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浚宜的刻板

陶浚宜的刻板

陶浚宜的刻板


無論是影響還是地位,陶浚宣都無法與李瑞清、曾熙相比肩。但他的書法在上海江浙一帶也曾風行一時。而且作為一種典型,他的剖析價值並不在李、曾之長
陶浚宣對北碑的理解持正宗態度,但他所獲得的實際效果卻往往不太正宗。以毛筆去亦步亦趨地追索石刻刀痕,本來是很不討巧的,李瑞清的顫筆已是一個很好的教訓。但是很遺憾,這幾乎是民初北碑書家易染的通病。陶俊宣對北碑的歪曲從《龍門二十品》中開始,據他自己的經驗,他竟把刻鑿甚烈的《始平公造像》一路方筆用柔毫表現出來,線條平直光潔,為求頭尾方折不惜描頭畫角,其刻板與匠氣簡直令人膛目結舌。但他自己亦不以此為病,恰恰相反,依靠這種毫無書寫意趣—毫無韻味的筆畫,他在護上一度享有大名:對於不諳書法的一般市民而言,能用柔軟的毛筆寫出(描出)如此方折光潔的線形,實在是難得的稀罕事。此外,陶浚宣的結構也是絕對四平八穩,唯以工整劃一為尚,更為他那描頭畫角、聊無自然的線條增添了一股平俗之氣.
我們在此中還是看到了館閣體的陰影:既是追求北魏造像的斬截線條風格,又是甘蹈險境,但對於配套呼應的敬斜的結構卻視而不見。一味方折的線條有跌宕的結構加以調劑,猶不失為一種有趣,但當它置身於一個同樣刻板方折毫無生趣的結構中,則無異於醜上加醜。學北碑本來是以糾清季以來館閣體烏、方、光俗書之弊,結果陶浚宣的北碑卻變本加厲地提倡烏、方、光。區別僅僅在於,舉子翰林們寫館閣體,是以唐人楷法與趙、董習氣作為基礎,而陶俊宣的北碑書卻是出於魏碑方筆,取徑稍有不同,但前者雖有嚼蠟之譏,畢竟還有些正規的楷法動作,陶書則並此亦無,書法變成了純粹的描字畫樣法。


這就是陶浚宣的業績。故爾雖然他曾一度招搖過市,很為市井中人所稱道,但對於行家來說卻並不足取。馬宗霍《霎嶽樓筆談》對陶浚宜的評價不無尖刻但卻相當準確:
氣白雲(陶浚宣字)寫北碑,亦有時名,然法《鄭文公碑》與《龍門造像》未能得筆,徒具匡廓,板刻痴重,絕無意致,宜蒙匠手之消。”
板刻痴重是就其整體結構的布如算子而言,那麼徒具匡廓似應更多地指其描頭畫角的線形而言。在他的筆下,節奏、流動、彈性、提按頓挫......一切都被簡化成幾個固定的動作,既單薄又機械,反映出一種典型的非藝術傾向。
陶浚宣的刻板從表面上看是比較簡單、無甚可談的內容。作為一個書法家個體,他的成就微不足道.但作為一種歷史現象卻頗有可資思索處。這就是以清代學北碑本是正宗,名家時起,傳統不可謂不深厚,何以到了民初竟會時出下品?陶浚宣當然也還不是個別者,在他以後的百年,也還有20世紀70年代初的“新魏體”書法,明顯地胎息於他,也有一種濃烈的異化氣息。即使在他當時,也有如李正華的“寫六朝,非無功力,顧手低識下,愈熟愈俗”,足以視為陶氏同列。再加上李瑞清的做作與曾熙的平庸,使後人對當時標榜為北碑正宗的一派書法幾乎失去信心,何也?

