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蔥嶺設伏 攻敵不備(三)

自一十三歲登基,在勵精圖治了數十載之後,一代雄主赤松德贊,開始厭倦了國事治理,漸漸鍾情於佛教,而也正是因為這位大讚普篤信佛教,所以才讓吐蕃逐步形成了一個規模龐大的僧伽集團。

對此,李凌峰曾有過獨到的見解:

宗教,對一國之治理,的確是有裨益,但宗教集團卻並不見得有益於治國理政;

佛學與佛教,斷不可混為一談:所謂“佛學”,此乃學問,堪稱思想;所謂“佛教”,則是由分工不同的人群,所組成的彼此糾纏的集團;

而一旦,宗教勢力形成了日益龐大的集團,則將會成為一國肌體上的寄生物,甚至會對其社會生活產生負面的影響,而令此國不堪重負;

現今的大唐,正趨向於此;當前的吐蕃,則更是如此!

年逾五旬的赤松德贊,整日裡只想著與高僧坐而論道,對於政事疏懶,從而導致大相尚結贊開始專權。

當然,這位吐蕃大相——尚結贊,也算是歷任吐蕃相位之上數得著的能人,自打大唐建中二年(即:公元781年)其代尚悉結為大相以來,內外兼修、運籌帷幄,從而令吐蕃保持強勢出擊的態勢,清水會盟、平涼劫盟,都是在其主持下進行的。

可以這麼說,於安史之亂禍起之時繼位的赤松德贊,在頭三十年尚能勵精圖治,可近十年來,卻將軍國大事交由了尚結贊,自己卻沉浸在佛教之中了。

加之,吐蕃固有的中央集權與大家族勢力之間的矛盾,又新近交織了僧伽集團的利益糾葛,王權的危機四伏與宗教的波詭雲譎,足以令吐蕃的前景堪憂!

只是,迴光返照的吐蕃,同樣能威脅到西域的安危……

第三,雖然大唐朝堂之上的混沌不堪,正與藩鎮的內鬥不止相得益彰,但正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龐然大物般的大唐,還是依據其慣性在向前發展著。

而大唐的慣性,也正如李尋陽所研究之心得,其巨大的生命力,源自兩個方面:

一是,折中主義,亦即:將之前四百年之混亂的歷史當中,所包含的紛繁複雜文化,統一起來併成為自己獨特的體系;

二是,世界主義,亦即:對各種外來的影響,以兼容幷蓄的方式化為己用。

已逝宰輔李泌所提出的宏大謀略——聯合回紇、南詔、大食、天竺而共同夾攻吐蕃,能夠具有如此廣闊的視野,進而確立國際統一戰線的先進思想,從而做到決勝於萬里之外的異國,若是不提近現代之歷史,單論大航海時代之前的古今中外,除了大唐再難有其它國家能做到了!

與回鶻奉承可汗去世的消息,幾乎同時傳到大唐長安的,卻是盧龍節度使奏報的,一舉擊敗北方奚王統帥的六萬來犯之敵,且給予其重創,不但讓其多年之內難以恢復,而且還令契丹等族驚恐不已,生怕大唐趁勢北伐。

而西南方面,在大唐劍南節度使韋皋的全力配合之下,南詔國突然發兵進攻吐蕃的昆明城,一舉將其佔領,並俘虜了施、順二蠻的國王。

貞元十二年(即:公元796年)三月初二,韋皋更是上奏朝廷,已經以恩威兼施的手段,降服了西南蠻——高萬唐等部落,共計兩萬餘口。

可以說,大唐在西南、東北兩個方向之上,都取得了優勢。

但在西面,亦即長安城的西部防線上,還是存在著較大的漏洞,特別是靈州、慶州、鹽州等自西向北的防禦,依舊令人擔憂!

