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木蘭》身後:從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這兩天,我見證了一件既可氣又可笑的事:

藉著美國電影巨頭迪士尼的大製作動畫改編真人版《花木蘭》在好萊塢舉行盛大首映禮的當口,在英文社交網絡上,居然有一大群來自香港地區和臺灣地區的網民,用“大水漫灌”的方式瘋狂刷評論,號召“抵制”花木蘭的扮演者劉亦菲,原因竟然是劉亦菲在香港修例風波期間,在英文社交網絡上旗幟鮮明地支持香港警察維護社會秩序的行為。

更可笑的是,他們言之鑿鑿,說劉亦菲的形象氣質“不配”演迪士尼的“中國公主”,並且提出了一個他們認為更合適的人選——新晉的亞裔金球影后奧卡菲娜。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這群人甚至用“對比圖”來證明,“看,多像!”(圖片來源:社交網絡截圖)

當然,這樣一廂情願的“上訪”迪士尼一個眼神都不會給他們,因為這部前作大名鼎鼎、細節爭議不斷而又生不逢時趕上新冠疫情的“史詩大片”,選擇劉亦菲作為女主角的人選可以說是他們走得最對的一步棋。

如果要客觀地評價劉亦菲,我覺得她身上的“美人”標籤要強於“演員”標籤,而且是非常契合中國傳統審美的美人,或者說是一種真正的中國式“高級美”:她的每一個五官和其他女明星比都不顯得那麼突出,甚至有點平庸,然而組合在一起卻產生了一種清麗出塵、見之忘俗的效果——高級的美,不在於豔光逼人,而在於餘韻悠長;不在於整形手術費力雕琢的完美五官,而在於造物主在芸芸眾生千萬排列組合中偶然意外的一個驚喜。

所以,我個人覺得,迪士尼之所以在漫長的選角後選擇了劉亦菲來演繹這個經典大IP,絕對背後有高人指點:一是劉亦菲的武術和舞蹈功底讓她可以駕馭電影所需要的動作戲要求;二是她在中國出道很早,讓她如今依然青春妙齡但在中國擁有無可比擬的知名度和路人緣;最最重要的是,劉亦菲的美,不再是西方文化塑造出的獵奇的“東方美人”刻板形象,而是真正在中國人心目中認可的中國美人。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以迪士尼的精明,江山美人當然是想要兼而有之,或者說,想要“江山”,就必須找“美人”。這個“江山”,自然就是日漸可以和美國本土抗衡的中國市場。如今,好萊塢的原創力日漸顯露出頹勢,靠著一部部IP電影支撐著表面的繁花似錦。這樣一來,如何最大限度的利用好“木蘭”這個迪士尼史上最成功的的原創IP,就成了壓倒一切的頭等大事。

想當年,動畫電影《木蘭》的橫空出世成為了迪士尼動畫“公主系列”的分水嶺——不僅是一個動畫技術從2D到3D的分水嶺,更是女性題材的分水嶺——在木蘭之前,迪士尼的公主系列的主線基本都是圍繞公主和王子的奇遇和羅曼史,但是木蘭作為一個完全沒有“王室血統”的“公主”,打破了以往所有迪士尼公主的形象,用現代價值觀塑造了一個追求事業、追求榮耀、追求自我實現的戰鬥女英雄形象,從而取得了空前的成功,甚至可以說激勵了一代人。二十年前,迪士尼用一個遙遠的東方故事為美國女孩(或者說是更廣泛的群體)造了一個激勵他們擺脫困惑的夢,而這種女性的自我實現題材,經過這幾年的發酵,已經成為美國文藝界壓倒一切的政治正確和創作指揮棒。

迪士尼在這部電影上傾注的雄心,讓他們謹小慎微,一步也不能走錯,於是也就有了劉亦菲的水到渠成——中國本土演員,好萊塢一線大製作主角、正能量真善美的英雄角色——這些標籤都讓我想起最近流行的那句話:“大人,時代變了!”

“天下苦‘好萊塢東方美人’久矣!”

一提到“外國人眼中的東方美女”,國人腦海中總是會浮現出這樣一個畫面:單眼皮,鳳目高挑,濃濃的眼線和眼影,厚嘴唇,高聳的顴骨,以及“健康色”的皮膚。

這樣的形象顯然既不符合傳統的審美,也不能算是當代中國人審美中的“漂亮”,但是長期以來,在西方文化圈,尤其是美國的影視圈、時尚界,這樣的相貌長期佔據著“中國美女”這個標籤,以至於絕大多數中國人都相信“西方人與東方人有著不一樣的審美”,“在他們心中漂亮的中國女人就是這樣的”。

