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个成年的陕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馍的日子

一些年后,2020庚子春奋战着的90后、00后白衣天使们,在人到中年的时候,一定会拿起笔写下关于他们的回忆——逆行、战疫、奉献、坚强,以及牺牲。

每一代人有每一代人的直面、担当。生命中最好的年华冲在“一线”,在经历、面对、承担,甚至拯救。若干年后,往事核变成精神的火种,燃烧在一代人的内心与外在的言行,他们有火种的自我映照和取暖,一生都在追求做一个向上向阳的大写的人——无论非凡,无论平凡。

文學陝軍,始终站立于精神的高地,张扬温暖的心灵观照,呼唤真切的心灵抒写,重燃岁月里一代代人的精神火种,照耀今天的明天的路途。

对于在社会各个领域的50后60后70后老陕,“背馍上学”这一“记忆”或“意象”,便是他们的青春、他们的回忆、他们内心深处的精神火种之一,文學陝軍期待着大家的连续写作。

今天,我们继续推出与“时代记忆”有关的文章,以期点燃更多的精神火种,照亮2020庚子年的春天!


01

六十年代出生的人,都有一段难忘的经历——背馍。

我的家乡在陕北富县的交道原上,初中时学校距家里十里地,每天清晨背着书包步行一小时,夏天迎着朝阳,冬日踏着星光,常常到学校天还黑洞洞的,早操结束后太阳才开始露脸。七十年代初期,书包里的书并不多,语文是全一册,薄薄的一本,开学没几天我便看完了。大多数时间,我们是在校园农场劳动,要么就是去北峁上拉电线,翻山越岭一天,肚子早就开始咕咕叫了。

那时候大家都是从家里带饭的。所谓饭便是馒头,早晨两个,中午不吃。学校有灶,很大的一个铁锅,上面是一摞摞高高的大笼。同学们把馍带来后扔进笼里,馍上裹着形态各异的手绢,所以不会认错。开饭的时候大家鱼贯而入,拿出自己的馍,然后再盛一缸子熬得有些发黄的开水,虽然没有菜,但依然吃的很快,风卷残云般就结束了。因各家条件不同,拿的馍白的黑的黄的红的都有。白的是麦面,黑的是麸皮,黄的是玉米或者糜子,红的是高粱。麦面馍很少见,因此特别稀罕,常常被人有意拿错,留下自己的黑面或高粱馍。

那时没监控,无法查找,拿白面馍的同学看着笼里剩下的黑馍无可奈何,索性也不带白馍到学校来了。大多数同学吃的都是玉米馍,我也不例外。记忆中家里除了过年,从未蒸过麦面馍的。母亲变着花样将玉米面摊成锅贴、黄馍(在铁鏊子上做的)及发糕。当时十三四岁,正在长身体,活动量又大,所以从未觉得馍不好吃过。晚上回到家里,母亲会做一顿面条,算是最好的犒赏了。到了秋季,校园农场丰收了,每个学生分两个南瓜,还有玉米棒子。

每一个成年的陕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馍的日子

记忆深刻的是那年的中秋节,学校宰了羊,每个学生都分了一洋瓷缸子腥汤,里面漂着几块肉。家里一年也难得吃一次肉,我虽然馋得厉害,还是小心翼翼地将一缸子汤端了回去。一路上,正好有几辆拉粉条的货车呼啸而过,许是道路颠簸或包装不严实,路边零星散落了不少碎屑,我捡得一把,回到家母亲将羊汤倒进锅里,又加了一盆水将粉条煮进去,然后又切了些胡萝卜,一家人美美地吃了一顿。

那时候,虽然每天往返10公里,但日子是饱满昂扬的,快乐很简单,很容易知足。

02

真正的背馍是从高中开始的。我们初中时镇上是有高中的,然而等到我们升到高中的时候却撤掉了,整体搬到了县一中。

家里到县城约40里,因此所有学生都需住校,一周往返一次家,背馍。村里一起上高中的有四个,三男一女。女孩叫芳芳,家里情况比较好,每周都是哥哥骑自行车送。三个男生一个叫学军,一个叫建强,均大我两岁,按村里辈份叫叔叔,然而因为从小一起耍大,除了直呼其名,玩笑开得再过分他们都不恼。

