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佛還是偽佛:我們不僅誤解了“佛系”,更誤解了自己

真佛還是偽佛:我們不僅誤解了“佛系”,更誤解了自己 | 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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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小躍 | 南京大學哲學系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2018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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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讀】“佛系”不單單是一種網絡現象,更是一種社會現象。面對疲憊人生的沉重包袱,青年群體以“佛系”語境自我解嘲並試圖通過其實現精神與時代困境的自我紓解。本文作者認為,“佛系”現象集中了現代社會的弊端和痛點,它面向一種消極的社會情緒,但與佛教文化本身相去甚遠。作者認為,佛教以“空”為核心語詞,構建起完整的價值體系,但其與“佛系”現象中的消極和頹頓完全相反。因此,也許是我們誤解了“佛”系,並誤用了“佛系”。反躬歷史資源,也許通過儒家人文化成的思想與制度傳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克除消極的“佛系”話語,並進而鍛造“新青年”的“新面貌”。無論如何,“佛系”構成了一種焦慮時代精神現象學的一個側面,我們如何理解自己的“佛系”與“佛系”的自己,仍是一個未竟的難題。文章原載《探索與爭鳴》,僅代表作者觀點,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佛系是偽佛:中國傳統文化如何消解“佛系”


作為網絡熱詞的“佛系”及其現象,越來越受到廣泛關注,以至於引起理論界和學術界對此問題的興趣。對於這種產生於特殊時期,具有特殊對象和特定內涵的“佛系”現象進行探討分析,這可能關乎世界觀、人生觀、價值觀的大問題。

  

▍“佛系”實際上不是“佛”系

  

對於任何一種現象或對象的分析研究,一定要先弄清楚這一對象的來龍去脈,並對其所構成的概念及其內涵意義有個清晰的把握。不能簡單地將“佛系”定性為消極混世、灰色頹廢的。但是,一旦進入“佛系”產生的社會環境,其所指的特定群體以及他們的真實心理世界以後,那麼,體現在“佛系”現象中的種種心態和行為,就會呈現出與那些定義的屬性相差甚遠的文化內涵及其意義,從而具有了某種負面和消極的性質。


他們所理解和奉行的“怎麼都行,即有也行,沒有也行”,實際上是對於現實壓力太大,感到無所適從,怎麼都不好,怎麼都不行而表現出來的無奈之舉;“不大走心,即不爭不搶不執著”,實際上是對於競爭過於激烈,而自己又缺乏人脈靠山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而表現出來的怨懟之情;“看淡一切,即不求輸贏,不問前程”,實際上是對於社會規範給自己帶來的不自由而表現出來的逃避之感。這才是代表“佛系”那些人們的真實心態。正因為如此,人們在討論“佛系”的時候,特別是分析它產生的社會基礎的時候,往往都與以下“現象”聯繫起來給予“佛系”那樣的評價。如一些研究“佛系”的人士就明確指出,實際上“佛系文化”是表現出強烈的“喪文化”色彩,並提出“佛本是喪”的命題,從而將此歸到“喪佛文化”的範疇。


由此可見,“佛系”現象的實質是對現實社會所發出的冷漠、任性、怨恨、怒氣、沮喪。一句話,“佛系”集中了現代社會的弊端和痛點。並經由這些而產生種種情緒低落、麻木不仁、缺乏歸屬、沒有追求、碌碌無為等精神狀態和處世態度。當我們還原了“佛系”的真實價值取向以後,就會發現它的許多不正當和不應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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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因為“佛系”表現出這種心理狀態和行為方式,才引起佛教界人士對“佛系”現象的不滿,甚而抗議。在他們看來,“佛”這一神聖的名號被汙名化了,“佛教”這一思想及其價值觀被篡改,甚而被反動了。可以設想,佛教界人士,絕對不會因為那些構成“佛系”的具體內涵而表現出什麼反對意義,而恰恰是對其實際心態和行為而表現出反對的意見。理由非常簡單,佛教所講的道理與“佛系”所主張的完全不是一回事,甚而是相反的。故而,我們完全理解佛教界的不滿,而且有必要請出“真佛”以及中國傳統文化與“佛系”們對話。


