她每天按方抓药,煎给冯小乐喝。

“闺女,这可是‘送子方’,唐大人从御医那儿讨来的!”冯桂花端着药,凑到冯小乐面前,满眼喜色。

“你只要给那唐大人添个枝杈,母凭子贵,到时候就能堂堂正正地进府了!”

冯小乐不想喝,这个药一股子酸臭味儿,可不喝还不行,冯桂花最近有点魔魔怔怔的,每次闺女喝药,她都要在旁边盯着,盯着药一丝不剩地灌进冯小乐嘴里,完事还要舔舔嘴唇,好像是她自己喝了药,而不是她闺女。

开始喝药后,每个月的十五前后,唐大人都会来上一两天。

过了两个月,冯小乐感到食欲不振,看到油腻就要吐。

冯桂花高兴得简直要上天,她带着冯小乐,去了汴梁城的每一家寺院。她跪在送子观音前面,三拜九叩,匍匐在地,紧皱眉头,干裂的嘴唇上下迭动,念念有词,像一个饥饿的人在祈求食物。

“一定是个男孩,我求了十次观音灵签,全是上上签!”冯桂花手里摩挲着一块玉观音,把它挂在冯小乐的脖子上。“这块玉是安胎玉,一定要戴着它,睡觉都不能摘。”

“万一是个女孩呢?”冯小乐冷笑一声,头转向窗外。

冯桂花转过头来,冯小乐看到一股恨意在她眼中流转。

冯小乐不敢说话了,她第一次看到娘流露出那种眼神,绝望、寒冷、陌生,令她禁不住产生负罪感。

小时候,冯小乐跟着冯桂花住在天香楼里,印象中,娘安静温润,整天笑盈盈的,从不高声言语,那时她是天香楼的头牌,即使她生了冯小乐,仍然有很多人捧她,但时过境迁,自从她搬出天香楼后,性情大变,变得喜怒无常,酗酒成性,喝醉了就指名道姓地破口大骂,那些名字,冯小乐有些听过,有些没听过。

5

怀孕四个月后,冯小乐被接进了唐府。冯桂花想跟着去,但被唐府的人拦在了门外。

冯小乐第一次看到了唐大人。唐大人须发花白,是老头子,看年龄差不多能当冯小乐的爷爷。他看到冯小乐,只是冷冷地点了点头,就吩咐人,把冯小乐送到了西厢房。

相比唐府的热闹,西厢房安静冷清得多,除了一个小丫头每天来送一日三餐外,没有人来打扰。

生活虽然寂寞,但冯小乐很知足了,因为有儿子陪着她。

跟冯桂花说的是赌气的话,她知道是个儿子,刚怀孕时她就知道。从一开始,她就吃不下饭,见不得半点油腻,肚子大了后,他又在里面乱踢乱动,只有小子才这么折腾,这么坏。

“别踢啦,娘亲要睡觉。”睡着觉,冯小乐也会被他踢醒。

渐渐地,她凭感觉,知道了哪个是他的手,哪个是他的脚,有时还能摸到他的背。冯小乐一摩挲肚皮,他会立刻转个圈,把小手靠过来,隔着肚皮触碰冯小乐的手。

这段日子冯小乐心情很好,她时常摸着肚皮,笑个不停。她想快点生下他,真真切切地把他抱在怀里。

可孩子生下来就被接生婆抱走了,冯小乐只听到了他的一两声哭泣。

她被连夜送回了合欢树街,没想到自己也有反过头求李豆渣救命的一天。

那天正下着雪,她裹在一床棉被里,坐在马车上。马车在路上颠簸,她在车上颠簸,浑身上下酸痛不止,手脚已经冻得有些麻木了。她强撑着坐起来,掀开轿帘,看到马车夫佝偻着腰坐在车辙上,手里的灯笼照亮了一片风雪。

“大哥,问你一句。”她伸出头,声音颤抖着,“我生的是男孩女孩?”

马车夫一动不动,耷拉着头,像一匹听不懂人话的马。

“大哥,你行行好,告诉我!”她去拉马车夫的衣服。

马车夫仍旧默不作声。

“你说呀,我有银子,我给你银子!”

马车夫沉重地叹息一声。

“女孩,扔到塘里溺了。”

女孩,扔到塘里溺了。这句话在冯小乐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可她搞不懂,这句话究竟什么意思。她缩回轿子里,缩回那片凄冷的黑暗中。她睁大眼睛,但什么也看不见。

眼前的一切都是假的,马车、风雪、黑夜,都是假的,梦还没醒,她想。唯一真实的,是她的肚子。

她摸着仍旧坚挺的肚子,从上到下,从左到右地抚摸,想要找到那熟悉的回应。她在黑暗中对着肚子说话。

“小坏蛋,你睡啦?跟娘亲捉迷藏吗?你动一动呀!”

