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生羊 次仁羅布


放生羊  次仁羅布


放生羊

次仁羅布【藏族】

你形銷骨立,眼眶深陷,衣裳襤褸,蒼老的讓我咋舌。

湖藍色的發穗在你額際盤繞,枯枝似的右手伸過來,粗糙的指肚滑過我褶皺的臉頰,一陣刺熱從我臉際滾過。我微張著嘴,心裡極度難過。“你怎麼成了這副樣子?”我憂傷地問。你黑洞般的眼眶裡,湧出幾滴血淚,顫顫地回答,“我在地獄裡,受著無盡的折磨。”你把藏裝的袖子脫掉,撩起襯衣的一角。啊,佛祖呀,是誰把你的兩個奶子剜掉了,血肉模糊的傷口上蛆蟲在蠕動,鮮紅的血珠滾落下來,腐臭味鑽進我鼻孔。我的心抽緊,悲傷地落下淚水。“你在人世間,幫我多祈禱,救贖我造下的罪孽,儘早讓我投胎轉世吧。”你說。我握住你冰冷的手,哽咽著放在我的胸口,想讓起伏跳動的心焐熱這雙手。“我得走了,雞馬上要叫。”你的臉上佈滿驚恐地說。“這是城裡,現在不養雞了,你聽不到雞叫聲。”我剛說,你的手從我的手心裡消融,整個人像一縷煙霧消散。

“桑姆——”我大聲地喊你。

這聲叫喊,把我從睡夢中驚醒,全身已是汗涔涔。睜眼,濃重的黑色裹著我,什麼都看不清,心臟擊鼓般敲打。我坐起來,啪地打開電燈。藏櫃、電視、暖水瓶、木碗等在燈光下有了生命,它們精神爽朗地注視著我。你卻不見了,留給我的是噩夢。不,是託夢,是你託給我的夢。剛才的一幕,就像真實發生的事情,讓我惴惴不安。一急,我的胃部疼痛難忍,用手壓住喘粗氣。不久,疼痛慢慢消失,我又被那個夢纏繞。

你去世已經十二年了,這十二年裡你一直沒有投胎,這,我真的不曾想象過。你離開塵世後,我依舊每天都去轉經,依舊逢到吉日要去拜佛,依舊向僧人和乞丐佈施,難道說我做的還不夠嗎?讓你一直受苦,我的心裡很難受。今早我到大昭寺為你去燒斯乙①,再去四方各小廟添供燈,幫你祈求儘早投胎轉世。我已經沒有了睡意,拉開窗簾向外張望,外面一片漆黑。窗玻璃上映顯一張瘦削褶皺的面龐,衰老而醜陋,這就是此時的我了。我離死亡是這麼的近,每晚躺下,我都不知道翌日還能不能活著醒來。孑然一身,我沒有任何的牽掛和顧慮,只等待著哪天突然死去。我抬頭看牆上的掛鐘,才早晨五點,離天亮還有兩個多小時。我起床,把手洗淨,從自來水管裡接了第一道水,在佛龕前添供水,點香,合掌祈求三寶發慈悲之心,引領你早點轉世。

我把供燈、哈達、白酒等裝進布兜包裡出門。在路燈的照耀下我去轉林廓,一路上有許多上了年紀的信徒撥動念珠,口誦經文,步履輕捷地從我身邊走過。白日的喧囂此刻消停了,除了偶爾有幾輛車飛速奔駛外,只有喃喃的祈禱聲在飄蕩。唉,這時候人與神是最接近的,人心也會變得純淨澄澈,一切禱詞湧自內心底。你看,前面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婦人,一步一叩首地磕等身長頭;再看那位搖動巨大瑪呢的老頭,身後有隻小哈巴狗歡快地追隨,一路灑下噝玲玲的鈴聲。這些景象讓我的心情平靜下來,看到了希望的亮光。桑姆,你聽著,我會一路上祈求蓮花生大師,讓他指引你走向轉世之路。“退松桑皆古如仁不其,歐珠袞達帝娃親卜霞,巴皆袞嘶堆兌扎不最,索娃帝所盡給露度歲……嗡拜載古如拜麥索底哄……”(編者注:三世之佛蓮花生,請賜福運和大成就,消除所有禍殃和教敵,祈禱願得加持)