北碑書在沿續進程中逐漸產生惰性,其優化基因不斷遭到消耗與淘汰。從良蕎參差到以習慣而固定的偏狹視角的確立,可以被看做是北碑派在民初江河日下的一個註腳。吳昌碩走向篆隸,沈曾植走向章草,康有為蛻化得最晚,故他的書法成就相對偏弱,而死守著北碑某帖某刻為正宗的李瑞清、曾熙、陶俊宣,卻對本來信息量極豐蘊的、針對唐碑末流千篇一律而發的北碑,進行了僵化的歪曲—把生動活潑、不拘一格的北碑又拉回到千篇一律的舊案中去。這顯然不是李瑞清等三家的有意作難,而是在長期信奉碑學派教條之後的感覺麻木所至。他們與早期的碑學大家畢竟在生命力上遜去多多了。前人是自由選擇,他們卻是奉為神靈。心態的不同必然導致結果的不同。
由第一個結論又可以引出第二個結論:北碑派末流的眼光狹隘,鑽牛角尖,又可歸為近親繁殖的惡果。奉北碑為唯一正宗而不屑旁鶩,看起來是死心塌地,實質上卻有意喪失了許多可發人深省的對比。它造成視線十分偏狹、缺乏優選劣汰的判斷取捨力,代代相傳,造成一種理解力與思想方法的僵硬退化。 李瑞清從《鄭文公碑》中只注重剝蝕顫抖,陶浚宣從《始平公造像》中只看到方筆的描頭畫角,曾熙對豐富內秀的《張黑女墓誌》居然只看出它的平正均勻,無不是這種近親繁殖喪失發現能力、一葉障目不見泰山的惡果。精華已為前人所領略,又要不同於前人,又要死守北碑正宗,注重局部的線型線角大做文章也是勢所必然。如果不自囿於北碑,能結合唐碑系統、帖學系統進行哪怕是反面的對比,目光就不會如此偏狹侷促了。 陶浚宜的刻板(2) 作為李瑞清、陶浚宣等三家主觀上的藝術考慮,我以為還有一個因素也不得不考慮,這就是他們不約而同地面對著同一個歷史背景。

趙之謙是個聰敏人,他的碑學其表帖學其裡的成功,打破了近親繁殖的遺傳劣勢。作為北碑派中異軍突起的範例,他的成就毫無愧色。但他下開清秀圓潤的北碑新風,確實加進了許多雜揉的成分在同輩人徐三庚以下的諸例中,常常把這種清柔婉約的主觀理解演化成滑膩的不良傾向。在當時書壇上,逞論徐三庚,即使是一些著名的書家如楊硯等,也時出懈筆。李瑞清、陶浚宣等人儘管各有不足,但他們的取向卻十分一致:反輕滑,反流美。頗抖是取澀勢,平庸是求妥貼.描頭畫角是要面面俱到的穩重。因此,他們的本意顯然是想重振碑學真諦,反對被趙之謙以下諸人的“歪曲”(這未必是壞事)北碑,試圖返碑學的本來面目。如果我們指趙、徐的北碑為稍涉於濫,那麼李、陶的北碑卻漸入於僵。他們之間的拉鋸與消長,正體現出北碑書法的漸趨暮年和底氣不足,倘若沒有大力者是很難挽狂瀾於既倒了。 吳昌碩、沈曾植、康有為也還是碑學系統中人,他們也一力反對輕滑—這可以從反面證明當時輕滑書風是多麼盛行。但他們卻各尋其是,不墜入僵化刻板或矯揉造作的泥淖中去,最典型的是走篆隸與走章草的新徑,為傳統的北碑楷書注入了新的血液。即使是康有為,也深知侷限於方筆的正宗魏碑很難有大作為,他雖然高唱“尊魏”,但卻轉向了非方筆系統但筆勢開張的《石門銘》、《瘞鶴銘》一路。而據史載,事實上他還故弄狡檜,從李瑞清處攫得宋人陳傳的“開張天岸馬,奇逸人中龍”對聯久不歸還,陳傳書與《石門銘》一路極為相近,康有為很可能是閉門苦學陳傳此聯以入手,如是,真可謂是石刻其外墨跡其內,學北碑簡直是徒有虛名了。

陳傳老祖的對聯頗負盛名,李瑞清是花了6 00大洋買下收藏的。康有為久借不還,李瑞清當然心存不快,曾熙為人厚道又與李瑞清交誼甚深,為此還拔刀相助,馳信責康有為是“聖之騙者也”。但我又想到,此聯在李、曾時為什麼並無作用,而康有為卻藉此成功大名?其間所表現出的,不正是雙方的視角差異太大嗎?陳傳的對聯在李瑞清處只能是藏品,卻沒有人從書法創作角度去利用它的價值,這不正表現出李瑞清的正宗思想(只學石刻、只學魏碑)在束縛他的想象力,至使珍瑰列其前而不自惜嗎?
反對輕滑的時弊,是李瑞清系統三家和沈曾植系統三家的共同認識起點。但李、曾、陶以偏治偏,終究只能墜入魔道,而沈、吳、康出奇制勝,成就一代風雲。封閉的態度與開放容納的態度,是成敗得失的關鍵原因。但以成功者例外,在清代末期碑學末流的格局中,我們倒不妨總體人手,劃出輕滑〔徐三庚)、做作(李瑞清)、平庸(曾熙)、刻板(陶浚宣)這四種類型。四家都不是成功者,四家之間的名聲地位也相去霄壤,但作為民初前後書法的典型,他們卻具有同等的資格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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