每一个成年的陕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馍的日子

去县城约四十里山路,步行需四个小时。这条山路我是比较熟悉的。小时候父亲去县城赶集常带着我,记忆深刻的不是翻越那座山峁,而是滚滚汤汤的洛河水。冬季水流较小,河面结冰,我们很容易就过去了,然而到了夏季,河水汹涌澎湃,河面比平时要宽许多,父亲背着我趔趔趄趄往前走,一不留神就偏了方向。偏离了方向是很危险的,下游有许多深坑和漩涡。父亲咬着牙逆流而上,过去后我发现父亲的头上全是汗水,衣衫也湿了,脸上没有血色。父亲说有次一个人过河的时候被冲得偏离了方向,一脚踩进漩涡被冲走了,最后在下游找到尸体。后来有了过水桥,过河的时候方便多了,但是到了夏秋的时候洛河发大水,人就不能过去。三十里的山路我们走走停停,常常在父亲的脊背上睡醒了还没有到。

后来我因为去县文化馆学美术,每周均需往返一次。我在很小的时候便有一种天赋,无论看见什么东西,都觉得是一幅画。蓝天上的白云,山峁上的石头,小河边的滩地,涧畔上的院子。我把院子里的画在地上连接起来,便成了一幅内容丰富的图画。这些图画有的像人物,有的像花鸟,有的像走兽,有的也许只有我才能看懂,是一些非常抽象的东西。我用蒿草蘸上墨水在墙上作画,家里到处都有我的作品。父亲也乐于让我到处涂画,并引以为豪,常常听见他对村里来的人说起。大家一开始不信,后来见我画得有模有样,就信了。

母亲在解释这个问题的时候是这样说的:“我家茂才在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去过天上的后花园,转世的时候没喝迷魂汤,所以把看到的东西全记住了。”那时候我见啥画啥,放羊的时候画羊,放牛的时候画牛,甚至画了一本厚厚的《西游记》连环画。我的绘画天赋得到美术老师的赞赏,建议我到县文化馆参加培训班,系统学习美术课程。那时候,我画的都是工笔年画,多为临摹作品。文化馆馆长看了很感兴趣,觉得我临摹得惟妙惟肖,于是免费让我参加美术培训班,不收学费。后来文化馆还在在县电影院橱窗为我举办了个人美术展,整个县城都轰动了。

03

因为家庭问题,我们在村里是被特殊“照顾”的。爷爷抱着一摞古书跳崖,留下的罪证被烧了三天三夜——据说那些书籍和古字画都是他用不菲的银元及数百亩良田换来的。作为纨绔子弟的大伯和父亲成了村里最穷的破落户,父亲三十多岁了才跟逃荒而来的母亲结婚,这个家族的血脉因此得以延续。记忆中大伯常常被带着高帽游行批判,他不恼不躁,态度和蔼。父亲没有被拉上台是因为村人的不屑——他的过于卑谦在村人看来完全是个笑话。这种卑谦像病毒似地深深注入我的血液,以致我在大半生的时间都深陷自卑泥淖,难以自拔。

按照家庭成分,我是没有资格上学的,因此小升初推荐的时候被大队长第一个拿了下来。母亲苦苦哀求,队长说能让他识几个字已经不错了,还想去镇上兴风作浪吗?后来听说许多人为我求情,队长才网开一面。我们那一届初中毕业后赶上了升学考试,百分之六十的学生被高中拒之门外,我们村的这几个都是平时学习踏实认真的,于是便有了接着背馍的故事。

那一年我15岁。15岁的男孩已经算个劳力了,每天跟着社员上地,可以挣三分半(男劳力一天十分,妇女七分)。我是长子,母亲体弱多病,父亲一个人挣工分,家里分的粮食每年都不够吃。村里人一致认为我不该再去读高中,而是立即返乡务农。面对一贫如洗的家,目睹父辈们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难生活,我不想再重走他们的老路。我要读书,我想走出去,离开这片沉重的土地。