你看,天空已經開始泛白,布達拉宮已經矗立在我的眼前了。山腳的孜廓路上,轉經的人如織,祈禱聲和桑煙徐徐飄升到空際。牆腳邊豎立的一溜金色瑪呢桶,被人們轉動的呼呼響。走累的我,坐在龍王潭裡的一個石板凳上,望著人們匆忙的身影,虔誠的表情。坐在這裡,我想到了你,想到活著該是何等的幸事,使我有機會為自己為你救贖罪孽。即使死亡突然降臨,我也不會懼怕,在有限的生命裡,我已經鍛鍊好了面對死亡時的心智。死亡並不能令我悲傷、恐懼,那只是一個生命流程的結束,它不是終點,魂靈還要不斷地輪迴投生,直至二障清淨、智慧圓滿。我的思緒又活躍了起來。一隻水鷗的啼聲,打斷了我的思緒。

布達拉宮已經被初升的朝霞塗滿,時候已經不早了,我得趕到大昭寺去拜佛、燒斯乙。

大昭寺大殿裡,僧人用竹筆醮著金粉,把你的名字寫在了一張細長的紅紙上,再拿到釋迦牟尼佛祖前的金燈上焚燒。那升騰的煙霧裡,我幻到了你憔悴、扭曲的面孔。我的胸口猛地發硬,梗得有些喘不過氣來。“斯乙已經燒好了,你在佛祖面前虔誠地祈禱吧!”僧人說。我捂著胸口,把供燈遞到僧人手裡,爬上白鐵皮包裹的階梯,將哈達獻給佛祖,腦袋抵在佛祖的右腿上為你祈求。

我又去了四方的各個寺廟,給護法神們敬獻了白酒和紙幣。等我全部拜完時,時間已經臨近中午。這才發現我又渴又餓,走進了一家甜茶館。這裡有很多來旅遊的外地人,他們穿那種寬鬆的、帶有很多包的衣服。其中,有個來旅遊的女孩子,坐到我的身旁,央求我跟她合影。我笑著答應了。等我吃完麵喝完茶時,那些來旅遊的人還很開心地交談著,我悄然離開了。

出了甜茶館,我走進一個幽深的小巷裡,與一名甘肅男人相遇。他留著山羊鬍,戴頂白色圓帽,手裡牽四頭綿羊。我想到他是個肉販子。當甘肅人從我身邊擦過時,有一頭綿羊卻駐足不前,臉朝向我咩咩地叫喚,聲音裡充滿哀慼。我再看綿羊的這張臉,一種親切感流遍周身,彷彿我與它熟識久已。甘肅人用勁地往前拽,這頭綿羊被含淚拖走。一種莫名的衝動湧來,我下意識地喊了聲,“喂——”甘肅人驚懼地回頭望著我。“這些綿羊是要宰的嗎?”我湊上前問。“這有問題嗎?”甘肅人機警地反問道。我把念珠掛到脖子上,蹲下身撫摩這頭剛剛還咩咩叫的綿羊。它全身戰慄,眼睛裡密佈哀傷和驚懼,羊糞蛋不能自禁地排洩出來。我被綿羊的恐懼所打動,一腔憐憫蓬勃欲出。為了救贖桑姆的罪孽,我要買回即將要被宰殺的這頭綿羊。“多少錢?”我問。“什麼?”甘肅人被我問的有點糊塗。“這頭綿羊多少錢?”我再次問。“不賣。”“我一定要買。我要把它放生。”我說。甘肅人先是驚訝地望著我,之後陷入沉思中。燦爛的陽光盛開在他的臉上,臉蛋紅撲撲的。他說,“我尊重你的意願,也不要賺錢,就給個三百三十。”他能改變想法,著實讓我高興,我立刻掏出衣兜裡的錢交給了他。甘肅人把錢揣進衣兜裡,牽繩遞到了我手裡。他牽著其它綿羊走了。

“你這頭綿羊跟我有緣,我把你放生,是因為你上上輩子積下的德今生的回報。”我自然地把綿羊稱為了你。你沒有理會我的話,衝著其它綿羊的背影又叫喚起來。甘肅人頭都沒有回,他和其它綿羊消失在小巷的盡頭。我為那些即將被剝奪去的生命惋惜,取下脖子上的念珠,為那三隻綿羊祈禱。我和你的身上塗抹著金燦的陽光,這陽光卻無法驅散我們心頭的隱憂。“我的錢只夠救你,想想我們還要過日子呢。”我說。你抬起了頭,我看到一汪清澈的淚水溢滿你眼眶。我再次蹲下來,撫摩你毛茸茸的身子,上面還粘著雜草碎石。真是奇怪,我的腦子裡把桑姆和你混合成了一體,從你的身上聞到了桑姆的氣息,是那種汗臭和髮香混雜的氣味。這種久違的氣息,刺激著我的感官,讓我對你滋生出百般的愛憐來。我把臉埋進你的毛叢裡,掉下了喜悅的淚水。幽深的小巷裡,我和你相擁著,我為冥冥之中的這種註定而喜泣。

