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一些年後,2020庚子春奮戰著的90後、00後白衣天使們,在人到中年的時候,一定會拿起筆寫下關於他們的回憶——逆行、戰疫、奉獻、堅強,以及犧牲。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直面、擔當。生命中最好的年華衝在“一線”,在經歷、面對、承擔,甚至拯救。若干年後,往事核變成精神的火種,燃燒在一代人的內心與外在的言行,他們有火種的自我映照和取暖,一生都在追求做一個向上向陽的大寫的人——無論非凡,無論平凡。

文學陝軍,始終站立於精神的高地,張揚溫暖的心靈觀照,呼喚真切的心靈抒寫,重燃歲月裡一代代人的精神火種,照耀今天的明天的路途。

對於在社會各個領域的50後60後70後老陝,“背饃上學”這一“記憶”或“意象”,便是他們的青春、他們的回憶、他們內心深處的精神火種之一,文學陝軍期待著大家的連續寫作。

今天,我們繼續推出與“時代記憶”有關的文章,以期點燃更多的精神火種,照亮2020庚子年的春天!


01

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一段難忘的經歷——背饃。

我的家鄉在陝北富縣的交道原上,初中時學校距家裡十里地,每天清晨揹著書包步行一小時,夏天迎著朝陽,冬日踏著星光,常常到學校天還黑洞洞的,早操結束後太陽才開始露臉。七十年代初期,書包裡的書並不多,語文是全一冊,薄薄的一本,開學沒幾天我便看完了。大多數時間,我們是在校園農場勞動,要麼就是去北峁上拉電線,翻山越嶺一天,肚子早就開始咕咕叫了。

那時候大家都是從家裡帶飯的。所謂飯便是饅頭,早晨兩個,中午不吃。學校有灶,很大的一個鐵鍋,上面是一摞摞高高的大籠。同學們把饃帶來後扔進籠裡,饃上裹著形態各異的手絹,所以不會認錯。開飯的時候大家魚貫而入,拿出自己的饃,然後再盛一缸子熬得有些發黃的開水,雖然沒有菜,但依然吃的很快,風捲殘雲般就結束了。因各家條件不同,拿的饃白的黑的黃的紅的都有。白的是麥面,黑的是麩皮,黃的是玉米或者糜子,紅的是高粱。麥面饃很少見,因此特別稀罕,常常被人有意拿錯,留下自己的黑麵或高粱饃。

那時沒監控,無法查找,拿白麵饃的同學看著籠裡剩下的黑饃無可奈何,索性也不帶白饃到學校來了。大多數同學吃的都是玉米饃,我也不例外。記憶中家裡除了過年,從未蒸過麥面饃的。母親變著花樣將玉米麵攤成鍋貼、黃饃(在鐵鏊子上做的)及發糕。當時十三四歲,正在長身體,活動量又大,所以從未覺得饃不好吃過。晚上回到家裡,母親會做一頓麵條,算是最好的犒賞了。到了秋季,校園農場豐收了,每個學生分兩個南瓜,還有玉米棒子。

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記憶深刻的是那年的中秋節,學校宰了羊,每個學生都分了一洋瓷缸子腥湯,裡面漂著幾塊肉。家裡一年也難得吃一次肉,我雖然饞得厲害,還是小心翼翼地將一缸子湯端了回去。一路上,正好有幾輛拉粉條的貨車呼嘯而過,許是道路顛簸或包裝不嚴實,路邊零星散落了不少碎屑,我撿得一把,回到家母親將羊湯倒進鍋裡,又加了一盆水將粉條煮進去,然後又切了些胡蘿蔔,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頓。

那時候,雖然每天往返10公里,但日子是飽滿昂揚的,快樂很簡單,很容易知足。

02

真正的背饃是從高中開始的。我們初中時鎮上是有高中的,然而等到我們升到高中的時候卻撤掉了,整體搬到了縣一中。

家裡到縣城約40裡,因此所有學生都需住校,一週往返一次家,背饃。村裡一起上高中的有四個,三男一女。女孩叫芳芳,家裡情況比較好,每週都是哥哥騎自行車送。三個男生一個叫學軍,一個叫建強,均大我兩歲,按村裡輩份叫叔叔,然而因為從小一起耍大,除了直呼其名,玩笑開得再過分他們都不惱。

