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2月5日,網上盛傳一段謠言:某地老母豬生下九個豬仔後突然開口說話,說煮九個雞蛋吃下即可不得新型冠狀肺炎。
圖片來自:梨視頻
在很多人看來,這是一則完全不值得多看一眼的謠言。然而從網友反饋看,無數人在5日夜裡被家長拽起來吃雞蛋,有網友稱:“我媽寧可相信豬說的,都不信我說的。”並迅速衍生出嬰兒說話、啞巴說話等變體。
後來警方找到了傳謠者,她說是自己一時糊塗編造出來的。
圖片來自:梨視頻
不過,要說她是這個謠言的原創,還真不客觀。因為這是一個固定的謠言套路,即一種常理中不可能說話的對象突然說話,說出“神的指示”。
2003年SARS疫情時,就有一著名謠言,某地一新生嬰兒開口說話:“喝綠豆湯治非典。” 導致多地綠豆被搶購一空。
那麼,這個2003的謠言就是最初源頭了嗎?不。它的套路幾乎貫穿了整個中國封建社會。最著名的就是陳勝吳廣炮製的“狐鳴呼曰:‘大楚興,陳勝王!’”在兩千多年前,這個謠言的效果已經非常靈驗:“卒皆夜驚恐。旦日,卒中往往語,皆指目陳勝。”這些兵卒的反應,一如2020年2月5日的大爺大媽們。
東晉的《搜神記》裡,也有這樣的故事:
_
永嘉五年,吳郡嘉興張林家,有狗忽作人言云:“天下人俱餓死。”於是果有二胡之亂,天下饑荒焉。
太康九年,幽州塞北有死牛頭語。
太安中,江夏功曹張騁所乘牛,忽言曰:“天下方亂,吾甚極為,乘我何之?”騁及從者數人皆驚怖。因紿之曰:“令汝還,勿復言。”乃中道還,至家,未釋駕。又言曰:“歸何早也?”騁益憂懼,秘而不言。安陸縣有善卜者,騁從之卜。卜者曰:“大凶。非一家之禍,天下將有兵起。一郡之內,皆破亡乎!”
_
其實,如果你多讀史書就會發現,現代網絡上的大量謠言,都是我們舊時的前輩們說過的。再舉幾個例子:
神水
中國古代各地都有神水的傳聞,即某地流出的水有奇特療效。華北太行山區方誌和石刻中,記載了古代各種禱取神水的記錄,舊社會多地都有討神水的活動。
1953年3月,上海華漕農場的一片田中,有沼氣冒出,裹挾著泥水。民眾發現此水能點燃(因為有沼氣),便傳為包治百病的神水。不但轟動上海市,連周邊江浙兩省的人都趕來取水,最後一統計,前後竟來了20萬人。
1957年,青島郊區有個龍王廟遺蹟,殘存文物為一石臼。一農民帶兒子看眼病,路過此處,看到石臼中有積水(雨水、雪水等),取了些給孩子喝。之後,孩子又吃了豬肝、羊肝、眼病藥,病好了。但農民只歸功於神水,做了兩面三角旗,寫上感謝“李師傅”的話(李師傅即山東、東北傳說中的“禿尾巴老李”,相傳為一黑龍,此龍王廟可能供奉的是李師傅)。於是居民盛傳李師傅顯靈,去舀石臼中的神水。為平息事端,民兵把石臼砸碎,民眾又去周圍的爛泥塘舀髒水喝。
1957年,廣東順德大良鎮大王廟旁邊有三座墳,裡面有液體流出來。百姓盛傳,墳裡埋的是三位神仙,喝了這水即可治病。眾人爭相飲用。其實墳中死者只是20年前當地的小販和木匠。
上世紀80年代~90年代,中國開始了“氣功熱”。“香功”大師田瑞生,讓弟子們每天固定時刻面向洛陽方向,雙手攤開接收大師信息,待手掌發脹發麻時(你攤久了也麻),立刻蓋在一杯涼白開上,“信息水”就製作完成了。據說喝下去各種好。