每一个成年的陕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馍的日子

建强遇到的问题和我差不多,于是我们商量,趁人不备将行李从院墙后面扔出去,趁着天还未亮,偷偷逃出村子。因为背着铺盖,还有书包、干粮等物件,我们走得很慢,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惬意。因为就在昨天,村里几位有话语权的长者还在义正辞严地给我们施加压力,声言如果再去读书就是大逆不孝,全村人都会瞧不起的。“一条村的人都没读过高中,不都活得好好的吗?再念就成书呆子了!想想你爷爷的下场有多悲惨?你小子还不汲取教训?!”队长谆谆教导。

好在我的父母是支持我的,建强的父母也被我煽动得没了主见。建强学习比我好,特别是数理化在全级都名列前茅,我认为他一定会有出息的。一路上,我和学军都在恭维他,什么“苟富贵,无相忘”,如果发达了,千万别忘了我们。建强笑遂颜开,连连称是。我们搁下行李欢呼雀跃,对未来充满了厚厚的期待。

开学初期,母亲给我烙的是饼子,玉米面加白面。这些白面是夏收时捡麦子的成果。我和姐姐利用暑假跑了许多地方,捡的麦子差不多打了一斗粮食。饼子的好处是不容易坏,缺点是几天后便硬得咬不动了,嚼得人腮帮子疼。很快,饼子变成了玉米馍,头两天时还好,几天后便开始长霉点了。我用湿毛巾将霉点擦掉,就着咸菜吃得津津有味。等到周五周六的时候,霉点已经变成了白毛,薄薄的一层,馍也开始变酸,但除了这个我别无选择,只好硬着头皮吃掉。时间久了,一吃玉米馍胃里就开始泛酸水,三年高中后,胃彻底吃坏了,胃炎伴随了我二十多年,至今不能吃太酸的东西。

那时候县一中是有灶的,城镇户口的同学拿着粮本可买粗粮细粮,细粮是白馍,粗粮是玉米馍。家里条件好的给食堂交些麦子,同样可以领到细粮票。我从未奢望过吃细粮,心想只要能吃到新鲜热乎的玉米馍就不错了,然而家里没条件,只好选择继续背馍。

每一个成年的陕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馍的日子

大多数的时间,我们三个是结伴同行的。一路有说有笑,几个小时的路程也不觉得累。学军和建强喜欢听我讲故事,我看的书多,特别是《西游记》《水浒传》《说岳全传》《封神演义》等,他们听得如痴如醉,常常到了县城还意犹未尽。为了让我讲得绘声绘色,他们会换着替我背馍。一次周六下午我因为有事,让他俩先走了,自己天快黑时才匆匆往回赶。

那是一个夏夜的晚上,四周是灰蒙蒙的山峁。月亮出来了,山野涂上了一层神秘的颜色。夜静极了,身后不断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什么东西紧跟着我。月亮在云中穿梭,沟里突然暗了下来,远处传来猫头鹰的叫声,凄厉无比,身后好像有一双无形的大手摄了过来,越走越近,越走越近,我甚至能听见“呼呼”的喘息声……我知道在劫难逃,于是猛地站住了,回头往后看——除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什么也没有。翻越山峁的时候要过一道崾岘,那里有一块坟地。白天走这里感觉没有什么,可是到了晚上就不由自主地想稀奇古怪的东西。这时小时候听的一些幽灵鬼怪的阴魂仿佛都复活了,影影绰绰地在我眼前晃动,变成了白骨精黄袍怪的模样……突然,我的腿像是被谁拉了一把,一个马趴倒下了。