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去縣城約四十里山路,步行需四個小時。這條山路我是比較熟悉的。小時候父親去縣城趕集常帶著我,記憶深刻的不是翻越那座山峁,而是滾滾湯湯的洛河水。冬季水流較小,河面結冰,我們很容易就過去了,然而到了夏季,河水洶湧澎湃,河面比平時要寬許多,父親揹著我趔趔趄趄往前走,一不留神就偏了方向。偏離了方向是很危險的,下游有許多深坑和漩渦。父親咬著牙逆流而上,過去後我發現父親的頭上全是汗水,衣衫也溼了,臉上沒有血色。父親說有次一個人過河的時候被衝得偏離了方向,一腳踩進漩渦被沖走了,最後在下游找到屍體。後來有了過水橋,過河的時候方便多了,但是到了夏秋的時候洛河發大水,人就不能過去。三十里的山路我們走走停停,常常在父親的脊背上睡醒了還沒有到。

後來我因為去縣文化館學美術,每週均需往返一次。我在很小的時候便有一種天賦,無論看見什麼東西,都覺得是一幅畫。藍天上的白雲,山峁上的石頭,小河邊的灘地,澗畔上的院子。我把院子裡的畫在地上連接起來,便成了一幅內容豐富的圖畫。這些圖畫有的像人物,有的像花鳥,有的像走獸,有的也許只有我才能看懂,是一些非常抽象的東西。我用蒿草蘸上墨水在牆上作畫,家裡到處都有我的作品。父親也樂於讓我到處塗畫,並引以為豪,常常聽見他對村裡來的人說起。大家一開始不信,後來見我畫得有模有樣,就信了。

母親在解釋這個問題的時候是這樣說的:“我家茂才在剛剛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時候去過天上的後花園,轉世的時候沒喝迷魂湯,所以把看到的東西全記住了。”那時候我見啥畫啥,放羊的時候畫羊,放牛的時候畫牛,甚至畫了一本厚厚的《西遊記》連環畫。我的繪畫天賦得到美術老師的讚賞,建議我到縣文化館參加培訓班,系統學習美術課程。那時候,我畫的都是工筆年畫,多為臨摹作品。文化館館長看了很感興趣,覺得我臨摹得惟妙惟肖,於是免費讓我參加美術培訓班,不收學費。後來文化館還在在縣電影院櫥窗為我舉辦了個人美術展,整個縣城都轟動了。

03

因為家庭問題,我們在村裡是被特殊“照顧”的。爺爺抱著一摞古書跳崖,留下的罪證被燒了三天三夜——據說那些書籍和古字畫都是他用不菲的銀元及數百畝良田換來的。作為紈絝子弟的大伯和父親成了村裡最窮的破落戶,父親三十多歲了才跟逃荒而來的母親結婚,這個家族的血脈因此得以延續。記憶中大伯常常被帶著高帽遊行批判,他不惱不躁,態度和藹。父親沒有被拉上臺是因為村人的不屑——他的過於卑謙在村人看來完全是個笑話。這種卑謙像病毒似地深深注入我的血液,以致我在大半生的時間都深陷自卑泥淖,難以自拔。

按照家庭成分,我是沒有資格上學的,因此小升初推薦的時候被大隊長第一個拿了下來。母親苦苦哀求,隊長說能讓他識幾個字已經不錯了,還想去鎮上興風作浪嗎?後來聽說許多人為我求情,隊長才網開一面。我們那一屆初中畢業後趕上了升學考試,百分之六十的學生被高中拒之門外,我們村的這幾個都是平時學習踏實認真的,於是便有了接著背饃的故事。

那一年我15歲。15歲的男孩已經算個勞力了,每天跟著社員上地,可以掙三分半(男勞力一天十分,婦女七分)。我是長子,母親體弱多病,父親一個人掙工分,家裡分的糧食每年都不夠吃。村裡人一致認為我不該再去讀高中,而是立即返鄉務農。面對一貧如洗的家,目睹父輩們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艱難生活,我不想再重走他們的老路。我要讀書,我想走出去,離開這片沉重的土地。