1995年4月,田瑞生在北京做報告,發放信息水。6個月後因肝癌去世。其子隱瞞父親死亡的消息,繼續從田瑞生的單位領取了42個月的退休金。
田瑞生
2017年,深圳出現一個“鶴步量子禪”研修班,學員多是中老年婦女。《南方都市報》記者臥底採訪。
一天,“講師”要求學員收集自己的尿液和頭髮交上去,製作“量子信息水”。頭髮必須自己拔,免得粘上他人信息。
圖片來自:《南方都市報》
不到一天,學員就拿到了信息水:一個被錫紙包起來的瓶子。“哪疼噴哪,也能喝,用少了再兌礦泉水,不會減效,可用十年”,而且“嚴禁撕開錫紙”。
記者好奇撕開了錫紙,發現裡面是一瓶未開封的農夫山泉。
圖片來自:《南方都市報》
2014年,貴州習水縣村民張某聲稱自己夢見觀音、藥王、土地菩薩。“他們告訴我,這附近有包治百病的神水,讓我‘請’出來送給鄉鄰們。”之後他指定一石縫中滲出的水為神水,並稱喝了後自己的胃炎就好了。村民逐漸盛傳,某人喝後癌症好了(後經鄉政府調查,此患者確實喝了家人取來的神水,但已於半月前去世)。
周邊各地人都來取水,甚至不乏從雲南、安徽過來的。取水後,必須要到張某家進行燒香拜佛的程序(收費5元),否則水無效。張某還進了香燭、紙錢、方便麵,賣給取水者。到9月底,他和弟弟收入6萬多元,還清了外債。
張某
2018年正月,洛陽汝陽縣城關鎮河西村一處石崖下,流出了醬油色液體。3月,此水被傳為“天降神水”,每天都有上百人來取水。
政府在取水點設置多處“禁止取水,嚴禁飲用”的牌子,取水者並不理會。他們的手都被神水染成了紅色。由於水的顏色過於怪異,取水者稱:“沒人敢喝,都是來湊熱鬧,拿回家保存著。”
這次的神水顏色堪稱史上最深
特殊年份災禍說
建國初期,各種反動會道門在民間散佈謠言。當時的柳州市公安局收集的謠言中有一條:
_
六十年一大劫,現在三期末劫年,世界上的人十個死九個。上天無極老母傳下天道,真信的可以免劫。
_
2020年是庚子年,新型冠狀病毒來臨時,網絡瘋傳一條謠言:
_
1840年庚子年:中國第一次鴉片戰爭,從此進入屈辱的半殖民統治 1900年庚子年:八國聯軍侵華戰爭,稱為“庚子國難” 1960年庚子年:中國三年自然災害,前所未有的大饑荒 。60歲一輪迴。
_
少了一句“無極老母傳下天道”,很多現代人便覺得很有道理。完全沒有想到,1780年也是庚子年,中國卻風平浪靜。
真的什麼事都沒發生嗎?倒是也有一件:乾隆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了和珅的兒子豐紳殷德。
圖片來自:《少年大欽差》
外國陰謀說
晚清時,各種民間團體為了“反洋教”,曾編造各種關於教會的謠言。其中最著名的,就是洋人會摘取中國人的器官。
魯迅在《論照相之類》中記載了兒時在紹興聽到的傳聞:
_
我幼小時候,在S城……常常旁聽大大小小男男女女談論洋鬼子挖眼睛。曾有一個女人,原在洋鬼子家裡傭工,後來出來了,據說她所以出來的原因,就因為親見一罈鹽漬的眼睛,小鯽魚似的一層一層積疊著,快要和壇沿齊平了。
_
時人傳說,挖出來的中國人眼睛,會用在照相館裡。這用來解釋洋人的照相技術是很合理的。
義和團在北京活動時,官員葉昌熾記載:
_
某照相館被焚,搜出廣東鮮荔枝,傳觀,以為挖人眼珠,(群眾)莫不眥裂髮指,而不知其甘美可食也!