我帶你回到了四合院,鄰居們驚奇地望著我,小孩們興奮地跑來圍觀。“爺爺,這是你的綿羊嗎?”“是我的。”“它吃什麼呢?”“草和蔬菜。”“……”

這下午為了你,我把窗戶底下清掃了一遍,把很多揀來捨不得丟掉的垃圾全給扔了。你一直用疑惑的目光注視我,粉色的鼻翼不時嚅動。我對你說,“你的窩被我騰了出來,今後你就要在此度過餘生。”你聽過我的話,眼睛依舊盯著我。我想你沒有聽懂我的話。

時針在奔跑,它把太陽送到了西邊的山後。我先要給你去買些吃的。從八廓街通往清真寺的小巷裡,晚上有很多擺攤賣菜的四川人,我從一個菜攤上買了十斤白菜,再要了一些丟掉的爛菜葉子,回到家切碎餵給你。你顯得很優雅,低垂著頭,一小口一小口地咀嚼,不時用你那晶亮的眼睛對視我一下。你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些,但不時還有猶豫和驚恐閃現。我心滿意足地衝著你呵呵笑。我喜歡你一身的白毛和敏感的雙眼。你這頭綿羊,為了你我把今天下午的那頓酒都忘了去喝。唉,一下午轉眼就消失了,要是以往時間漫長得讓我不知所措。

這一晚,我睡得很不踏實,心裡老是惦記著你,醒來過三次,每次都要開門去看你。每次你都睡得很沉,在地上佝僂著身子,小腦袋縮在胸前,一副惹人愛憐的模樣。桑姆的睡覺姿勢也跟你差不多,你倆是何等的相像啊!我蹲在你的身旁,久久注視著你,心裡充滿溫馨。

醒來,四合院裡已經有人走動,還聽到去上學的小孩叫鬧聲。

我睡過頭了,急忙起來。

我解開套繩,牽你去轉林廓時,你咩咩地叫喊,四蹄結結實實地抵在石板上,身子向後縮。來到院子中央打水的鄰居見這般情景,過來幫我推你。你拗不過我們,只能順從地跟在我的身後。我們倆穿過小巷走到了拉薩河邊,碧藍的江水一路陪伴我們,習風飄搖我滄桑的白髮。翻越覺布日山時,你又跟我拗起來,死活不上陡峭的山坡。幾個轉經人從後面推你,我從前面拽。這樣僵持一陣後,我的全身出汗溼透,你快把我的體力全耗掉了。疲憊的我憤怒地吼,“你再這樣,我就把你送回甘肅人那裡。”你的眼睛裡拂過一絲驚懼,腦袋低沉下去,再也不看我一眼。“別急,你第一次帶它來轉經,可能有點害怕。”“讓它休息一下,我們幫你。”“它怕了,看,身子都在抖。”七八個人圍攏過來,站在爬山的狹窄小道上議論開了。風馬旗在徐風中輕輕飄揚,發出微微的聲響;刻瑪呢石的人,盤腿坐在路邊,在岩石板上叮叮咣咣地雕刻六字真言。有個老太婆從自己的包裡,抓點揉好的糌粑坨,送到了你的嘴邊。你溼漉的鼻翅兒嚅動,伸出舌頭舔舐糌粑。“可憐的綿羊,你是被放生的,誰都不會傷害你,用不著害怕。”老太婆說著撫摩你的頭。老太婆的手,輕輕地敲擊你的背部,你順從地向山坡上走去。我匆忙牽著繩走在前面。人們的唸經聲嗡嗡地在背後響起。

沒有一會兒,我們來到倉瓊甜茶館,我把你拴在門口,讓服務員給你一些菜葉吃。她們從廚房拿些菜葉子去餵你。一名服務員跑進來問我,“準備放生嗎?”“是放生羊。”我回答。“那你該給它穿耳,或身上塗顏料。”服務員又說。“這些我知道。只是它剛買回來,再說我也不會穿耳。”“明天你帶它過來,我幫你穿耳。”一位喝茶的老頭插話說。他穿氆氌藏裝,白色的鬍鬚只抵胸前。“那太好了。謝謝您。”我向他表示感激。他說給綿羊穿耳,是他的一個絕活,綿羊不會感到一點疼痛。他的自信,使我踏實了很多。“把你的包給我,我給你裝點菜葉子。”服務員拿走了我的揹包。