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建強遇到的問題和我差不多,於是我們商量,趁人不備將行李從院牆後面扔出去,趁著天還未亮,偷偷逃出村子。因為揹著鋪蓋,還有書包、乾糧等物件,我們走得很慢,心裡卻是從未有過的愜意。因為就在昨天,村裡幾位有話語權的長者還在義正辭嚴地給我們施加壓力,聲言如果再去讀書就是大逆不孝,全村人都會瞧不起的。“一條村的人都沒讀過高中,不都活得好好的嗎?再念就成書呆子了!想想你爺爺的下場有多悲慘?你小子還不汲取教訓?!”隊長諄諄教導。

好在我的父母是支持我的,建強的父母也被我煽動得沒了主見。建強學習比我好,特別是數理化在全級都名列前茅,我認為他一定會有出息的。一路上,我和學軍都在恭維他,什麼“苟富貴,無相忘”,如果發達了,千萬別忘了我們。建強笑遂顏開,連連稱是。我們擱下行李歡呼雀躍,對未來充滿了厚厚的期待。

開學初期,母親給我烙的是餅子,玉米麵加白麵。這些白麵是夏收時撿麥子的成果。我和姐姐利用暑假跑了許多地方,撿的麥子差不多打了一斗糧食。餅子的好處是不容易壞,缺點是幾天後便硬得咬不動了,嚼得人腮幫子疼。很快,餅子變成了玉米饃,頭兩天時還好,幾天後便開始長黴點了。我用溼毛巾將黴點擦掉,就著鹹菜吃得津津有味。等到週五週六的時候,黴點已經變成了白毛,薄薄的一層,饃也開始變酸,但除了這個我別無選擇,只好硬著頭皮吃掉。時間久了,一吃玉米饃胃裡就開始泛酸水,三年高中後,胃徹底吃壞了,胃炎伴隨了我二十多年,至今不能吃太酸的東西。

那時候縣一中是有灶的,城鎮戶口的同學拿著糧本可買粗糧細糧,細糧是白饃,粗糧是玉米饃。家裡條件好的給食堂交些麥子,同樣可以領到細糧票。我從未奢望過吃細糧,心想只要能吃到新鮮熱乎的玉米饃就不錯了,然而家裡沒條件,只好選擇繼續背饃。

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大多數的時間,我們三個是結伴同行的。一路有說有笑,幾個小時的路程也不覺得累。學軍和建強喜歡聽我講故事,我看的書多,特別是《西遊記》《水滸傳》《說岳全傳》《封神演義》等,他們聽得如痴如醉,常常到了縣城還意猶未盡。為了讓我講得繪聲繪色,他們會換著替我背饃。一次週六下午我因為有事,讓他倆先走了,自己天快黑時才匆匆往回趕。

那是一個夏夜的晚上,四周是灰濛濛的山峁。月亮出來了,山野塗上了一層神秘的顏色。夜靜極了,身後不斷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有什麼東西緊跟著我。月亮在雲中穿梭,溝裡突然暗了下來,遠處傳來貓頭鷹的叫聲,淒厲無比,身後好像有一雙無形的大手攝了過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甚至能聽見“呼呼”的喘息聲……我知道在劫難逃,於是猛地站住了,回頭往後看——除了風吹樹葉的沙沙聲,什麼也沒有。翻越山峁的時候要過一道崾峴,那裡有一塊墳地。白天走這裡感覺沒有什麼,可是到了晚上就不由自主地想稀奇古怪的東西。這時小時候聽的一些幽靈鬼怪的陰魂彷彿都復活了,影影綽綽地在我眼前晃動,變成了白骨精黃袍怪的模樣……突然,我的腿像是被誰拉了一把,一個馬趴倒下了。

我浸出一身冷汗,鎮靜後才發現是一塊藏在荒草裡的石頭!月光下,這塊石頭像是已經在這裡等了我上千年,看著我趴在地上,露出猙獰可怖的面目,隨著夜風發出“嘶嘶”的嘯聲。那荒墳齜著大嘴像要把我吞噬,墳前的酸棗樹張牙舞爪,像一具骷髏掙扎著站起來……我扭頭就跑,身後陰風悽悽,傳說中的餓鬼張著血盆大口向我追來,口裡滴著燃燒的血。我不顧一切地往前跑,風在耳邊呼嘯著,像一萬枝利箭射了過來,墳地上傳來一陣陣笑聲,像嬰兒的啼哭,老人的哀嚎,女人的尖叫,乞丐的吶喊。一隻貓頭鷹擦著我的頭頂飛了過去,把陰涼的風灌進我脖子裡,發出“嗚呼”的叫聲,像是為身後的那些幽靈加油。那叫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整個山峁黑壓壓地倒了下來,黑夜伸出巨大的舌頭將我捲了進去……