我浸出一身冷汗,镇静后才发现是一块藏在荒草里的石头!月光下,这块石头像是已经在这里等了我上千年,看着我趴在地上,露出狰狞可怖的面目,随着夜风发出“嘶嘶”的啸声。那荒坟龇着大嘴像要把我吞噬,坟前的酸枣树张牙舞爪,像一具骷髅挣扎着站起来……我扭头就跑,身后阴风凄凄,传说中的饿鬼张着血盆大口向我追来,口里滴着燃烧的血。我不顾一切地往前跑,风在耳边呼啸着,像一万枝利箭射了过来,坟地上传来一阵阵笑声,像婴儿的啼哭,老人的哀嚎,女人的尖叫,乞丐的呐喊。一只猫头鹰擦着我的头顶飞了过去,把阴凉的风灌进我脖子里,发出“呜呼”的叫声,像是为身后的那些幽灵加油。那叫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整个山峁黑压压地倒了下来,黑夜伸出巨大的舌头将我卷了进去……

那晚我不知道是怎么回到家的。我迷路了,一直在沟里转悠了半夜,鸡叫时分才回到家。

04

说说我们的宿舍吧。

县一中坐落在龟山脚下,山上有一座开元寺塔,据说是尉迟敬德驻守鄜州时修的。宿舍是一排窑洞,深约9米,宽4米。窑洞坐西面东,里面是大通铺,能睡八九个学生。除了通铺,过道上也支着床。吃饭的时候大家挤成一团,除了馒头,每个人都带着咸菜,装在罐头瓶子里。家里富裕点的咸菜里搁了葱花,用油泼辣子一拌,香喷喷的,因此,这个咸菜一天不到就完了。一般到了周五,所有的咸菜都完了,我们只好吃着冰冷的馍,喝着不到50°的温水。

那时候,除了食物紧张,似乎喝一碗白开水都十分奢侈。灶上的水不开,我们便跑到学校对面的医院“偷”人家的水。宿舍没有暖壶,每人拿个洋瓷缸子或碗,回来后泡上冷馍,美美地咥上一顿。后来家里给我带了一些玉米面,换成粗粮证吃了几次,发现那馍不是硬得摔不烂,就是黏得吃不成。唯一可口的是早晨的玉米糊子稀饭,喝了几次发现里面不仅有老鼠屎,还有死老鼠!大家恶心得不行,把稀饭倒了一地。此后,我再也没给灶上交过粮,每周往返八十里山路背馍,风雨无阻。

每一个成年的陕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馍的日子

那年夏天的雨水很旺,到了周日该回家的时候,雨下得却越来越大,几天不晴。洛河的水涨得漫过了岸边的房子,冲走了两岸的许多东西。人们望着滔滔河水无可奈何。

我们被困在了学校不能回去。那时住校的学生很多,但是走过水桥的学生却不多,更多是西原和北川的学生,还有县城附近的一些学生。那几天建强和学军不知家里有啥事请假,村里的另一位女同学芳芳一直给灶上交粮,不用回家背馍,所以这场洪水像是专门跟我过意不去似的。

因为下雨,周日的时候很多学生都没回去,大家洗衣服的洗衣服,看书的看书。更多的学生则选择在教室学习,宿舍就剩了我一人。我的干粮在周六的时候就已经吃完,周日便开始断粮了。

早晨我起得很晚,因为我知道外面在下雨,起来也没啥吃。大约九点时我实在睡不住了,肚子叫得咕咕响,心想这一天怎么过去?硬着头皮爬起来,拿了一本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到了中午,没回家的几个同学们都去吃饭了,他们每次吃饭都是去学校食堂,我在宿舍用水泡馍,因此我吃没吃饭大家是不知道的。晚上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头晕,跑到水房喝了很多水,肚子感觉好多了,身子却一阵阵发软。这时雨下得小了点儿,同学们都上晚自习去了,我拿了几本书来到教室,抖数精神坐在那里。同学们正在议论晚上的馍蒸得不好,说瓷实的都能打狗了。我的心在通通地狂跳,仿佛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于是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看书。可是看了半天什么也没看进去,书上的内容在我眼前变得很模糊。我合上书,收拾书包回到宿舍。同桌说你今天怎么这么早就走?以前不是很能熬夜吗?我说今天我有点不舒服,老师来了给支应一下。同桌说没问题。走到门口时看见我们村的芳芳正在往教室走,冲我笑了一下就进去了。上周的时候我们还一起回去了。芳芳把母亲给她做的煎饼都让我吃了,自己吃灶上的饭。我的馒头到了周末就生霉了,难以下咽,一吃就吐酸水。