我背上滿滿當當的布兜包,領你從小昭寺門口過。街道兩旁的店子開門營業了,嘈雜的音樂直衝天際,不時還能聽到減價處理的叫喊聲。我突然想帶你去小昭寺,讓你拜拜覺沃米居多吉(釋迦牟尼佛),爭取來世有個好的去處。我們穿越桑煙的繚繞,進了小昭寺大門,你用奇異的目光審視。有位僧人擋住了我們,不讓你進寺廟裡,說你會弄髒佛堂的。我向他懇求,說你是昨天剛買來的,是要放生的。他最終允許你進去。我提醒你,好好拜佛,用心祈求。你順從地跟隨我,你的目光落在慈祥的神佛和麵目猙獰的護法神上,一種膽怯的虔誠表現出來,身子微弓,步伐輕柔。我從你的眼神裡,發現你是一頭很有靈性的綿羊,相信你跟著我會積很多的功德,這些以小積多的功德,最終會給你好的報應。

我倆坐在小昭寺院子裡,曬著暖暖的陽光休息。空氣裡瀰漫桑煙和酥油的氣味,不時傳來緩慢的鼓聲,它們讓我們的心遠離浮躁,變得安靜。我對你說,“你們羊都是好樣的,知道嘛,松贊干布建設大昭寺時,是山羊背土填湖,立下了頭等功勞。現在大昭寺裡還供奉著一頭山羊。”你聽完我的話,把下巴抵在我的大腿上。我用手指撓你下巴,你歡喜地眯上了眼睛。我知道你的身子很髒,羊毛都有些發黑,我們回到家我給你洗澡。

你在自來水管底乖巧地站著,銀亮的水從你的背脊上迸碎,化成珠珠水滴,落進下水管道里。我赤腳給你打肥皂,十個指頭穿行在茸茸的捲毛裡,從項頸一直遊弋到肚皮底,你的舒服勁我的指頭感受著。水管再次擰開,銀亮的水順羊毛落下時變得很渾濁。我再次打肥皂,再次沖洗,你呀白得如同天空落下的雪,讓我的眼睛生疼。唉,十幾年前,桑姆還健在的時候,我都是這樣幫桑姆洗頭,桑姆白淨的脖子也在陽光下這般地刺眼。那種甜蜜的時日,在我的記憶裡已經空白了很長很長。此刻,我又彷彿尋找到了那種甜蜜。我們坐在自家的窗戶下,我用梳子給你梳理羊毛。你把身子貼近我,用腦袋摩挲我的胸口。你那彎曲的羊角,抵得我瘦弱的胸口發痛,我只得趕緊制止。我回屋取來酥油,把它塗抹在你的羊角上,上面的紋路愈發地清晰。你的到來,使我有忙不完的活要幹,使我有了寄託和牽掛,使桑姆的點點滴滴又鮮活在我的記憶裡。我再不能像從前一樣,每天下午到酒館裡喝得酩酊大醉,我要想著你,想到要給你喂草呢。

我口渴難忍,提著塑料桶去買青稞酒。回到家,我坐在一張矮小的木凳上,身披一身的夕陽,一邊看你一邊喝酒。你站在面前,用桑姆慣用的那種羞怯、溫情的眼神凝望著我。這種眼神,剝去了歲月在我心頭堆砌的滄桑,心開始變得溫柔起來。還有這酒,怎麼落到肚子裡,變成香甜的了。以往喝酒,怎麼沒有嚐出香甜的餘味呢。這是不是心境的變遷引來的,我真說不準。我一口一口地喝,這種香甜從舌苔上慢慢擴散向腦際,整個人被這種香甜沉溺。