她感到隐隐有小手在抚摸肚皮。

“找到你了。”她轻声笑了。

外面的风声突然凛冽起来,掀起轿帘,搅进来一团飞雪,落在冯小乐的头上。

冯小乐一下子抱住了自己的肚子。

“没事,外面下雪了,娘亲抱着你呢,抱着你……”

她把头搁在膝盖上,突然泪如雨下。

6

冯小乐进唐府的这段日子里,合欢树街上又发生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老寡妇李豆花,要嫁人了。

她要嫁的是东大街米铺的马掌柜,外号马瘸子。别看是个瘸子,很多女人都想嫁给他,他在汴梁城,光米铺就有三家,另外还开着一家当铺和生药铺,简直富得流油。他在合欢树街没有姘头,却相中了李豆花做的豆腐花和炸果子。

李豆花穿上了一辈子没穿过的绫罗,打扮得珠光宝气,一步一扭捏地上了马掌柜的轿子。

粉头们气不过,纷纷拦住老马要采访他:为什么合欢树街众多佳丽,偏偏就看上了做饭婆子李豆花?

“我女人死了,家里就缺个会做饭的。”马瘸子说着。

“女人嘛,闻闻味儿就够了,当不得饭吃!”马瘸子得意地说。

女人们不知道,这马瘸子虽然一身富贵,但却时常穿着破衣烂衫,平日里柴米油盐都精打细算,是个守财奴,为了续个弦破费钱财,对他来说不值当。

李豆花掀开轿帘,喊道:“马哥,该回家了呀!”这声喊叫娇滴滴的,又带点嘶哑,听起来像公鸡打鸣,让旁边的女人们顿时觉得浑身像闹虱子一样,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四散逃开。

李豆渣站在门口,目送着母亲离去。马瘸子不缺儿子,他有两个儿子。

临嫁人的前一个晚上,李豆花做了一桌子菜,给儿子倒了一杯酒。

喝完酒,李豆花抱住了儿子,哭起来。

随后,她抹干眼睛,跟儿子说:“儿子,看着吧,老娘不是吃素的,非得在马瘸子身上榨点油水不可,到时候咱娘俩远走高飞。”

李豆渣摇摇头:“不,娘,我不走。”

自从冯小乐嫁人,他就决定,一辈子都不离开合欢树街。至于原因,他也说不清楚,反正只要他一动离开的念头,就回想起对面那片红如霞云的海棠,他舍不得那片海棠,以及在记忆中来回穿梭的小小倩影。

早上起来,他依旧推车来到街口,炸果子,熬盐豉汤,氤氲的雾气中,他时常抬头观望,对面的二楼,窗户紧闭,把他的目光拒之门外。

那个风雪之夜,李豆渣猛然从睡梦中惊醒,他听到狂乱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街口戛然而止,马不耐烦地嘶鸣了两声,接着又是一阵嘈杂的砸门声,是在砸冯桂花家的门。

李豆渣跑到街上时,马车已经绝尘而去,他走到冯家的门前,看到了倚在门旁,裹着棉被的冯小乐。

7

冯小乐昏睡了三天三夜,才醒转过来。也是她命大,刚生产完,气血正虚,又受了风寒,如果再在外面冻一会儿,就死掉了。

冯小乐醒了后,好久才反应过来,这是在她的家里,她正躺在自己的床上,家里静悄悄的,阳光从窗的缝隙中射进一道光柱,光柱中跳动着无数尘埃。房间里一片阴沉,就像很久没人居住了一样。

冯小乐走下楼,看到了正坐在躺椅上的冯桂花,躺椅旁是个火炉,炉上熬着药,发出嘶嘶的响声。

冯小乐已经半年没有见到娘了,半年的时间,也像被这房间里的阴郁抻长了一样,让冯桂花迅速苍老下去。临走前,冯小乐清楚得记得,母亲脸上还没有这么多皱纹。但似乎一夜之间,皱纹横生,那皱纹里满是岁月的尘埃,把冯桂花变成了枯黄瘦弱的老太婆。

看到冯小乐下来,冯桂花眼睛突然亮了一下,然后又黯淡下去。她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炉中的红炭,起身走到镜子前,望着镜子里的自己。

“人怎么会变老呢?”她抚着鬓角的长发,“我究竟做错了什么,让我老成这个样子?”

