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瓷之美》-清康熙青花夔鳳紋雙陸尊

《瓷之美》-清康熙青花夔鳳紋雙陸尊

如同抽象畫,很難一眼分辨瓶身所繪為何,即使仔細觀看也未必明瞭。

不過,一點提示就會對觀賞大有幫助。把目光投向青花紋飾最上面的部分,鳳首躍然而出,向觀者回望--嫵媚中帶著幾分憂愁,一點憤怒--柳眉倒豎,鳳眼圓睜--是再恰當不過的註腳。

但頭部之外,形體就變得模糊。我們自然有理由推斷那是鳳身,但實在看不出端倪。

其實這是一種特殊的鳳紋,叫做夔鳳,被認為是取自商周青銅器的紋樣,跨越數千年,經過提煉、變形、轉換,展現出別樣風情 。

儘管材料、顏色與青銅器都毫無相似之處,但最大的變化卻是徹底放棄原作莊重甚至獰厲的美,轉而變得溫婉,寫意而浪漫。統治者的權威並未因此減弱,它所誕生的康熙朝也恰恰是古代皇權最強力的時期,只是不再需要以器物來表達。

裝飾(暫且稱之為裝飾)的手法也極特別,既不是多次重複構成連續的紋樣鋪滿整個表面,像纏枝蓮;也不形成對稱結構,如常見的獸面紋,一左一右;更沒有采用分層手法如元青花,自上而下或由內而外分割層層區域,每種紋樣在一個領域內各自為政。而最適合於獨立的畫面或紋樣的手法是開光,圈出一塊獨立的空間,像從窗中看到的另一個世界--仍然棄之不用。

就那麼自然的展開如衣裙。

又好像畫家無意中落一點墨在紙上,於是因勢附形,一筆接一筆畫下去,行於當行,止於不得不止。其中的界限完全依賴於藝術家的感覺。

於是,這夔鳳既沒有規則的形狀,又不像繪畫中寫實的鳳凰,擺出百鳥之王的架式,成為一幅獨立的花鳥畫。

它甚至只有一個面!這太有違常理。一件瓷瓶,可以向任何一個方向展現自身的魅力,如同圓形舞臺上旋轉的舞蹈家--沒有一個演員不希望更多的觀眾更多的歡呼。

它卻故意留下整個背面的空白:這無疑出於設計者的意志,他的取捨,他的創作。我們或許可以將其視作一種留白,只不過,在繪畫中,留白本身就是畫面的組成,是被同時觀看的空白,造就有的無。但在這裡,留白具有了時間性,你先看到畫面,轉過去,才看到空白。這使它和所有已知的裝飾都大不相同。

它再次提醒我們,這並不是一幅畫,它佔據了空間,甚至時間。

它附身其上的這個瓷瓶擁有自己獨立的名稱:雙陸尊。但也有博物館在展簽上寫做搖鈴尊。

前者認為這種瓶形來源於古代的一種遊戲:雙陸棋。這種棋唐宋以來在民間很是流行,直至清代漸漸衰落。《金瓶梅》裡就說西門慶 "學得些好拳棒,又會賭博、雙陸、象棋、抹牌、道字,無不通曉"。而後者卻看出與搖鈴的器形相近。

算不上什麼不可原諒的錯誤,名稱往往來源於種種猜測、傳言以及它們被接受的程度。

不過要說相近,《搖鈴尊》裡的樣式或許更無爭議。但實際上,把搖鈴與雙陸棋子擺在一起,你也很容易發現兩者相似之處。甚至在相似的名單上還可以加上其他,比如宋代的紙槌瓶。想要準確找出器形演化的脈絡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也沒有必要。它不似梅瓶,有一份漫長而確切的家譜。

但這無疑是陶瓷史上最傑出的形體之一。

它看似普通,不過是由兩個圓柱體構成,下面圓柱的直徑大約是上面的兩倍。但兩個部分的銜接卻讓它產生了令人驚歎的飛越。

下面圓柱的肩部修成柔順的弧形。上面的柱體則微微外展,上下相接,如美人頸項。

但沒有一味強調器形的柔美,肩與頸的連接看似圓轉其實接近方折,顯得挺拔。肩部也含著勁兒,讓人感受到裡面傲氣的骨。於是陰柔裡帶著幾分陽剛。事實上,這種微妙的氣質變化在不斷的重複中時有時無。匠人們並不理解其中的精妙所在,常常會表現得過於柔美,如改琦筆下無骨的美人。

口沿部分微微突起一道弦紋,如輕啟的唇,叫唇邊。這讓原本筆直的頸部看上去有一種輕微的弧度。仿如這堅硬的瓷器也有了彈性。

弦紋如同一條肯定的邊界,將瓶口與周圍的空間確鑿地區分開來--儘管,外在的空間恰恰是通過瓶口灌入其中。但底部恰好相反,看似不橫生枝節,線條直直向下垂落案臺,乾淨利落,如同從桌面長出。這甚至讓人誤以為底部是一個完整的平面。但其實做了暗足。在這種表面上看不到的地方做足文章,無疑出於刻意的設計:它並不出於實用的考慮,而僅僅只是因為美的需要。

於是,底部消失的界限與口沿刻意強調的邊界形成呼應與對比:在外表的簡潔下,處處展現出最精微的考量。

至此,我們看到最為特殊而優美的裝飾(暫且稱之為裝飾),以及最傑出的器形,緊接著,它們結合到一起!

慢著,這是個極大的誤會。

在這件青花瓷上,紋飾與器形根本就是一體的,不可分割。夔鳳的紋樣一旦提取出來,就幾乎毫無用處,不像普通紋飾,換一個器形,很容易安之若素,比如纏枝蓮,可以輕鬆佈置在任何地方(這也是被稱之為紋飾的原因,它不同於繪畫)。而雙陸尊,儘管可以更換其他紋樣畫面,但沒有一種能夠如此精彩,足以與之相提並論,以至於對於一位熟悉陶瓷史的觀眾而言,提到雙陸尊,就必定是這件。

很難相信,創作者是先完成畫面的設計,再將之推衍至某種器形,或是設計出雙陸尊的器形,再考慮其上的畫面,它是一體的。

在這個意義上,我們才能將之看成一件獨立、完整,也是完美的藝術作品。一個世界。

於是,透過這件青花瓷,一張面孔隱隱浮現出來。

他創作了這件作品卻沒有留下姓名。

幾乎可以肯定他並沒有直接參與製作畢竟那是另一種技藝;

也沒有相似的作品可供比較。

只留下也許是唯一的一件(款)作品,毫無愧色的置身於人類最偉大的造物之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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