這一夜我睡得很死,沒有一個夢景出現。

你的兩隻耳朵被鋼針粘著清油穿了孔,繫上了紅色的布條,這樣你就顯得引人注目。

桑姆,為了讓你儘早投胎轉世,我天天帶著放生羊去轉經。這頭綿羊現在被我視如你了。

桑姆,你現在再沒有出現在我的夢裡,我不知道你現在的境況,有可能的話你再給我託一次夢吧。

現在,人們每天都能看到我和潔白的綿羊,順著林廓路去轉經。你耳朵上的紅色布條,脊背中央點綴的紅色顏料,向人們昭示著今生你要平安地度過此生,直到生老病死。

我帶著你已經轉了近一個月的林廓,你也熟悉了轉經路上的一切。從今天開始我不再拴你了,我們相跟著去轉經。我背上布兜包,裡面裝著我的茶碗和油炸果子,手裡撥動念珠。我走走停停,看你是不是緊跟在我的身後。需要橫穿馬路時,我牽著你過,免得被車子把你給撞了。路上我遇到熟人,跟他們嘮叨時,你駐足站在我的身旁。認識的人都說,“年扎啦,你做了一件了不起的善事,你會有好報的。”“這頭綿羊懂人性啊!”“年扎啦,給它脖子上拴個鈴鐺,你就用不著老回頭。”“遇到你,是這頭綿羊的福分。”這些話讓我聽了心裡樂滋滋的,你的到來我一直認定是前世註定的一個緣,要不桑姆剛託夢,你和我就不期而遇了,哪有這麼巧合的事情。我進倉瓊茶館,你從門簾縫裡擠進來,鑽到桌子下面。“你待在外面,不能進來。”我對你喊。你蜷縮在桌子底,毫不理會我的叫喊。茶客們看著我,會心地微笑。“就讓它躺在那裡,它又不站位置。”服務員說。我沒有再趕你,我從布兜包裡掏出茶杯,擱在桌子上,再伸手取出油炸果子,掰碎了餵你。你用舌頭把油炸果子捲進嘴裡,用牙齒嚓嚓地嚼碎。我把甜茶喝了個飽,你卻靜靜地躺著,腦袋隨著進進出出的人擺動。“南邊的三怙主殿正在維修,聽說缺人手,要是誰能去幫忙,那功德無量。”有個中年人跟旁邊的茶客說。這句話讓我很振奮,我想這是一個多好的機會,我要去義務勞動。我把杯子裡的那點剩茶倒掉,用毛巾把杯子擦乾淨,裝進了布兜包裡。我一起身,你機敏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同出茶館門,走到喧囂的大街上。你已經不在注意周圍的熱鬧了,一門心思地跟在我的身邊。我們穿過熱鬧的小巷,回到了四合院裡。

我把你拴在窗戶底下,從麻袋裡拿些乾草,擱在掉了瓷的臉盆裡;再用另一個盆,從自來水管裡給你接上清水。你望著這兩個盆,沒有表現出飢渴的樣子,只是清澈的眼睛裡露出疲態來。你把四蹄關節一彎,臥躺在地上,耳朵輕輕地甩動。我知道你已經很累了,該讓你休息一下。我進屋脫了鞋,把溼透的鞋墊放在窗臺上,讓陽光曬乾,自己盤腿坐在床上。我在思想,為了桑姆該給三怙主殿捐多少錢,怎樣才能讓他們把我留在工地上。藏族人都知道,米拉日巴為了救贖自己的殺生罪孽,拜瑪爾巴為師,用艱辛的勞動洗滌惡業,即使背部生瘡化膿,手足割破,也咬著牙堅持,他最後得道了。為了桑姆有個好的去處,我捐五百元錢,再勞動一個月,為桑姆減輕一些惡業。這樣想著,不知不覺中黑色的幕布把整個院子給罩住了。明天還要早起,現在我該入睡了。

一陣踢門聲,把我驚醒。我匆忙坐起來,往門口喊,“是誰?”門不敲了,外面很安靜。我猜不明白誰會這麼早來敲門,難道是鄰居生病了?“喂,是誰?”我喊著把燈給打開了。嗵嗵地又再敲,而且敲的聲音比先前更重更急促了。褲子套在腿上,我急忙去開門。掀開門簾,藉著燈光看,一個人都沒有。稍一低頭,看見你依在黑色的門套上,抬起腦袋咩咩地叫喚。緊張一下從我的頭腦裡消失,原來是你在敲門,催促我趕緊起床去轉經。我嘴裡罵你幾句,心裡卻是很高興。我給佛龕添了供水,燒了香。之後給你餵了些乾草,然後我們一路去轉經。路燈下的水泥板人行道,把你的蹄音振出來,嗒嗒的足音伴隨我的誦經聲,一切顯得是如此的和諧。當我們走到功德林時,天空落下毛毛細雨,我們倆加快腳步,去找避雨的地方。雨下大了,噼噼啪啪地砸下來,人行道和馬路上開始積水。我的鞋裡灌進了水,你的身子被水澆透。前面有人喊,“過來,避雨。”我和你向一家餐館的大門斗拱底跑去。這裡已經聚了七八個人,絕大部分是來轉經的。你可能太冷了,身子直往裡面拱。站在最裡面躲雨的小夥子,踢了你一腳。你什麼反應都沒有。旁邊的一位老太婆忍不住,開始罵這個小夥子。“沒有看到這是頭放生羊嗎?你還要踢它,畜生都不如。”小夥子剛要發作,其他的轉經人都一同訓斥他。他看清了自己的處境,跑進了大雨裡,繼續趕路。“這些年輕人,沒有一點憐憫之心,活著跟牲畜一樣。”“可能喝了一晚上的酒,現在才回去呢。剛才我還聞到他一身的酒氣。”“一代不如一代。”我們呆在斗拱底,聽他們發出的感慨,希望這雨儘早停下來。半個多小時後,雨變小了,我們又繼續去轉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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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溼漉漉地來到了南邊的三怙主殿,找到了管事的僧人。我把錢捐給他,希望他留我們兩個在這裡當小工。他很爽快地答應了我們的請求,說,“除午飯殿裡供應外,還要供應兩次茶。”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高興,這一天我就忙著裝土、和泥。你卻被我拴在了三怙主殿階梯旁。回家我給你用布縫了個褡褳,翌日你揹著褡褳運土運沙,來回往返不停,用自己的汗水建設殿堂。僧人們都說,“這頭綿羊,活生生地給我們演繹建造大昭寺時的一幕。”