第二天晚上我感觉很难受,头重脚轻的感觉,怎么也睡不着。看看宿舍的同学都进入了梦乡,我一个人偷偷地爬了起来,来到院子。这时雨好像停了,外面漆黑黑的什么也看不见。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晚上提水时发现大灶的蒸笼里还有一个馒头,看样子大师傅忘记了。抱着侥幸的心理我又来到了学校食堂,食堂的门锁着,但是窗开着。我们经常翻进去提水。我犹豫了一下,发现四周静悄悄的,于是拽着窗子便进去了。食堂里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我几乎是摸索着来到蒸笼前。一股浓浓的馍香味让我眼睛发亮,抬起馍笼借着微弱的光线,发现里面真的有一个东西,捏在手里软乎乎的——原来是只死老鼠!我失望极了,于是又抬起另外一层用手摸索。这次没有让我失望,我摸到一个瓷实的馒头。那一刻我激动得浑身颤抖,手上微微出汗,像是发现珍宝似的小心翼翼地把它拿出来,借着微弱的光线我看到那是一块玉米面馍,于是毫不犹豫吞进嘴里……

每一个成年的陕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馍的日子

第二天,雨又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我几乎是机械地跟着同学们上课下课,课堂上浑浑噩噩,老师讲什么根本听不进去。晚上的时候我饿得睡不着,于是一个人又偷偷地来到食堂,但是今天的运气很不好,所有的馍笼都摸过了,什么也没有!第三天早晨时我感觉自己快虚脱了,软得爬不起来,但我还是咬着牙硬撑了起来。下午放学后一个人来到河畔,街道上铺着一层洪水过后留下的泥沙,踩上去软绵绵的,我也是软绵绵的,每走一步都想靠在墙上喘口气儿。远处的田野郁郁葱葱,大白菜青翠欲滴,茄子紫得发亮,辣椒红彤彤的。地里还有胳膊一样粗的白萝卜。我突然想起了饭桌上的菜肴,黄黄的馒头,母亲蒸的鸡蛋,清明时做的面花,中秋时做的月饼……我的肠子开始一阵绞疼,不得不蹲在地上休息了一会儿,慢慢地站起来往前走,头上冒着虚汗。

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二十分钟的路程我走了近一个小时。河水涨得比平时宽了几倍,平日里经常去的几块石头都不见了。洛河咆哮着,宣泄着,发出“哗哗”的巨大轰响。看着滔滔的河水,我心酸得想流泪。雨下得这么大,我不能回去拿干粮,家里人难道不知道么?为什么不给我捎馍呢?我知道过水桥无法通行,但是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

一瞬间我突然觉得非常委屈,似乎是家里人把我遗忘了,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正在啜泣,身后突然有轻轻的叹息声。抬头看,原来芳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了,就站在我身后。芳芳的眼睛热烘烘地盯着我,令我几乎窒息。我极力想咽口唾沫,舌头却像一条陷在稀泥里的蛇,怎么也挣扎不开,身体在不知不觉中开始颤栗,头一阵阵发晕。

芳芳说:“茂才你咋了?这两天怪怪的,也不跟同学说话,现在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泣。”我说:“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你不用管。”说的时候眼泪却唰唰地往下淌,像是见到了自己的亲人,委屈极了。芳芳说:“你的脸色不好,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芳芳把手放在我的额头上,我的额头在微微发烫。芳芳说:“你感冒了。走,我带你去医院弄点药,你这人呀,老是不会照顾自己。你家里人又不在跟前,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咋办?”好像她是我家里派来的,专门照顾我。我说我真的没有病。芳芳说没病为什么发烧?头上汗津津的。我这才发现自己的头上有一层密密麻麻的冷汗。

“这周你是不是没有回去?”芳芳像是猛地想起来这件事来,问我。

我没有回答。心想:我回没回去你都不知道!这么大的水,我能回去吗?!

