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一曲《牡丹亭》嚐遍生死

文|周冉

文藝作品中對花園場景的描寫通常毫不吝嗇筆力,或許是為鋪墊寓意,或許只是在炫耀文采。《金瓶梅》作為明代一部白話世情小說,雖重在交代劇情走向和人物交際,其對花園景緻描述也絲毫沒有含糊:“千樹濃蔭,一灣流水。粉牆藏不謝之花,華屋有藏春之景。武陵桃放,漁人何處識迷津;庚嶺梅開,詞客良辰聯好句。端的是天上蓬萊,人間閬苑。”西門慶遊賞的這所私家花園,有迴廊、有朱欄、有楊林和荼蘼架,讀者隨作者筆觸穿過太湖石、松風亭、奇字亭,見到繞屋梅花三千樹,牡丹數十種,至於竹園、金魚池,池畔的聽月樓,都是大型私家園林標配。

視線縮小至一生一旦的文藝劇作,對花園景緻的描寫則有固定程式:花園中多是牡丹、芍藥等雍容華貴的品種,以顯示主人家的社會地位和財力,主人公在後花園的活動有時在三春時分,有時遇上巳、清明、中秋。自然界群芳吐蕊,萬木復甦,象徵主人公內心對愛情的覺醒和期盼,而佳節的特殊性則迎合了傳統文學中傷春、悲秋,顧影自憐的情感狀態。如《牆頭馬上》,女主角李千金見園中春色盎然心情大好,她的唱詞是:“柳暗青煙密,花殘紅雨飛。……花心吹得人心醉,柳眉不轉娥眉系。”

《牡丹亭》中的小丫鬟春香活潑爽朗,她眼中的後花園有“亭臺六七座,鞦韆一兩架,繞的流觴曲水,面著太湖山石,名花異草,委實華麗。”而富家小姐杜麗娘感懷春景,句句都帶著哀傷:“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朝飛暮卷,雲霞翠軒,雨絲風片,煙波畫船,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 同樣的景緻在年僅16歲的杜麗娘看來就分外傷感。

“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一曲《牡丹亭》嚐遍生死

《牡丹亭還魂記》

作為官家小姐,杜麗娘的日常言行坐臥都有嚴格的規矩,家中有年逾六旬的老學究陳最良教授詩書禮儀,閒時學女工刺繡,偶爾白日打盹被父親南安太守杜寶發現,會遭到嚴厲斥責,在衣裙上繡些鮮豔的花鳥,母親也會大加干涉。居住在這座府邸三年,她幾乎沒機會踏出閨房,對近在咫尺的府中花園竟一無所知。《詩經》中古人的愛情觸動了杜麗娘內心情感,她對《關雎》的闡釋格外不同:“關了的睢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在丫鬟春香的引誘下,杜麗娘第一次遊覽自己家花園,看到滿園春色她不禁感嘆青春虛度,韶華將負。回到房中,杜麗娘夢見在後花園相遇書生,兩人互傳情意並私自結合,夢醒後到花園尋找不遇,於中秋夜抑鬱而亡。故事並沒有就此打住,杜麗娘死後魂魄在梅花庵遇見夢中情人柳夢梅,又在花園重生。她與柳夢梅結為夫婦時遭到父親阻攔,最終皇帝下旨,一家榮升,喜慶終場。

杜麗娘因夢而不得鬱郁哀亡,“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帶有明顯的理想主義和荒誕色彩,卻讓當時無數的“劇粉”“書粉”,產生共鳴,哭斷衷腸,甚至效仿女主角鬱結而終。

明清時期士人喜好戲曲,徵歌度曲,聽曲觀劇已成為重要文藝活動。《牡丹亭》最初在湯顯祖的玉茗堂演出,後來也在王錫爵、帥從升、鄒迪光和吳昌時等人的私家園林裡上演。這部劇中,杜府花園是貫穿全劇的主要空間場所,也是杜麗娘尋找真愛、尋找自我的關鍵。以花園隱喻,傳達情感寄託的《牡丹亭》在私家園林遍地的江南地區流傳甚廣,成為常演劇目。

明代中後期戲曲的文人參與度加強,以演出崑劇為主。崑曲以悠揚纖細的曲調取勝,“啟口輕圓,收音純細”,“一字之長,延至數息”。《牡丹亭》的天籟之音加上詩情畫意的語言,讓風雅文人如痴如醉。

在財力和社會地位上佔據優勢的園林主人,通常豢養家班,有自己的創作團隊和演出陣容。太倉人王錫爵系萬曆朝首輔,辭官卸任後歸隱園林以享天年。其家樂班子經“崑曲之祖”魏良輔的嫡傳弟子趙瞻雲和女婿張野塘教習,頗有聲名。《牡丹亭》問世後,第一個以崑曲水磨調付諸園林演出的便是王錫爵家樂。

京劇演出帶有極度的舞臺化特徵,上天入地的群魔大戲有三層幾十米的大舞臺,情節簡單的摺子戲也有配合文武場的室內小戲臺。崑劇的最佳演出場所卻是在園林。這裡山林掩映,不能很清晰地傳聲,卻增添了曲調的宛轉曼妙之感。一生一旦,精緻的服化配合手眼身法,不需虛擬化的道具協助,迴廊、樓閣、帶著微波的池水和花窗樹影,構成最自然真實的實景效果。似乎這不是一出經過排列演繹的戲劇,而是一對妙齡璧人正在談情說愛,被觀眾撞見也渾然不知。《牡丹亭》的花園意趣曾令王錫爵不由感慨:“吾老年人,近頗為此曲惆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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