第四,自怛羅斯之役(即:大唐玄宗天寶十年、公元751年)後,黑衣大食雖懼於大唐的實力,而未敢大規模向東拓展疆土,但蠶食性的攻略卻一直沒有停息。

在撰寫《絲夢大唐三部曲之情迷怛羅斯》時,李尋陽便在浩如煙海的史料中,發現了黑衣大食向東、向南攻伐的記載:

公元751年,黑衣大食已經完全控制了河中慄特諸國,並向南佔領了吐火羅地區;

公元768年,黑衣大食征服了箇失密、健陀羅、烏長等國,兵鋒直指大小勃律;

公元770年,吐蕃不得不減弱在隴右、河西等地的攻伐,而是將一部分精銳轉到了蔥嶺以西的地區,並以大小勃律為基地,與大食爭奪對這一地區的控制權。

雖然,黑衣大食與吐蕃在蔥嶺以西地區的攻守互有勝負,但由於前者在呼羅珊地區內亂不止,所以並未能與吐蕃展開大戰。

與此同時,黑衣大食的目光,卻並未停留在蔥嶺以西,而天山南北的廣闊區域,才是其真正的目標!

自拔汗那、葛邏祿等地,不斷傳來的消息,也證明了黑衣大食正在摩拳擦掌,想要以怛羅斯與東曹為前進基地,兵發碎葉水流域與真珠河流域。

不僅如此,黑衣大食還在護密(即:21世紀的阿富汗東北境之瓦漢)、識匿(即:21世紀的塔吉克斯坦之帕米爾西南噴赤河沿岸地區)等地集結兵力,其用意昭然若揭——窺伺西域之疏勒!

大唐貞元十二年仲夏之後,經過半年時間的縝密偵查,在為數眾多、往來不絕的商隊協助之下,李尋陽終於搞清楚了黑衣大食的進攻方略:

北線:集結了八萬大軍,全部為騎兵,目標為碎葉城,作戰目的是要擊敗葛邏逯並臣服之,進而將兵鋒指向回鶻人控制的伊麗河地區;

中線:聚集了六萬大軍,以騎兵為主,目標為真珠河上游,作戰目的是要擊敗拔汗那並臣服之,進而將兵鋒指向熱海南岸,並威脅進出大唐安西大都護府的門戶——勃達嶺;

南線:匯聚了五萬大軍,步騎相伴、以騎為主,目標為疏勒城,作戰目的是擊潰大唐在圖倫磧西、南的部隊,進而佔領整個安西大都護府。

近二十大軍,不但集中了黑衣大食呼羅珊地區的主力部隊,而且還徵召了河中慄特諸國的軍隊、吐火羅諸國的僕從軍。

如此傾巢而出,看來黑衣大食一定是勢在必得啊!

只是,理想是豐滿的,現實卻是骨感的,黑衣大食的如意算盤,恐怕是要機關算計一場空了……

於是,一盤大棋,便就此落子博弈:

首先,在將黑衣大食慾進犯之消息,及時通報給駐守庭州的回鶻大將嗢錄賀的同時,“阿羅氏”亦拜託其將一封信函轉呈懷信可汗,並在信中詳細闡述了黑衣大食對回鶻利益的極大危害,以及黑衣大食慾與回鶻爭奪天山北部廣袤區域的野心,進而提出希望與回鶻聯手,分別從天山南北兩個方向上,同時對黑衣大食展開先發制人的打擊!

其次,讓阿依蘇魯派遣一名自碎葉城隨其來安西的葛邏逯族親信,攜帶“阿羅氏”的親筆信呈交給曾經的葛邏逯大汗、現在的葛邏逯葉護——謀剌野利,並在信中告誡後者務必暫避黑衣大食的兵鋒,而採取襲擾、偷襲之戰術,以疲其師、以累其兵,斷糧道、劫營寨,等到回鶻大軍來援之後,再發起摧枯拉朽式的反攻!

另外,由“阿羅氏”指派闕啜烏手下的熟悉拔汗那之人,作為前者的專使,前往拔汗那的牙帳,在呈交前者的書信基礎之上,協助拔汗那佈置退守熱海南岸、在真珠河流域對黑衣大食實施襲擾的戰略計劃,並在回鶻與葛邏逯聯手反擊黑衣大食之際,趁勢奪回牙帳,並將黑衣大食趕回河中地區!