“对了,学军和建强都请假了,那……你这几天吃啥啊?”芳芳知道我每周背馍。从周六到现在,几天了,她觉得不可思议。

“赶快跟我回去,我到食堂给你买吃的!”芳芳几乎是用命令式的口气说。

我跟着她回到了学校。也许是知道要吃东西了,身体突然就有了力量,往回走的时候我跟芳芳走得飞快,脚下轻飘飘的,头上的汗慢慢地流了下来。

食堂里几个大师傅正在吃饭,见我们进来,没好气地说:“没饭了,这么晚才来!”芳芳说:“没饭你们吃的是啥?他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会饿死的!”说完后跑过去从他们的盘子里拿了两个馒头。芳芳的举动让大师傅目瞪口呆!这女子也太厉害了,从人家手里夺东西!但当他们听说我已经几天没吃饭时,满腔的怒火又降了下来。

“为啥不吃?绝食吗?”一个胖子师傅问。

“天下大雨,洛河发水回不去,拿不来干粮,你让他吃啥!”芳芳大声地说。

我拿着馒头,手抖得很厉害,突然觉得不饿了,也不想吃。

“赶快吃啊!你怎么不吃呢?我这里有饭票呀!”她以为我不好意思,拿出饭票扔到案板上。

然而我真的吃不进去,也不想吃。我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一软便倒了下去。我听见芳芳喊了一声我的名字,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来的时候我在诊所,手上打着点滴。父亲就坐在我的身边,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我的额头,眼圈微微发红。见我醒来,脸上绽开一丝笑容。

05

想起来,那时的生活真是艰苦。

陕北的冬季是十分寒冷的,数九寒冬,滴水成冰。那时候,我们的教室和宿舍是没有炉子的,一个冬季下来,耳朵、手脚上都是冻疮。教室里四面透风,冷得像冰窟。宿舍的满间窗糊的是麻纸,风吹得荡然无存。我们睡觉时一个挤着一个,把被子蒙在头上,倒也不觉得冷。多年后,我带着孩子回到县一中,她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在宿舍前待了一会都冷得不行,催着我赶快离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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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我们只知道自己辛苦,哪晓得家里的艰难?学军母亲不止一次给我说:茂才呀,你若是以后出去了(指离开农村参加工作),千万不要忘了你妈啊!你妈每周为给你拿馍,把难作咋了,你知道吗?!

我知道家里穷,每年的粮食仅够半年,经常吃了上顿没下顿。麦收后父亲拉着架子车到县城将小麦换成玉米,为的就是能多一些;秋收后母亲带着姐姐跑很远的路捡高粱、玉米,开春后她们到处挖野菜,白蒿、荠荠菜、灰条、苦菜等,回来后和点面,在锅里一蒸就是菜疙瘩;夏天我们一起去捡麦穗,打麦场发了芽的麦子不要了,母亲弄回来蒸成馒头,黏得牙都择不开……记得有一年家里实在没啥吃的了,学军的父亲说生产队有一批谷子发霉了,准备倒掉。父亲闻讯后拉回来,结果蒸出来的馒头是乌青色的,一股子怪味……

菜疙瘩可以充饥,然而在母亲看来是不能带到学校去的。一来容易坏,二来怕我丢人,因此每到周末,母亲便慌乱起来,为我背的馍发愁。母亲拿着升子挨家挨户地借,然后和着麸子蒸成馒头。麸子是最容易借到的,因为大家是用来喂猪的。有时她借了一圈啥也没借到,坐在巷道上号啕大哭……村人都劝别让我上学了,母亲不愿放弃。

我知道家里的艰难,于是暑假时与学军、建强一起去工地干活。那时候正在修西延铁路,洛河川炮声隆隆,一派繁忙景象。工地需要临时工,一天一块钱,我们算了一下:一个暑假能挣三十多元,顶家里一年的收入了!

上工后,我发现工头对工人很苛刻,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干到天黑得看不见才收工。一天下来累得人快要散架,然而一想到那么高的收入,再苦再累都觉得值了。想着这三十元除了学费,还有二十元可以给父母每人买一件衣服。我们干得热火朝天,信心百倍,脏活累活抢着干,谁知一个月后一分钱没拿到,还被包工头带了一群人打得抱头鼠窜,落荒而逃——理由是几个学生娃一天干的活,还不够饭钱!