那晚我不知道是怎麼回到家的。我迷路了,一直在溝裡轉悠了半夜,雞叫時分才回到家。

04

說說我們的宿舍吧。

縣一中坐落在龜山腳下,山上有一座開元寺塔,據說是尉遲敬德駐守鄜州時修的。宿舍是一排窯洞,深約9米,寬4米。窯洞坐西面東,裡面是大通鋪,能睡八九個學生。除了通鋪,過道上也支著床。吃飯的時候大家擠成一團,除了饅頭,每個人都帶著鹹菜,裝在罐頭瓶子裡。家裡富裕點的鹹菜裡擱了蔥花,用油潑辣子一拌,香噴噴的,因此,這個鹹菜一天不到就完了。一般到了週五,所有的鹹菜都完了,我們只好吃著冰冷的饃,喝著不到50°的溫水。

那時候,除了食物緊張,似乎喝一碗白開水都十分奢侈。灶上的水不開,我們便跑到學校對面的醫院“偷”人家的水。宿舍沒有暖壺,每人拿個洋瓷缸子或碗,回來後泡上冷饃,美美地咥上一頓。後來家裡給我帶了一些玉米麵,換成粗糧證吃了幾次,發現那饃不是硬得摔不爛,就是黏得吃不成。唯一可口的是早晨的玉米糊子稀飯,喝了幾次發現裡面不僅有老鼠屎,還有死老鼠!大家噁心得不行,把稀飯倒了一地。此後,我再也沒給灶上交過糧,每週往返八十里山路背饃,風雨無阻。

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那年夏天的雨水很旺,到了週日該回家的時候,雨下得卻越來越大,幾天不晴。洛河的水漲得漫過了岸邊的房子,沖走了兩岸的許多東西。人們望著滔滔河水無可奈何。

我們被困在了學校不能回去。那時住校的學生很多,但是走過水橋的學生卻不多,更多是西原和北川的學生,還有縣城附近的一些學生。那幾天建強和學軍不知家裡有啥事請假,村裡的另一位女同學芳芳一直給灶上交糧,不用回家背饃,所以這場洪水像是專門跟我過意不去似的。

因為下雨,週日的時候很多學生都沒回去,大家洗衣服的洗衣服,看書的看書。更多的學生則選擇在教室學習,宿舍就剩了我一人。我的乾糧在週六的時候就已經吃完,週日便開始斷糧了。

早晨我起得很晚,因為我知道外面在下雨,起來也沒啥吃。大約九點時我實在睡不住了,肚子叫得咕咕響,心想這一天怎麼過去?硬著頭皮爬起來,拿了一本書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到了中午,沒回家的幾個同學們都去吃飯了,他們每次吃飯都是去學校食堂,我在宿舍用水泡饃,因此我吃沒吃飯大家是不知道的。晚上的時候我覺得有些頭暈,跑到水房喝了很多水,肚子感覺好多了,身子卻一陣陣發軟。這時雨下得小了點兒,同學們都上晚自習去了,我拿了幾本書來到教室,抖數精神坐在那裡。同學們正在議論晚上的饃蒸得不好,說瓷實的都能打狗了。我的心在通通地狂跳,彷彿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於是強迫自己鎮靜下來看書。可是看了半天什麼也沒看進去,書上的內容在我眼前變得很模糊。我合上書,收拾書包回到宿舍。同桌說你今天怎麼這麼早就走?以前不是很能熬夜嗎?我說今天我有點不舒服,老師來了給支應一下。同桌說沒問題。走到門口時看見我們村的芳芳正在往教室走,衝我笑了一下就進去了。上週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回去了。芳芳把母親給她做的煎餅都讓我吃了,自己吃灶上的飯。我的饅頭到了週末就生黴了,難以下嚥,一吃就吐酸水。