當然,所有這些並不表示我們完全不同情地理解“佛系”產生的社會環境給這一群體所帶來的某種遭遇,也不會就此忽視和否定“佛系”現象對社會某種弊端和痛點的呈現和暴露在客觀上所具有的現實的積極意義,更不會推卸應從全方位和多層次來解決產生“佛系”現象的根源性問題的責任。然而,所有這些,都不應該成為我們不要對“佛系”現象進行價值觀和人生觀的“矯正”“糾偏”的理由,我們的答案恰恰相反,要以正確的、應然的思想觀念、人文精神、道德規範來加以引導。一切將這種做法視為父母訓斥式的“帶入”以及心靈雞湯的“灌輸”而加以否定的看法,都是不妥當的。

  

▍“佛系”是什麼?不是什麼?

  

佛是人,更是道,是理,所以談佛就是談佛道,談佛理。“佛”乃是“佛陀”的略稱。佛陀是梵文Buddha的音譯,意譯為“覺者”“智者”。所以說,佛或佛陀的意思就是指“具有智慧而覺悟到真理的人”。凡得理得道者即為覺。覺包括自覺與覺他兩個方面。佛經所言:“佛者名自覺亦能覺他,又言知,何謂為知,知諦故,故名為佛。”(《善見律》)也就是說,自覺亦能覺他,覺無有盡的才叫“真覺”。這一真覺表現為能夠覺知諸法之事理的真相,這就叫做“知諦”。通俗地說,佛是指能夠得到真理性認知的人,亦即有德者。佛經說:“佛者就德以立其名。佛是覺知,就斯立稱。”(《大乘義章》)由此可見,佛表示的是一種“理”,代表的是一個得理的人。實現了最高理想人格和終極果位的人,就叫成佛。


佛之智慧和佛之覺悟是讓世人知曉宇宙自然,社會人生的一切都是依據一定的原因和條件而生起變化的,這是萬物的本質屬性。佛教就用一個範疇來表示它,這個範疇的名字就叫著“空”,如果再給它一個命題就叫做“緣起性空”。也就是說,萬物的本性是空的,空是萬物的本性,“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心經》),此之謂也。佛教所謂“空”,不是用來表示什麼都不存在的空空如也的“無”“沒有”,而是表示萬物都是存在於普遍的聯繫之中和永恆的發展之中,前者謂之“諸法無我”,後者謂之“諸行無常”。佛教的“空”論是要揭示宇宙萬物是聯繫、相依和發展、變化、運動的存在。由此可見,佛教的思想是具有辯證法意味的。正因為如此,它得到了恩格斯的高度評價。恩格斯說:“辯證的思維——正因為它是以概念本性的研究為前提——只對於人才是可能的,並且只對於較高發展階段的人(佛教徒和希臘人)才是可能的。”


佛教的“空觀”就是它的世界觀,在此觀的指導下而形成了佛教的人生觀。這一人生觀要求人們懂得以下道理,並按此去處人處世。


其一,既然一切存在都是相互聯繫的,那麼你自然只能作為一個元素、一個分子存在其中,所以你只是萬有中的一員。有此認識,你就不應該唯我獨尊,自以為是,自高自大,目空一切,自以為天下第一。悟空以後,就應當擺正自己的位置,始終做到低調做人,謙遜待人。自己的一切無不在“有”這一廣泛的關係之中。所以說,佛教這裡所顯示出的人生態度,是與“佛系”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以自我為中心的態度明顯不同的。