我倆在三怙主殿義務勞動了二十三天,後頭的活路我們倆一點都幫不上忙,那是畫師們的事情,他們要在牆上畫壁畫。結束工作後的第四天,三怙主殿的管事派了一名僧人,他推一輛手推車,送來了六袋鮮草和舍利藥丸。我遵從他的指示,把藥丸浸泡在水裡。每次逢到吉日,我們兩個喝上幾口。偶爾,我用這聖水幫你清洗眼睛。

每天早晨你都要敲門弄醒我,然後你走在前頭,我緊隨其後。我路遇熟人,你會只顧往前走,到時候選個舒適的地方,站在那裡等待我。到了茶館,你會鑽到我常坐的那個桌子底下,喝茶的人一見你,趕忙端著杯子,坐到別的位置上去,把地方騰給我們。人們都認識你了。

初夜我夢見到了桑姆。你走在一條雲遮霧繞的山間小道上,表情恬淡、安詳,走起路來從容穩健。後來你變得有些模糊,彷彿又幻成了另外一個人。我笑了,在夢境裡我露出了白白的牙齒。這種喜悅使我睡醒過來。我端坐在床上,解析這個夢。我想你可能離開了地獄的煎熬,這從你的安詳表情可以得到證明,夢境的後頭你變得模糊起來,只能說明你已經轉世投胎了。這麼想著我很興奮,於是睡意全無了。到了下半夜,我的胃部一陣疼痛,額頭上沁出了顆顆汗珠。我想,這樣疼得話,今天可能轉不了經。那你怎麼辦?又想,這胃病,頂多會疼個個把小時,之後會沒有事的。我起床吃了幾粒治胃的藏藥,又躺進被窩裡。當你踹門時,那酸溜溜的疼痛依然駐留在我胃上,它不會讓我走動的。你踹門的力度加強了,我只能硬撐著走到門口,把門打開,給你解了套繩。“我病了,你自己去轉,轉完趕緊回來。”我對你說。你仰頭凝望我,等待我一同出門。我只得牽你到大門口,而後推你往前走。你回頭怔怔地望著我。我向你揮揮手,示意向前走。你明白了我的意思,扭頭向小巷的盡頭走去,留下一陣清脆的蹄音,消失在小巷的盡頭。