她看了自己会儿,突然拿出胭脂水粉,开始对镜梳妆。

“娘,你干什么?”冯小乐走下来,怯怯地说。

冯桂花没搭腔,以一种异常的热情投入到化妆中,像是要着急出门似的,动作干脆利落得有些神经质。眉毛,对,要细一些,以前我就是细眉,胭脂,涂厚一点吧,这样能遮住皱纹,我的耳环,耳环在哪儿,嗯,这朵金钗是王员外送我的,很适合我的头发。

随着妆容的浓艳,冯桂花兴奋起来,她似乎看到,年轻时的美艳模样在镜中正渐渐成形。

她成功回到了过去,不住地在镜前搔首弄姿。

“乐乐,我漂不漂亮?”冯桂花转过头,问女儿。“乐乐你说呀!”

她推开冯小乐,跑向二楼,冯小乐紧跟在后面。

冯桂花来到冯小乐的房间,走到窗前,一下子拉开了窗帘,窗帘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拉开时扬起一阵尘埃。

冯桂花坐在窗前,倚靠在围栏上,她眼睛里燃烧着狂热,朝窗外的大街不住地扫视。

“娘,你在干什么?”

“我在找男人,我在找如意郎君。”

“娘,你这是怎么了?”冯小乐哭了。

“我怎么了?我没怎么啊?我要嫁人了,傻闺女,娘要嫁人呀!”冯桂花的眼睛瞪得很大,但眼神却像个瞎子一样,茫然没有焦点。

冯小乐一呼啦把窗帘拉上了。

冯桂花一把拉开。

冯小乐又把它拉上,冯桂花怒了,站起来扇了女儿一巴掌。没办法,冯小乐找到了李豆渣,请求他救命。

冯桂花疯了,她成了合欢树街最大的笑话。她每天都要跑到大街上,抓住每一个过往的男人,让他们娶她。

“我能生儿子啊,我生了三个儿子!”她拉扯着男人的衣袖,被人家一下子掼在地上。

后来她开始乱跑,经常不知道跑到哪条街上去,回来的时候常常蓬头垢面,一身伤痕。

每次都是李豆渣把她找回来。李豆渣背着她走回合欢树街时,总有一些不知廉耻的流氓在身后冷嘲热讽。

“豆渣,怎么样?丈母娘嫁出去没有?”

“豆渣,你给她插个草标,到市场上卖了吧!”

“李豆渣,俩都娶了吧!你小子很有艳福啊,哈哈哈……”

李豆渣对这些嘲讽充耳不闻,他开始照顾冯小乐母女俩。冯小乐生孩子受了风寒,加上身子骨本身就弱,一直躺在床上,李豆渣衣不解带地在她身旁伺候,端茶倒水,洗衣做饭。

冯桂花虽然疯了,但是还记得李豆渣。

“李豆渣,你是什么人?”

“报告冯姨,我是癞蛤蟆!”李豆渣在炉子旁煎药,头也不回地说。

“对,你是癞蛤蟆,你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少打我女儿的主意!”

“冯姨,我知道。”

“我女儿要嫁给达官贵人,知道吗?”

“知道。”

“你说,你是不是癞蛤蟆?”

“我是。”

“你叫两声我听听!”

“呱~呱~”

冯桂花哈哈大笑。冯小乐在屋里听得很清楚,也憋不住嗤嗤笑个不停。

这一年是宣和七年末,北方的战事频频,御林街经常能看到军队来来往往,亦或者传令兵携着带“御”字的旗子,急匆匆地跑出城门。汴京城里人心惶惶,很多传言都说,金兵已经度过了黄河。合欢树街有很多人悄悄搬走了。征兵的告示贴满了大街小巷,告示上说,只要参军,就赏银五两,并免除一年赋税。

后来就演变成了强征,监官带着人,到各个街道抓人,只要年龄在十四岁以上,五十岁一下的男子,必须参军,如若不从,全家治罪。

李豆渣也不能幸免,不过幸而他藏在冯小乐的家里,多次躲过官军的搜查。

冯小乐劝李豆渣赶紧逃走,李豆渣不肯。

“我不走,你身子还没养好,再说,你们孤儿寡母,怎么活?”

冯小乐倚在枕头上,手里交错着手绢:“豆渣,你没必要留下,我没资格让你留下。”、

“乐乐,能留在你身边,我很高兴,这是我这辈子的愿望,”李豆渣说,“我怎么会离开你呢,我好不容易才和你在一起。”

说着,他喂了冯小乐一口粥。

冯小乐抓住他的手,靠在了他怀里。

“喜欢我?”她问。

她感到李豆渣的下巴点了点。

“有多喜欢?”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种喜欢。”

冯小乐笑起来:“什么时候喜欢的?”