06

开学了,我们仨继续着以往的日子,个个没精打采。回家背馍走的还是那条山路,经过暑假的洗礼,似乎每个人都成熟了,各自有了心思,不愿多说话。下雪了,纷纷扬扬的一场雪把一切粉饰得严严实实,分不清哪儿是路,哪儿是河。小溪水本来就不旺,到了冬季更是瘦成了一条线,像一条巨大的蚯蚓蜿蜒逶迤,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山谷中。我们相商:每周回去一个人背馍。

那年的雪特别大,山野里一片银白。离开县城时已近黄昏,我选择了另外一条路线回家,这条小路小时候跟父亲走过,虽有些远,但上了原都是庄子,比较安全。进入山谷后天已完全黑尽,平日熟悉的小路这时已杳无踪迹,看不出一点迹象。风卷着雪花在树梢上凌厉地嘶吼着。我徘徊了几个小时后,发现自己仍没走出这片谷地。夜静得怵人,只有自己走路时踩出的声音。风掬着浮雪灌进脖子,我打了个寒战,鼓足勇气继续往前走。

半夜时分雪似乎小了点儿,风却并没有停下来,带着哨音在丛林里嘶吼。我终于发现自己是迷路了!如果走出这条山谷,前面就是小塬子了,翻过一个崾岘便到镇上,这样自己就是闭着眼睛也能摸回去的。可今天这条山谷,硬是让我白白耗费了几个时辰。

每一个成年的陕西娃,都忘不了那段背馍的日子

突然觉得很累。中午吃的那个馒头这会早已不在胃里了,那碗热乎乎的开水这会也凉了。我想休息一会儿,于是靠在一棵桦树旁,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寒风袭来,卷着雪花把我弄醒了。我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已经快被雪埋住了。我靠着树杆用了用劲,努力想站起来,但腿和脚好像不听指挥,并未做出反应。用手去摸,好像棉裤鞋袜和腿脚都冻在一起了,但令人奇怪的是并未感觉到疼,许是已经麻木了。

雪好像又停止了,风似乎也小了起来,打在脸上一点也不疼,甚至还暖洋洋的。我抬起头,看见母亲坐在炕上正缝制棉袄。我的衣服经常是补了又补,很难看清原来的颜色了,但母亲仍能在冬天时给里面充上套子(旧棉花),夏天时又改成单衣。记得刚到县一中,我的一篇作文轰动全校,各个班级喜欢文学的同学蜂拥而至,邀请我去合影。学军脱下自己的外套上我穿上。一起合影的同学后来都成了好朋友,那张黑白照片至今仍保留着,记录着一段青涩的岁月。

我不记得那天晚上是怎么回去的,父亲说邻村人早起放羊,发现奄奄一息的我。村人说幸亏母亲说给我做的棉袄棉裤特别厚,加之又穿着棉鞋,戴着棉帽,要不早就冻死了!

我没有死,并且坚持到了高考。预选后,十三个班级的同学剩下六个,学军和芳芳都没预选上,早早回去了。高考要交5元钱报名费,家里拿不出来,我去文化馆找人借,谁知高考的第二天人家便来要钱了,怕我考完试回去找不着。记得那一节是地理。地理是我最喜欢的一门课,平时都是高分。进考场后,我想的都是怎样给人家还钱,瞅着试卷脑子一片空白,结果可想而知。建强比我更惨。高考正值农村夏收,各家包产到户,建强刚考完一门课,父亲赶来连打带骂将他弄回去了……

我们的背馍生涯从此画上句号,成为一段尘封的往事。

(作者简介:高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陕西长篇小说委员会委员、《西北文学》期刊主编,入选“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艺术家资助计划”。已出版长篇小说《沉重的房子》,中短篇小说集《二姐》《银色百合》,散文集《遥望陕北》,长篇报告文学《艰难超越》,长篇历史人物传记《一代水圣李仪祉》等600余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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