最後,將黑衣大食進犯天山南北的消息,呈報給遠在龜茲的安西大都護府,請武威郡王——郭昕提前做好迎敵之準備,並再三強調作為大唐安西節度副使、冠軍大將軍的自己,必將統軍在撥換城、疏勒城等地,與黑衣大食決一雌雄,即使戰至一兵一卒,也絕不後退半步,懇請武威郡王多多保重、堅守安西,等等,等等,一派決絕之詞!

而在安排完畢上述事宜,特別是陸陸續續地得到了來自庭州、碎葉、真珠河、龜茲等地的諸多回復之後,李尋陽便更加信心十足地籌劃起與黑衣大食的對戰之事。

第三十章 蔥嶺設伏 攻敵不備(三)

圖30-7蔥嶺古道1


正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因為有拔汗那部的阻隔,加之勃達嶺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理優勢,所以撥換城方向暫時沒有太大的壓力。

目前,承受著黑衣大食兵鋒所指壓力的,還是疏勒城而已。

然而,疏勒城在西北、西南兩個方向之上,都有可能出現黑衣大食的大軍:

西北方向,通過飛鳥谷,可達拔汗那牙帳所在地的真珠河上游,若是那六萬黑衣大食之軍佔領了此地,則完全有可能隨時南下、威逼疏勒城;

西南方向,經過蔥嶺守捉(即:21世紀的新疆塔什庫爾幹,又稱石頭城),則是蔥嶺古道,直通識匿地區,而聚集在該地的黑衣大食五萬步騎大軍,只需月餘時間,便可抵達蔥嶺守捉,進而直逼疏勒城。

與此同時,即便是西南方向上的黑衣大食五萬大軍,對於只有兩萬一線野戰部隊、三萬二線防守部隊、五萬三線後備役的“阿羅氏”麾下而言,也是一隻難以正面抗衡的龐然大物!

而對於經歷過怛羅斯之役的李尋陽來說,黑衣大食之精銳的戰鬥力,他至今仍然記憶猶新、難以忘懷……

面對黑衣大食,應當如何迎戰?

疏勒城,鎮守使府,“阿羅氏”作戰指揮中心,一處被稱為“新狼穴”的僻靜小院之內,驃騎、疏勒、于闐之三軍都尉以上的將佐,以及親衛營、踏白營的都尉們,全部匯聚在此。

屋外寂靜無聲,只有或明或暗的貼身親衛在緊張地護衛著,而魏勇則更是往來巡視,生怕出現哪怕是一丁點兒的問題。

屋內則是熱鬧非凡,一干眾將,議論紛紛、眾說紛紜,有提議在石頭城迎戰、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有主張誘敵深入、逐步殲敵的,也有堅持先固守蔥嶺守捉等諸多防禦良好的據點、再尋機於野外殲敵的,等等,等等,諸如此類。

只有兩個人,一直沒有說話:

一人,穩坐釣魚臺,只是靜靜地聽著,麾下一個接一個的發言,時不時點點頭,偶爾還看看窗外;

另一人,則一直是眉頭緊鎖、嘴唇緊閉,眼睛卻緊盯著窗外,似乎在望著什麼,又似乎什麼都沒有再看。

穩坐釣魚臺的,自然是眾星捧月的“阿羅氏”;而眉頭緊鎖的,則是心事重重的大長史、大司馬——裴昱!

看看在座的眾將佐都已發過言,李尋陽便將目光投向了嘴唇緊閉的裴昱,示意他說說自己的想法。

“大將軍,各位將佐,剛才各位的議論,無外乎三種意見!”眼見裴司馬的開口,原本還在私下議論中的眾人,紛紛停住話頭,仔細傾聽起來。

“第一種,在石頭城佈陣設防,將來敵阻擊在安西之外!可即便是將我們一二線的部隊都拉上去,也僅僅是堪堪與大食軍之人馬數量相匹敵而言,何論優勢可言?而且,極易打成持久戰,這對敵不利,對我則更加不利!雖又能保證在此期間吐蕃人不會橫插一腳?”