其二,既然一切存在都是相互依存的,那麼你當然應該明白你的存在和生長都與諸多因素有著緊密不可分的關係。自然的生命要靠大自然中的一切提供於你,因此你就要對大自然親近和敬畏,就應該熱愛它、保護它,而不要破壞它。有意義的生命要靠社會中方方面面的與你發生過關係的人的幫助和培養,你所取得的所有成就,都與他人有關。悟空以後,就應當對所有對象持有真摯的慈悲心和強烈的感恩心。自己的成就和快樂無不在“有”這一普遍的聯繫之中。佛教這裡所顯示出的人生態度,是與“佛系”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對社會的漠然,對他人的冷漠,對事情的麻木的態度明顯不同的。


其三,既然一切存在都是因果相連的,那麼你必須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會得到相應的反應和回報,因果相應和相報這是一條鐵律,無人可以逃脫。好人有好報,惡人有惡報,在人生的長河中這是顛撲不破的道理。“諸善奉行,諸惡莫作”,此之謂也。悟空以後,就應該對你自己所做的做出正確的選擇,對你所做的一切也要有強烈的責任感和敬畏感。在現實中多做好事,多說好話,多存好心,切莫因善小而不為,惡小而為之。自己所作所為無不在“有”這一不斷的因果之中。佛教的“隨緣”並非是指怎樣都行,而是根據一定的原因和條件做出相應的選擇。通俗地說就是,該提起時就提起,該放下時就放下。佛教這裡所顯示出的人生態度,是與“佛系”所表現出來的那種不願意做別人規定的事,這個事跟我沒有關係以及逃避責任的態度明顯不同的。


其四,既然一切存在都是運動變化的,那麼你定要懂得世界上是不存在永遠不變的事情,你既不要為了你暫時的所得而欣喜若狂,也不要為了暫時的失去而鬱鬱寡歡。世界上任何事情不但會時刻變化,而且會經常轉化的。也莫因為一事一時的得失而斤斤計較,寵辱若驚,一籌莫展,喪失自我。當構成和促成此事情的原因和條件都不存在了,都過去了,你就不要緊緊抓住不放,而應“放下”,此之謂也。悟空以後,就應該超越、淡然、瀟灑地面對你經歷的所得所失的一切,以自然而又平常的心態應對你身處的這一變幻無常的世界。自己的一切無時不在“有”這一變動不居之中。佛教這裡所顯示出的人生態度,是與“佛系”所表現出來的那種只顧眼前當下而不考慮和規劃未來,安於現狀,消極應對的態度明顯不同的。


總之,當我們真正“了空”“悟空”以後所得出的結論是那麼積極,無有頹廢之義。這一價值取向與“佛系”實際所表現來的那種消極心態,是背道而馳的。


即便我們退一步說,由“怎麼都行,不大走心,看淡一切”而構成的“佛系”價值觀和人生觀,具有了佛教思想觀念的成分和因素從而顯示出某種深刻性,然而,如果就奉行“佛系”主體的青年人來說,這種心態和方式也是不值得提倡的,因為這是一種貌似深刻的人生感悟,不但無法真實反映他們的人生價值取向,甚至反而會將他們引向不正確的道路。這就誠如黑格爾所說的“同一句格言”一樣。黑格爾說過,對於同一句格言,出自一個飽經風霜、備受煎熬的老人之口和出自一個缺乏閱歷,未諳世事的孩子之口,其內涵是根本不同的。具體說來,青年人應該有他們應該具有的價值觀和人生觀,應該具有符合他們那個年齡段的心態。否則,要麼屬於故作深沉的做作,毫無實際的意義;要麼屬於過於老成,從而造成消極的意義。所以我反覆強調指出,避開“佛系”那三個命題並非是反映使用這些命題的群體的真實心態不說,即便在保持了佛教的思想之真實含義的前提下,對於青年人來說也是非常不適合的。不是說由“佛系”所表達的“怎麼都行,不大走心,看淡一切”這些觀念不好,而是說它們不太適合青年一輩。

  

▍“佛系”可以被超克嗎?