“你刚搬来,在海棠中间荡秋千的时候。”

“不离开我?”

“永远不。”

可第二天,监官就带着人找上了门来,他告诉冯小乐,要是不交出李豆渣,她们母女俩都得蹲大狱。

李豆渣乖乖地从床底下钻了出来,跟着监官走了。

走到大街上时,冯小乐打开了窗户。她支撑着孱弱的身体,来到窗前。

“豆渣,别走!”她想喊出来,可是声音沙哑,她使不上力气。

李豆渣抬起头来,冲她笑了笑:“乐乐,早饭我做好了,你最喜欢的盐豉汤和包子,在火炉上热着呢,趁热吃!”

冯小乐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看着李豆渣越走越远,消失在街边拐角处。

8.

靖康元年初,金军突破宋军防线,合围京城。汴梁城内人人自危,纷纷举家逃亡,街道上人头攒动,放眼望去,全是背着行囊,惊慌失措的老百姓,大大小小的车辆左拥右挤,人群争先恐后,慌不择路,有的甚至在窜到了坊墙上,沿着墙朝城门跑。

合欢树街上的女人们也在跑路,危机关头,她们那些山盟海誓的相好一个都没出现,气得这帮婆娘一边叫骂,一边往自己脸上抹泥巴,准备出城。不抹不行,这段时间汴梁城大乱,有些歹人,甚至是宋兵便趁此抢劫那些意欲出城的人,前几天有个姐妹,被抢了不说,还被几个男人拉到巷子里。

冯小乐很害怕,她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冯桂花跑出去好多天了,还没有回来。

她跑到大街上,准备去找她娘,可到处都是逃难的人,她根本挤不出去,正六神无主之时,突然看到刘二叔推着独轮车从胡同里拐出来,车上坐着冯桂花。

此时正值正月,刘二叔却浑身是汗,他头上包着头巾,穿了一身女人的衣服,独轮车上盖着一床棉被,冯桂花坐在上面。

冯桂花依旧疯疯癫癫:“你看,钱,全是钱,我有老公了,女儿,我老公可有钱了。”

刘二叔面色尴尬,他放下独轮车,说道:“闺女,我一定好好对你娘!”

“二叔,你什么都不用说,我娘都这样了,你能收留她,我感激还来不及。”

刘二叔转忧为喜,他从包袱里拽出来几件破衣服。

“闺女啊,收拾一下,抓紧走吧!过了今天,就要门禁了,城门就要关了!”

“不是说议和了吗,前几天皇上不是说赔银子议和吗?”

“皇帝连黄袍都脱啦!”

“那我们去哪儿?”

“你先穿上我这几件破衣服,再把泥巴抹到脸上,咱们一起走。”

冯小乐慌不迭地把衣服穿上,又把头发弄得乱糟糟,脸上抹上泥,推着车和刘二叔往城门赶。

城门所幸没有被关上,冯小乐朝城墙上望去,看到城墙上既有金兵,也有宋兵。

“那些宋兵是降了金国的奸贼,他们卖国求荣,猪狗不如,但是还算他们有点良心,是他们放老百姓出去的。”

“那……唐大人他们呢?”

“还想着那个老不死啊,凡是当官的全都被抓起来了,可怜老唐一家五十口女眷全都当场充奴作婢,送给金国的一个将军了,老头子一时羞愤,自己割了脖子。”

冯小乐听说,内心五味杂陈,无言以对。

“闺女,一会儿出城,你一定要低着头,千万别让当兵的看见你那俏模样,这帮骚鞑子现在正在抓女儿家,抓住就往死里糟蹋!”

出城的时候,人群中突然出现了骚动,金兵在车队里发现一群假扮老百姓的官宦妇人,虽然身穿破衣烂衫,但是金兵从她们的衣衫里搜出很多金银财宝。

她们被金兵举过了头顶,金兵们顿时一阵欢呼,周围的老百姓怒不可遏,有人手持扁担,锄头围攻那几个金兵,却被杀翻在地,城门口顿时大乱,金兵守将叫嚷着要关掉城门,老百姓一听,拥挤得更厉害了。汹涌的人潮和士兵们发生了冲突。

这时候,冯小乐和刘二叔他们被挤散了,她被挤到了边上,被拥挤的人群裹挟朝城门走去,刚走到城门,她被一个宋兵拦住了。

那宋兵看了她一眼,把她推了出去。

“不要回头,快跑!”