第二天晚上我感覺很難受,頭重腳輕的感覺,怎麼也睡不著。看看宿舍的同學都進入了夢鄉,我一個人偷偷地爬了起來,來到院子。這時雨好像停了,外面漆黑黑的什麼也看不見。我突然想起來有一次晚上提水時發現大灶的蒸籠裡還有一個饅頭,看樣子大師傅忘記了。抱著僥倖的心理我又來到了學校食堂,食堂的門鎖著,但是窗開著。我們經常翻進去提水。我猶豫了一下,發現四周靜悄悄的,於是拽著窗子便進去了。食堂裡伸手不見五指,什麼也看不見。我幾乎是摸索著來到蒸籠前。一股濃濃的饃香味讓我眼睛發亮,抬起饃籠藉著微弱的光線,發現裡面真的有一個東西,捏在手裡軟乎乎的——原來是隻死老鼠!我失望極了,於是又抬起另外一層用手摸索。這次沒有讓我失望,我摸到一個瓷實的饅頭。那一刻我激動得渾身顫抖,手上微微出汗,像是發現珍寶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來,藉著微弱的光線我看到那是一塊玉米麵饃,於是毫不猶豫吞進嘴裡……

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第二天,雨又淅淅瀝瀝地下了起來。我幾乎是機械地跟著同學們上課下課,課堂上渾渾噩噩,老師講什麼根本聽不進去。晚上的時候我餓得睡不著,於是一個人又偷偷地來到食堂,但是今天的運氣很不好,所有的饃籠都摸過了,什麼也沒有!第三天早晨時我感覺自己快虛脫了,軟得爬不起來,但我還是咬著牙硬撐了起來。下午放學後一個人來到河畔,街道上鋪著一層洪水過後留下的泥沙,踩上去軟綿綿的,我也是軟綿綿的,每走一步都想靠在牆上喘口氣兒。遠處的田野鬱鬱蔥蔥,大白菜青翠欲滴,茄子紫得發亮,辣椒紅彤彤的。地裡還有胳膊一樣粗的白蘿蔔。我突然想起了飯桌上的菜餚,黃黃的饅頭,母親蒸的雞蛋,清明時做的面花,中秋時做的月餅……我的腸子開始一陣絞疼,不得不蹲在地上休息了一會兒,慢慢地站起來往前走,頭上冒著虛汗。

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二十分鐘的路程我走了近一個小時。河水漲得比平時寬了幾倍,平日裡經常去的幾塊石頭都不見了。洛河咆哮著,宣洩著,發出“嘩嘩”的巨大轟響。看著滔滔的河水,我心酸得想流淚。雨下得這麼大,我不能回去拿乾糧,家裡人難道不知道麼?為什麼不給我捎饃呢?我知道過水橋無法通行,但是就沒有其他辦法了嗎?

一瞬間我突然覺得非常委屈,似乎是家裡人把我遺忘了,眼淚止不住地流了下來。正在啜泣,身後突然有輕輕的嘆息聲。抬頭看,原來芳芳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來了,就站在我身後。芳芳的眼睛熱烘烘地盯著我,令我幾乎窒息。我極力想咽口唾沫,舌頭卻像一條陷在稀泥裡的蛇,怎麼也掙扎不開,身體在不知不覺中開始顫慄,頭一陣陣發暈。

芳芳說:“茂才你咋了?這兩天怪怪的,也不跟同學說話,現在又一個人坐在這裡哭泣。”我說:“沒什麼。真的沒什麼,你不用管。”說的時候眼淚卻唰唰地往下淌,像是見到了自己的親人,委屈極了。芳芳說:“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病了?”我說:“沒有。”芳芳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我的額頭在微微發燙。芳芳說:“你感冒了。走,我帶你去醫院弄點藥,你這人呀,老是不會照顧自己。你家裡人又不在跟前,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可咋辦?”好像她是我家裡派來的,專門照顧我。我說我真的沒有病。芳芳說沒病為什麼發燒?頭上汗津津的。我這才發現自己的頭上有一層密密麻麻的冷汗。

“這周你是不是沒有回去?”芳芳像是猛地想起來這件事來,問我。

我沒有回答。心想:我回沒回去你都不知道!這麼大的水,我能回去嗎?!