我躺在被窩裡等著疼痛消失。

太陽光照到了窗臺上,我躺在被窩裡開始擔心起你來。這種焦慮,讓我心急如焚,忘卻疼痛。我穿上衣服,出門尋找你。這疼痛讓我頭上冒汗,腳挪不動,只能坐在大門口,背靠門框上。疼痛減弱了些,我的眼光瞟向巷子盡頭時,你一身的白烙在我的眼睛裡。你從巷子的盡頭不急不慢地走來,偶爾駐足向四周觀察一番。你自己都能去轉經了,我喜極而泣。我堅持站立起來,等待你靠近。我把你拴在窗戶下,拿些乾草餵你。唉,又一陣鑽心的疼痛襲上來,我只能蹲下身,用手頂住發疼處。“年扎大爺,你怎麼啦?”“到醫院去看病!”“你的臉色怪嚇人的,我們送你去醫院。”“……”鄰居們圍過來,堅持要送我到醫院去。我犟不過他們,只能到醫院去檢查。醫生要我住院,說病得不輕。我卻堅持不住院,說給我打個鎮痛的針就行。鄰居們也堅持要我住院,說,“三頓飯,我們輪流給你送。”我很感激,但我不能住院。醫生把幾個鄰居叫到了外面,進來時各個臉色凝滯而呆板。我從他們的臉上窺視到我的病情,已經到了無法救治的地步。“醫生,我孤寡一人,你就把病情告訴我吧!”我向醫生央求。“您太累了,需要呆在醫院康復。”醫生說。“您就實話告訴我吧,我剛才從鄰居們的眼神裡知道我的病情很嚴重。”“別亂想了,病不重,你在醫院裡先住上。”鄰居們好言相勸。“醫生,您把病情單給我看看,即使是最壞的結果,我也能平靜地接受。”醫生的眼光落到了鄰居們的臉上,鄰居們低下頭,誰都不吭一聲。“我無兒無女,只能自己拿主意,你就給我看吧。”醫生很無奈地把病情單遞給了我。胃癌。這兩個字跳入了我的眼睛裡,心抖顫了一下。我想到時日不多了,要是我死了,你——放生羊該怎麼辦?這種牽掛讓我的心情變得複雜起來,開始有些動搖了。我發現,面對死亡,我做不到無牽無掛。我盯著醫生,問,“我還能支持多久?”醫生回答,“不好說。配合治療的話,比不治療活得要久一些。”我不能住院,一旦住院,每天往我體內要灌輸很多藥水,那樣我有限的時間全部耗掉在醫院裡了。再不可能天天去轉經,去拜佛,那樣我的身體沒有垮掉之前,心靈會先枯竭死掉。“醫生,今天給我打個鎮痛的藥。回去,我把家裡的事情處理一下,明天過來住院。”我為了逃脫,開始跟醫生撒謊。醫生可能看出了我的伎倆,勸我道,“別拿自己的命來開玩笑。”我說了很多保證的話,才得以離開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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綿羊見鄰居們扶著我回來,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向我靠過來。這不爭氣的眼淚,頓時嘩嘩流下來,把我的老臉濺溼了。桑姆也是這樣被我們從醫院裡抱回來的,最後那口氣是在自家的房子裡斷的。我這樣流淚多不好,鄰居們會以為我貪生怕死呢。他們把你推在一邊,將我護送到房間裡。我看到了你潮溼的眼睛,低垂下去的腦袋。鄰居們圍著我,勸我第二天去住院。有些還跑回家,給我送來了雞蛋、酥油、牛肉。他們還向我承諾,一定看好帶好喂好放生羊。這句話貼我的心,使纏繞我的擔心減輕了不少。鄰居們怕我累著,陸續回了各自的家。

我把窗簾拉上,打開電燈。胃還是有一點輕微的灼痛感。我把你領到屋子裡,自己坐在了木床上。你臥躺在我的腳旁,抬頭凝視著。我身子前傾,給你撓癢。你愜意地眯上了眼睛。“我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突然死去,活著的日子裡,我會帶你做很多的善事,這樣你可以消除惡業,來世有個好的去處。即使我死了,你也會被院子裡的人代養,直到老死。今生,我們倆把前世的緣續了下來,來世或幾世之後還會接著續下去。”我動情地給你說。你彷彿聽懂了我的話,站起來把兩隻前蹄搭在我的腿上,眼眶裡閃耀淚花。我抱住你的脖子,盡情地哭泣。你溼潤的呼吸在我的耳邊流動,猶如桑姆的氣息,它讓我的情緒平穩下來。“我在祈求眾生遠離災荒、戰亂,遠離病痛折磨的同時,也會給你祈求來世生在富貴人家,來世遇上慈祥父母,來世再與佛法相遇……”我跟你說了很多的話,好象自己真的明天就要死去一樣。外面傳來幾聲狗吠,這才知道時間已經很晚了,我和你該休息了。我把你牽回到院子裡,讓你早點睡覺。