冯小乐拼了命地往前跑,她听到身后传来凄惨的哭声。跑了大约一里地,她回头张望着汴梁城,城门已经关上了。

接下来的几天,她日夜兼程,生怕身后金兵追来,把她再抓回去。沿路她一直打听后面赶上来的人,有没有见过娘亲和刘二叔,但都说没有见过,她料想二老是没有走出城门。

时间一晃而过,她在路上已经走了一个月有余,宋朝的军队大败,很多散兵游勇组成了一帮兵匪,专门抢劫南下逃荒的老百姓。冯小乐的包袱也因此被抢,她不敢再显金银,把它们藏在贴身之处,平日里只得沿街乞讨。

有时来到集市,她也会想把自己给卖了,过安省日子。但一动这个念头,她就会想起娘亲和刘二叔,她心里盼着和他们重逢。

她最想念的是李豆渣。她经常做梦,梦见李豆渣回来了,手里却捧着自己的脑袋,亦或者有人抬着李豆渣的尸体进了合欢树街。反正都是噩梦。

闲来无事的时候,她总会回忆起合欢树街,那条街上的人和事。她想起昔日一起玩耍的小伙伴,以及让她骑马,给她念诗词的李豆渣,还有小时候温婉和气,却在她长大后变得暴戾的母亲,她想起那些爱嚼舌根的粉头,沿街叫卖的李豆花,那些曾经令人生厌的时光啊,现在却成了遥不可及的珍贵回忆。

豆渣啊,豆渣,你到底在哪儿?她时常哭。

这天,她实在是饿极了,要饭要不到,就跑到市集上,买了几个烧饼吃,刚吃了不两口,她就发现身后有人跟着她。

她偷眼去觑,那人一身破旧衣衫,头上戴着一个大斗笠,看不清面貌,脚上穿着官兵的草鞋,最可怕的是,他腰间挎着刀。

兵匪无疑了。她必须尽快离开,甩掉他。

自从开始逃亡,她身体好了很多,跑个几里路没什么问题。她不敢走大路,绕过市集,跑进了林间小路。

但是那个兵匪始终跟着她,相隔百米远,像条尾巴一样黏在了她屁股后面。

她越来越惊慌,脚步也越来越快,不久,她来到了河边。

一条宽阔的大河,河岸蜿蜒望不到边,前后都没有桥。

她急得团团转,眼看着歹人离她越来越近。

突然,她看到对面有个船夫,荡着船慢慢过来。

她朝船夫大喊,让它靠岸。可船夫划过船来,至少要半个时辰的光景。

那持刀的兵匪慢慢走到她身边。

她拿起身边的一根树枝当做武器,那兵匪冷笑一声,拔出了光亮亮的朴刀。

她膝下一软,跪在了地上。

“官爷饶命,小女愿将全部家当拱手奉上!”说着把身上的全部金银首饰拿出,举在手上。

那兵匪没动金银,却蹲下身来,问道:“姑娘可是要坐船?”

冯小乐怯怯地应了一声。

“不如让小人驮你过去吧,我水性很好!”说着,那兵匪用刀把支起了帽子,露出了脸。

冯小乐呆住了,一脸不可置信。

“豆渣,是你吗?真是你吗!”冯小乐喜极而泣,如坠梦中,她紧紧抱着从天而降的李豆渣,久别重逢的喜悦让她嚎啕大哭。

“你混蛋,你吓死我了!你个死癞蛤蟆!呜呜呜……”

李豆渣抱着冯小乐,一边笑一边哭。

“你怎么找过来的?”冯小乐问。

“金兵打过黄河后,宋军溃不成军,就散掉了,我就沿着山路,回到了汴京,到了汴京,我四处打听你的消息,猜测着你可能出城南下了,所以我就一直朝南找,前天我在市集看到你,就看着像你,但一直不敢相认,就在你身后跟着。”

冯小乐捧着李豆渣的脸,亲了他一下。

“豆渣,我们走吧,渡河吧!”

李豆渣高兴得大喊:“走!我们渡河!”

他背起冯小乐,噗通一声跳进了水里,朝渡船游去。

船夫急了:“小伙子,你干什么!”

李豆渣喊道:“我是癞蛤蟆,我吃到天鹅肉啦!”

明晃晃的阳光照得河面波光粼粼,晴空万里,一碧如洗,人的喊叫声惊起芦苇丛里的一群水鸟,它们快速飞起,划过天空,消失在远处。青蒲草,红蒲穗,在风中轻轻地悠荡,串起一个遥远而有回声的梦境。(作品名:《合欢树街》,作者:荒原93。来自:每天读点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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