“對了,學軍和建強都請假了,那……你這幾天吃啥啊?”芳芳知道我每週背饃。從週六到現在,幾天了,她覺得不可思議。

“趕快跟我回去,我到食堂給你買吃的!”芳芳幾乎是用命令式的口氣說。

我跟著她回到了學校。也許是知道要吃東西了,身體突然就有了力量,往回走的時候我跟芳芳走得飛快,腳下輕飄飄的,頭上的汗慢慢地流了下來。

食堂裡幾個大師傅正在吃飯,見我們進來,沒好氣地說:“沒飯了,這麼晚才來!”芳芳說:“沒飯你們吃的是啥?他已經幾天沒吃東西了,再不吃會餓死的!”說完後跑過去從他們的盤子裡拿了兩個饅頭。芳芳的舉動讓大師傅目瞪口呆!這女子也太厲害了,從人家手裡奪東西!但當他們聽說我已經幾天沒吃飯時,滿腔的怒火又降了下來。

“為啥不吃?絕食嗎?”一個胖子師傅問。

“天下大雨,洛河發水回不去,拿不來乾糧,你讓他吃啥!”芳芳大聲地說。

我拿著饅頭,手抖得很厲害,突然覺得不餓了,也不想吃。

“趕快吃啊!你怎麼不吃呢?我這裡有飯票呀!”她以為我不好意思,拿出飯票扔到案板上。

然而我真的吃不進去,也不想吃。我只覺得眼前發黑,身子一軟便倒了下去。我聽見芳芳喊了一聲我的名字,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來的時候我在診所,手上打著點滴。父親就坐在我的身邊,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額頭,眼圈微微發紅。見我醒來,臉上綻開一絲笑容。

05

想起來,那時的生活真是艱苦。

陝北的冬季是十分寒冷的,數九寒冬,滴水成冰。那時候,我們的教室和宿舍是沒有爐子的,一個冬季下來,耳朵、手腳上都是凍瘡。教室裡四面透風,冷得像冰窟。宿舍的滿間窗糊的是麻紙,風吹得蕩然無存。我們睡覺時一個擠著一個,把被子蒙在頭上,倒也不覺得冷。多年後,我帶著孩子回到縣一中,她們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在宿舍前待了一會都冷得不行,催著我趕快離開呢。

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那時候,我們只知道自己辛苦,哪曉得家裡的艱難?學軍母親不止一次給我說:茂才呀,你若是以後出去了(指離開農村參加工作),千萬不要忘了你媽啊!你媽每週為給你拿饃,把難作咋了,你知道嗎?!

我知道家裡窮,每年的糧食僅夠半年,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麥收後父親拉著架子車到縣城將小麥換成玉米,為的就是能多一些;秋收後母親帶著姐姐跑很遠的路撿高粱、玉米,開春後她們到處挖野菜,白蒿、薺薺菜、灰條、苦菜等,回來後和點面,在鍋裡一蒸就是菜疙瘩;夏天我們一起去撿麥穗,打麥場發了芽的麥子不要了,母親弄回來蒸成饅頭,黏得牙都擇不開……記得有一年家裡實在沒啥吃的了,學軍的父親說生產隊有一批穀子發黴了,準備倒掉。父親聞訊後拉回來,結果蒸出來的饅頭是烏青色的,一股子怪味……

菜疙瘩可以充飢,然而在母親看來是不能帶到學校去的。一來容易壞,二來怕我丟人,因此每到週末,母親便慌亂起來,為我背的饃發愁。母親拿著升子挨家挨戶地借,然後和著麩子蒸成饅頭。麩子是最容易借到的,因為大家是用來餵豬的。有時她借了一圈啥也沒借到,坐在巷道上號啕大哭……村人都勸別讓我上學了,母親不願放棄。

我知道家裡的艱難,於是暑假時與學軍、建強一起去工地幹活。那時候正在修西延鐵路,洛河川炮聲隆隆,一派繁忙景象。工地需要臨時工,一天一塊錢,我們算了一下:一個暑假能掙三十多元,頂家裡一年的收入了!

上工後,我發現工頭對工人很苛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幹到天黑得看不見才收工。一天下來累得人快要散架,然而一想到那麼高的收入,再苦再累都覺得值了。想著這三十元除了學費,還有二十元可以給父母每人買一件衣服。我們幹得熱火朝天,信心百倍,髒活累活搶著幹,誰知一個月後一分錢沒拿到,還被包工頭帶了一群人打得抱頭鼠竄,落荒而逃——理由是幾個學生娃一天干的活,還不夠飯錢!