  

儘管“佛系”所表現出的種種心態具有一種“無奈”之感,但我們更應該從這一“無奈”中發現他們實際上還是有著嚮往美好生活的渴望。認識到這一點是很重要的,一方面,要求社會積極想辦法去改善造成“佛系”所具有的“喪”之色彩這一現象背後的更深層的社會原因;另一方面,要更加主動和積極地對他們進行正面的引導。那麼,究竟什麼樣的思想文化更適合於對青年人人生觀的培植呢?此時構成中國傳統文化主體的儒家思想應該“出場”了。


儒家思想文化是極其豐富的,我這裡只是就社會人生的方向和歸宿問題,並結合儒家的思想來關照一下“佛系”現象。關於社會人生的方向和歸宿問題,用中國傳統文化的術語來表達就是社會人生的“歸止”“安止”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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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的“歸止”“安止”,就是人所應當歸至、達到和不遷的地方。而這一問題又是通過對“人文”概念及其精神的闡釋而得到具體反映的。我認為,對中華人文精神的概括和總結,一定要在“人文”概念的原始義和經典義上來進行,否則都會遊移其外而不得要領。


其一,“歸止文明的方向”。《周易》在解釋“賁”卦時說到:“文明以止,人文也。”此卦的卦象是“下離上艮”。離為火,表示光明和美麗;艮為山,表示歸止和安止。意思是指,人應該朝著和安止於光明和美麗之境也。這一光明和美麗的方向就是心性。而能夠歸止和安止於此的就是“人文”。由此可見,“人文”概念與“文明”概念形成了內在的關聯性。簡言之,中華人文精神是指人要有方向。


其二,“止於至善的目標”。儒家認為人文所要歸止的文明之地就是“至善”。“止於至善”(《大學》),此之謂也。所謂“至善”是表徵超越善惡,人之為人的本來狀態,儒家謂之為“良心”。由此可見,“人文”與“止於至善”以及“良心”形成內在關聯性。簡言之,中華人文精神是指人要有良心。


其三,“歸止做人的道德”。

《大學》說:“為人君止於仁,為人臣止於敬,為人子止於孝,為人父止於慈,與國人交止於信。”也就是說,只要歸止和安止於“仁敬孝慈信”這些道德,那麼就表示你歸止和安止於至善了。由此可見,所謂“人文”精神是指人保存有良心以及各安不同的身份應歸止和安止的“仁敬孝慈信”等德行。由此可見,“人文”與“歸止做人的道德”形成內在關聯性。簡言之,中華人文精神是指人要有道德。


其四,“化成天下的責任”。人文的精神體現在它要實現和達到“化成天下”的目的。“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周易》),此之謂也。由此可見,“人文”與“化成天下”形成內在關聯性。所謂“天下”概念不是指地域或空間意義上的全世界,而是指構成“文明”的那些要素。所以“化成天下”就可以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的問題:淨化心性,變化氣質,淳化世風(我稱其為“三化”);成就道德,成長生命,成全人格(我稱其為“三成”);和諧社會,和協自然(我稱其為“兩和”)。也就是說,所謂“人文”精神是指當肩負起“化成天下”的責任。簡言之,中華人文精神是指人要有責任。


衡量一個文明社會和文明人的標準正是在於要有方向,要有良心,要有道德,要有責任。對於一個青年人,這一點尤為重要。用國家領導人的話說,我們一定要繫好人生的第一顆釦子。青年人的人生觀應該是樂觀向上、朝氣蓬勃、積極有為,而不應該是悲觀低落、灰暗氣餒、碌碌無為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對“佛系”現象也才有了深深的擔憂。青年人有他們的憂,我們憂其所憂,而能解憂的思想文化儘管不少,但是中國傳統文化應該是十分有效的解憂良方。



本文原載《探索與爭鳴》,原題為《“佛系”是偽佛:中國傳統文化如何消解佛系》,篇幅所限,內容有所編刪。圖片來源於網絡,如有侵權,敬請聯繫刪除。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版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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