真的是這樣嗎?審美真的會因為文化的差異而有這麼大區別嗎?當然不是。人類的心理是共通的,美和醜,除了一些細節會因為時代潮流的變遷有所差異,本身給人帶來的原始衝擊就是人類的本能。如果我們翻看西方歷史中的中國人形象就會發現,當他們平視甚至仰視我們的時候,他們的審美是和咱們的傳統審美超級一致的,好萊塢式東方美人絕不會出現在這樣的作品中。

比如,洛可可派宗師、法國宮廷畫家布歇曾經創作過一系列臆想中國宮廷系列作品。在那個時代,整個歐洲上層社會痴迷“中國風”,中國進口的瓷器工藝品是最頂級的奢侈品,所有的富豪之家都希望收藏一兩件裝點自己的城堡豪宅,啟蒙思想家們更是對中國的制度、儒家思想推崇備至。在這樣的背景下,布歇畫中的中國女子,和東西方共通的美的標準沒有區別——皮膚白皙、面容飽滿、眉清目秀,充滿雍容和安閒的氣度。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那麼,西方眼中的東方美人特徵又是哪裡來的呢?其實,仔細觀察不難發現,這些元素都包含了很濃的文化心理暗示,它展現的並非純粹的“美”,而更多的是一種“異”——比如用整齊劃一的單眼皮小眼睛高顴骨來突出種族的“異”,用和西方人相比特別誇張的濃妝和過於繁複的服飾來彰顯文化的“異”,或者說用來滿足現代西方對於中國的東方神秘主義想象,和傳統希臘羅馬文化中對於東方“蠻族”屬性的俯視。並且通過文化的反向輸出來向東方群體暗示——“異”才是你們的美,或者說,才是可以被我們承認和接受的美。

這實際上是一種文化壓迫,但可悲的是,這次抵制劉亦菲的部分香港、臺灣人士卻不知怎麼地患上了“審美斯德哥爾摩綜合徵”,為了迎合包含歧視的扭曲審美,反而攻擊被大多數中國人接受的審美是一種大逆不道。

這種西方通過強勢文化進行的審美逆向輸出並不是單個現象,實際上很多生活在北美的華裔會可以地在妝容和打扮上迎合這種刻板印象,把原本符合中式審美的自己給“掰”到好萊塢東方美人的維度上,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容易地作為“美人”得到主流的承認,找到自己的位置,獲得更多的機會。這其中就包括我們熟知的好萊塢最成功的華裔女星劉玉玲,和前段時間因為出演《上氣》女主卻因外貌受到國內爭議的奧卡菲娜——其實,素顏狀態下原本的她們,就是完完全全的中式美女。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就連更遠的中國本土,也不敢對這種異化的審美說不,而只能用一種折中的方法稱其為“高級臉”——雖然我不能厚著臉皮說你美,但不知怎麼的,你就是看上去很“高級”。如果對此質疑,那就是“審美落後”,就是不夠包容,就是“男權視角”……

所以說,劉亦菲作為一個演員可以說是“生不逢時”,因為她沒能趕上華語影視的繁榮期,雖然少年成名卻在20-30最黃金的年華里被這個平庸的時代所困住;但作為一個美人,她卻有幸生在了一個美好的時代,在這個時代裡,她得以有機會在西方的舞臺展示堂堂正正的中國的美,去演一個具有獨立而偉大人格的堂堂正正的“公主”。而時間回溯20年,那些華語電影黃金時代的影帝影后們,他們在最好的年華,帶著亞洲電影的光環闖蕩好萊塢,得到的角色卻只有妓女、變態殺手和黑幫情婦。

即使是這些邊緣而扁平的配角,在那個時代也足以讓一眾渴望獲得“好萊塢女星”頭銜的亞洲頂級女星爭先恐後、引以為豪。而後的一線女星如“雙冰”的好萊塢出點,無非也都是和本來風格風馬牛不相及的造型怪異的“打女”形象。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作為在好萊塢知名度最高的中國演員,章子怡在訪談中也坦言亞裔演員在好萊塢遭受的的辛酸和不公(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對於好萊塢而言,願意拿出來分給亞洲女演員的角色都帶有深深的“奴役”“情色”、“邊緣”和“獵奇”色彩——或是沒有獨立人格任人擺佈的工具,或是沒有道德感心狠手辣的邊緣人,亦或是象徵著誘惑和罪惡的性符號——其中大多數都是沒有什麼空間可供挖掘的扁平配角。也勿怪這些亞洲頂級女演員最終都選擇迴歸本土市場——頂著“好萊塢”光環在十部不同的電影裡演十個妓女對於一個在歐洲大電影節上拿影后、甚至當評委的演員來說意義何在?

好萊塢的“規則”有時候總是那麼奇怪而霸道——中國人演美人難,中國人演好人難,甚至中國人演中國人更是難上加難!