06

開學了,我們仨繼續著以往的日子,個個沒精打采。回家背饃走的還是那條山路,經過暑假的洗禮,似乎每個人都成熟了,各自有了心思,不願多說話。下雪了,紛紛揚揚的一場雪把一切粉飾得嚴嚴實實,分不清哪兒是路,哪兒是河。小溪水本來就不旺,到了冬季更是瘦成了一條線,像一條巨大的蚯蚓蜿蜒逶迤,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山谷中。我們相商:每週回去一個人背饃。

那年的雪特別大,山野裡一片銀白。離開縣城時已近黃昏,我選擇了另外一條路線回家,這條小路小時候跟父親走過,雖有些遠,但上了原都是莊子,比較安全。進入山谷後天已完全黑盡,平日熟悉的小路這時已杳無蹤跡,看不出一點跡象。風捲著雪花在樹梢上凌厲地嘶吼著。我徘徊了幾個小時後,發現自己仍沒走出這片谷地。夜靜得怵人,只有自己走路時踩出的聲音。風掬著浮雪灌進脖子,我打了個寒戰,鼓足勇氣繼續往前走。

半夜時分雪似乎小了點兒,風卻並沒有停下來,帶著哨音在叢林裡嘶吼。我終於發現自己是迷路了!如果走出這條山谷,前面就是小塬子了,翻過一個崾峴便到鎮上,這樣自己就是閉著眼睛也能摸回去的。可今天這條山谷,硬是讓我白白耗費了幾個時辰。

每一個成年的陝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饃的日子

突然覺得很累。中午吃的那個饅頭這會早已不在胃裡了,那碗熱乎乎的開水這會也涼了。我想休息一會兒,於是靠在一棵樺樹旁,迷迷糊糊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寒風襲來,卷著雪花把我弄醒了。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已經快被雪埋住了。我靠著樹杆用了用勁,努力想站起來,但腿和腳好像不聽指揮,並未做出反應。用手去摸,好像棉褲鞋襪和腿腳都凍在一起了,但令人奇怪的是並未感覺到疼,許是已經麻木了。

雪好像又停止了,風似乎也小了起來,打在臉上一點也不疼,甚至還暖洋洋的。我抬起頭,看見母親坐在炕上正縫製棉襖。我的衣服經常是補了又補,很難看清原來的顏色了,但母親仍能在冬天時給裡面充上套子(舊棉花),夏天時又改成單衣。記得剛到縣一中,我的一篇作文轟動全校,各個班級喜歡文學的同學蜂擁而至,邀請我去合影。學軍脫下自己的外套上我穿上。一起合影的同學後來都成了好朋友,那張黑白照片至今仍保留著,記錄著一段青澀的歲月。

我不記得那天晚上是怎麼回去的,父親說鄰村人早起放羊,發現奄奄一息的我。村人說幸虧母親說給我做的棉襖棉褲特別厚,加之又穿著棉鞋,戴著棉帽,要不早就凍死了!

我沒有死,並且堅持到了高考。預選後,十三個班級的同學剩下六個,學軍和芳芳都沒預選上,早早回去了。高考要交5元錢報名費,家裡拿不出來,我去文化館找人借,誰知高考的第二天人家便來要錢了,怕我考完試回去找不著。記得那一節是地理。地理是我最喜歡的一門課,平時都是高分。進考場後,我想的都是怎樣給人家還錢,瞅著試卷腦子一片空白,結果可想而知。建強比我更慘。高考正值農村夏收,各家包產到戶,建強剛考完一門課,父親趕來連打帶罵將他弄回去了……

我們的背饃生涯從此畫上句號,成為一段塵封的往事。

(作者簡介:高鴻,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長篇小說委員會委員、《西北文學》期刊主編,入選“陝西百名優秀中青年作家藝術家資助計劃”。已出版長篇小說《沉重的房子》,中短篇小說集《二姐》《銀色百合》,散文集《遙望陝北》,長篇報告文學《艱難超越》,長篇歷史人物傳記《一代水聖李儀祉》等600餘萬字。)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