此言一出,立刻讓眾人的眉頭,也緊跟著擰到了一起。

“第二種,誘敵深入,以空間換時間,將敵人拖垮、拖殘,然後尋機在野外殲敵!此法,與我們兩次誘殲于闐吐蕃駐軍類似。可那時,敵人尚佔據于闐地區,我們與敵是在邊境周邊戰鬥,對我經濟發展沒有重大影響。但,此次若是放任大食軍深入安西,誰又能保證敵人不會大肆破壞,以期對我經濟予以沉重打擊,從而毀我基礎、害我民眾、滅我威信!”

聽聞此言,不少人都深有同感地拍起了大腿,好不容易才發展起來的欣欣向榮的大好局面,的確不能毀於大食人之手。

“第三種,固守蔥嶺守捉、疏勒城、皮山鎮等戰略要點,利用防禦戰消敵銳氣、耗敵軍力,以求最終殲滅之!可大家想沒想過,若是敵人將戰略要點圍而不攻,再與吐蕃人聯手,以徙多河為界,以北由大食人攻略,以南由吐蕃人佔領,同時再從鳥飛谷實施增援,則我大好河山豈不危在旦夕?!”

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語落地,整個房間裡頓時鴉雀無聲,許多人的腦門已經開始冒汗,因為在座的每一名將佐都明白,這位裴司馬所說的雖然是假設,但極有可能變成現實。

不知不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似乎在閉目養神中的“阿羅氏”!

第三十章 蔥嶺設伏 攻敵不備(三)

圖30-8蔥嶺古道2


突然,李尋陽的眼睛猛地張開,精光四射的雙眸刺的眾人心頭一顫,原本還處在焦急、惶恐中的將佐們,猶如在茫茫黑夜之中看到了閃閃發亮的北極星,頓時覺得心中踏實了許多。

就連,心情沉甸甸的裴昱,也似乎一下子看到了希望,本就自視甚高的他,也不得不承認,“阿羅氏”身上有一種神奇的力量,總能將大家緊緊地吸附在一起,總是能給眾人以信心,更能激發出每一個人的無限潛能!

可是,這位冠軍大將軍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示意大家隨其進入內室。

與外室的面積相差不大的內室,顯得有些空曠,除了中間擺放的巨大的山川形勢模型之外,便是周邊牆上掛滿的各種各樣的輿圖,上面則標記有各類符號與文字。

眾將佐密密麻麻地環繞在山川形勢模型周邊,不,應該說環繞在沙盤周邊,仔細地打量著製作精美的沙盤,卻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這,究竟是哪裡的地形呢?

設伏天山,收復庭州;巧奪西州,混戰撥換。

建功於術,智取疏勒;誘殲吐蕃,奇襲于闐。

對於北庭、安西之全境的地形地貌,眾將佐都能信手拈來、瞭然於胸,可這沙盤所展示的地形地貌,分明不是北庭與安西境內的啊?!

是天山各麓?還是蔥嶺東西?亦或是南山周邊?

眾將佐心裡有些沒底,也就沒有一個人敢於擅開尊口。

於是,內室之中,一片寂靜。

最終,還是裴昱略帶疑惑地望向李尋陽:“大將軍,這似乎是蔥嶺古道啊!”

微微一笑,李尋陽讚賞地點了點頭:“還是我們的裴大司馬見多識廣啊!”

“沒錯,這的確是蔥嶺古道中的一段!不過,準確的說,這裡應當是播密川!”順手接過劉衛遞來的用於指示的木條,李尋陽向著沙盤中央一指,充滿霸氣、毋容置疑地強調著。

播密川?

播密川!

此地,西距安西大都護府極西之地——石頭城四百餘里,東距黑衣大食五萬大軍之前進基地——護密城約五百里,而向南再行近五百里,則是吐蕃重兵防守的連雲堡(即:21世紀的阿富汗東北的薩爾哈德)。

所以,播密川可以說是大唐、吐蕃、大食三國交界之地!

難道說“阿羅氏”想要在播密川迎戰大食軍?

正在眾將佐震驚、詫異之時,他們的冠軍大將軍的一句話,最終給出了答案。

“對,我就是要在這播密川,設下埋伏,攻其不備,完敗大食,從而為安西打出十年的太平日子!”

一番豪氣沖天的話語,不禁令眾人目瞪口呆!

第三十章 蔥嶺設伏 攻敵不備(三)

圖30-9蔥嶺古道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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