我沒有去住院,一種緊迫感促使我從這一天開始,帶你去各大寺廟拜佛,逢到吉日到菜市場去買幾十斤活魚,由你馱著,到很遠的河邊去放生。那些被放生的魚,從塑料口袋裡歡快地游出,擺動尾巴鑽進河邊的水草裡,尋不見蹤影。幾百條生命被我倆從死亡的邊緣拯救,讓它們擺脫了恐懼和絕望,在藍盈盈的河水裡重新開始生活。我和你望著清澈的河水,那裡有藍天、白雲的倒影。清風拂過來,水面蕩起波紋,藍天白雲開始飄搖;柳樹樹枝舞動起來,發出沙沙的聲響;河堤旁綠草萋萋,幾隻蝴蝶蹁躚起舞。我和你神清氣爽,心裡充滿慈悲、愛憐。我盤腿坐在河邊,打開那桶青稞酒,慢慢地啜飲。手裡的念珠飛快地轉動,念珠磕碰的輕微聲響,讓我的心靈寧靜。你悠閒地低頭啃草,偶爾豎立耳朵,警覺地注視呼嘯奔駛的汽車。太陽落山之前,我和你慢騰騰地回家去。

這年的夏末,措門林寺裡活佛在講法。我帶你去聽法時,寺院院子裡黑壓壓地坐滿了人,我和你緊靠著坐在角落裡。活佛講法時,你豎著耳朵安安靜靜地臥躺在地上,眼睛時不時地瞟向法座上的活佛。呆累了,你走向人群后面,轉悠一圈,用不了多長時間,又回到我的身旁。看到你的這種表現,人們除了驚訝,還對你產生了憐惜之情。以後的每一天裡,許多來聽法的人會給你帶些鮮草、蔬菜來,他們把這些堆放在你的面前,撫摩著你的背,說,“跟佛有緣,一定會有善的結果。”寺院的僧人們對你格外地開恩,允許你進入廟堂拜佛、轉經,還給你賞了掛在耳朵上的紅布條。

我和你每天都忙個不停,時間轉眼到了中秋。這當中,我的胃雖有疼痛,但沒有先前那般了。桑姆再也沒有託夢給我,但願你已投胎成人。我對桑姆的牽掛稍稍一鬆懈,發現對放生羊的牽掛與日俱增,擔心自己死掉後沒有人照顧你,怕你受到虐待,怕你被人逐出院子。這種煩惱一直縈繞在我的頭腦裡,促使我努力多活幾年。每天我都要祈禱三寶,讓我在塵世多呆些時日。趁著中秋時節,我想帶你去林廓路上磕一圈長頭。我跟你說這件事時,你的眼睛裡充滿了渴望。我給你重新縫了個褡褳,給我做了個帆布圍裙,這樣我們算準備停當了。

天,還沒有發亮,黑色卻一點一點地褪去,漸漸變成淺灰色。我一步一磕,行進速度非常緩慢。你慢騰騰地走在我的身邊,不時用眼睛瞟我。你背上的褡褳左側裝著一小袋糌粑和一瓶茶,右邊裝了一把白菜和一塑料罐水。當陽光照耀時,我和你已經磕到了朵森格路南端。一輛輛大巴車開過來,停在路邊,車上下來國內外來的遊客。他們一見到我們倆,圍攏過來,照相機噼噼啪啪地照個沒完。我匍匐在地上又起來,走兩步,接著跪拜在地上。你馱著東西,跟在我的身邊。有些遊客給我們施捨錢幣,我把錢收了,合掌說,“謝謝!”這些錢哪天我們捐給寺廟吧。我們磕著頭把他們甩在了身後。我只祈求三寶保佑我多活些時日,讓我能夠陪伴你久長一些。

午飯,我們坐在馬路邊吃的。我盤腿坐在人行道上,從褡褳裡給你拿出白菜,掰碎了放在你的嘴下。你太餓了,幾口就把它吃完了。我乾脆把整坨白菜丟在你的面前,自己開始倒茶糅糌粑。路過的行人不免回頭看我們,之後匆忙離開。我再給你餵了幾坨糌粑,把水倒進塑料袋裡,讓你喝了個飽。我們倆在樹陰底躺下休息。馬路上飛駛的汽車和流動的人群,不能讓我們完完全全地放鬆休息,嘈雜聲使人的心懸吊。我們又開始磕起了長頭,毒辣的陽光讓我汗流浹背,滾燙的水泥板燙得我胸口發熱。可這一切算得了什麼,我要堅持一路磕下去。

翌日,我們又從昨天停頓的地方開始磕長頭。發現,身邊有幾十個磕長頭的人,從穿著來看,他們一定來自遙遠的藏東。在嚓啦嚓啦的匍匐聲中,我們一路前行,穿越了黎明。朝陽出來,金光嘩啦啦地撒落下來,前面的道路剎時一片金燦燦。你白色的身子移動在這片金光中,顯得愈加的純淨和光潔,似一朵盛開的白蓮,一塵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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