每當我們呼籲“好萊塢要有更多元的角色留給亞裔演員”的時候,總有一些國人就先著急起來:“難道你們也要學他們揮舞政治正確的大棒,強行分配角色嗎”——諷刺的是,不要說像《小美人魚》那樣把原著中的白人硬塞給黑人演這種政治正確,就像大多數中國人對於《花木蘭》這種純中國故事找華裔來演覺得理所應當,但剛剛公佈選角時,外國觀眾卻在社交網絡上為“好萊塢終於找亞洲人來演亞洲角色了!”而歡欣鼓舞。在好萊塢的“潛規則”裡,即使原作和背景都是百分百中國或者亞洲的電影角色,只要是主角或者重要配角,往往都是由白人來主演。最近一次比如好萊塢版的《攻殼機動隊》:草雉素子這樣一個日本漫畫大女主就是由金髮碧眼的斯嘉麗約翰遜染黑了頭髮出演的。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往前追溯到1944年,由好萊塢拍攝的反映中國人民抗日題材的電影《龍種》,乍一看你以為是在看《地道戰》,仔細一看,發現這個中國小山村裡的“老鄉”全都是由“土生土長”的白人貼了單眼皮貼扮演的。其實這部改編自賽珍珠小說,由美國眾多當時的實力派大明星出演的電影,無論是演技的精湛還是在當時獨特的政治環境下一反以往的偏見歧視,對中國人民的正面謳歌,都是非常值得記住的。可惜就是這滿滿的違和感,使得60多年後的我們再看到它,反而變成了充滿笑點和喜感的“美國抗日神劇”。憑良心講,《龍種》這部抗日電影無論是對於中國農村環境的還原程度還是演員的演技,不僅是美國有史以來最“中國風”的電影,也足可以完爆當今的“抗日神劇”,可惜就是因為演員的關係看上去總像是一個大型cosplay。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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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連那種長期宣揚“黃禍論”,不黑中國不舒服斯基的《傅滿洲》系列辱華電影裡面的大反派,邪惡博士傅滿洲以及他的女兒,一個抽鴉片的中國神婆,也是由百分百美國人來扮演的(神器“單眼皮貼”再次立功)。

“亞洲人演亞洲人、中國人演中國人”一個看似順理成章的操作,在好萊塢這塊“寶地”卻經歷了漫長而艱辛的一百年,未來也不知道會去向何方。其中動因究竟是文明的進步還是金錢的魔力卻也不得而知。

因此,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祝福劉亦菲,她就像是我們這一代人的縮影:純真、漂亮、年輕,平安順遂地享受著越來越寬廣地世界和更多更好地機會,成功背後沒有太多的血淚辛酸。

然而當這位漂亮可愛的好萊塢新晉“公主”做好準備接受全球關注地同時,我們也不應忘記100年前一位闖蕩好萊塢的“中國娃娃”——黃柳霜。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1919年,唐人街洗衣工的女兒黃柳霜在一部唐人街取景的電影中跑了龍套,正式進入了電影行業。作為第一位進入好萊塢的華裔,在其後四十年的從影生涯中她參與拍攝了50多部影片,其中在《巴格達竊賊》中扮演的蒙古女奴、《海逝》中扮演的中國少女“蓮花”是比較著名的角色。

黃柳霜是幸運的,因為她曾經是好萊塢能夠叫的上名號的女明星,被稱為美麗妖豔的“中國娃娃”,很多作品都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也得到了影評人的高度評價,這樣的成績是她身後幾十年都沒有華人能夠超越的

然而黃柳霜也是不幸的,時代的悲劇讓她一個在好萊塢獨行的弱女子揹負了太多:在那個“黃禍”、“排華”佔據主流的時代,她只能扮演奴隸、妓女、罪犯和任人欺凌的弱者形象,在行業內遭受不公平的待遇、在中國也被當成好萊塢歧視華人的標誌而遭到媒體的攻擊和譴責,甚至是自己的愛情也因為事業成為了奢望而孤獨終老。

《花木兰》身后:从娼妓到公主的一百年

黃柳霜的成名角色是在《巴格達竊賊》中飾演一個蒙古女奴隸(圖片來源:視頻截圖)

在那個時代積貧積弱的中國,並無力改變整個西方世界對華人的歧視和不公,但同時,脆弱而保守的中國輿論也不能接受一箇中國女子以“豔星”的身份在好萊塢獲得名聲。宋美齡在二戰期間訪美,風光無限。在她的宴會上好萊塢巨星們高朋滿座、熠熠生輝,而唯一的華人明星黃柳霜卻因為所演的角色“有傷風化”“辱華”而被蔣夫人拒之門外。

百年後,當我們從老照片中回望這位豔星的倩影,其中那種孤獨、嫻靜和哀婉的氣質是那麼地攝人心魄,讓人久久難以忘懷。同樣,一百年,世事已經滄海桑田,東方美人從娼妓變為公主的道路如上所聞,是一部凝聚了無數風華和不屈、滑稽和肅穆的塵封舊事,註定在新世紀的狂歡中逐漸被遺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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