_
晚清的“豬叫剜眼圖”,描繪教會洋人挖中國人眼球
除了眼球,人們還傳說洋人會挖“婦女們崽腸子、奶尖子、孕婦胞胎、小孩子腎子”來做藥、煉銀子。
晚清的“豬叫取胎圖”
義和團也經常散佈“洋人在井裡下毒”的言論:
_
今有外國人井內暗下毒藥,用烏梅七個、杜仲五錢、毛草五錢、用水煎服可解。(《義和團揭帖》)
_
這種附帶藥方的謠言,會令傳謠者認為自己是在關心親友,從而提高傳謠積極性。
大家最近應該都見過:
2020年的親友群謠言
1953年,新政權建立初期,一些反動分子散佈“毛人水怪”、“割蛋”傳說,如江蘇沭陽縣謠傳:
_
政府放出“毛人”,要割人眼、人心、奶頭、卵蛋,送蘇聯造原子彈。(《安慶地區志》)
_
安徽省謠傳:
_
“毛人水怪”是蘇聯派來的,不搞黨員、團員、幹部,專門割婦女奶頭和小男孩生殖器去造原子彈。毛人水怪有三不挖:軍烈屬、黨團員、幹部。(《五河縣誌》、《解放初期發生在無為縣的“毛人水怪”事件》)
_
其他傳言還有:
_
割蛋的人飛簷走壁,一步邁一丈,女的割奶,男的剖雞,用這些東西做藥。割一個女人子宮,拿到蘇聯能換3塊現大洋,割一個人的腸子,給12匹洋布。(《張家口文史資料》、《懷安縣文史資料》)
_
幹部們接替了清末洋人的角色,有幹部進鎮工作,趕集農民嚇得跑光。衛生幹部下鄉推廣新法接生,又被村民以為是盜走胎兒。無為縣三水鄉民兵隊長調查謠言情況,被群眾淹死。多位幹部被捆綁、殺害、毆打。
除了幹部,群眾自己也飽受損失。北京郊區一個400戶村民的村莊,因謠言購買手電筒1000個,徹夜亮燈,每晚消耗點燈油25斤。江蘇省因恐慌誤傷群眾814人,死35人。
2020年,有人稱新型冠狀病毒是“境外勢力研製的基因武器,通過武漢軍運會時潛伏散佈,專門對付中國人。”
但是新冠肺炎感染了外國人
不轉不是中國人
最後說一下“不轉不是中國人”。它本身不是標準的謠言,只是作為謠言的結束語,用來強迫民眾傳播。此外還有“不轉發倒黴一年,轉發全家平安”等結束語,都是同樣的性質。
這種話術並非當代所創,它最輝煌的時候是晚清義和團運動。
當時,義和團在街頭到處散佈“揭帖”,其內容包羅萬象,有講洋人如何殘害中國人的, 有講拳民如何神勇的,有命令各家各戶掛燈籠、潑涼水等迷惑行為的。揭帖一般開頭或結尾是這樣的:
_
山東聖府孔聖人、張天師傳見。見者速傳。傳一張,免一身之災。傳十張,免一家之災。如不傳,刀砍之罪。(《光緒二十六年揭帖》)
只因邪教不敬神佛,不遵佛法,怒惱天庭,趙雲下降帶領八萬神兵收滅邪教!不久刀兵四起,軍民有難!佛門義和團上能保國,下能救民!見帖速傳,免一家之災,傳十張,免一方之災!見帖不傳,必受刀頭之苦!
_
注意揭帖最左
原來義和團是“不轉死全家”的鼻祖?不。
公元前3年,漢哀帝建平四年。因為天下大旱,加上某些複雜的原因,發生了一次規模空前、時間長達大半年的恐慌性流民遷移事件:“傳行西王母籌”。大量的關東民眾突然“驚走”,拿著麻稈或禾杆一路奔入長安城,並在城內大肆祭祀西王母。據現代學者估計,他們應該是被煽動,進入了一場宗教狂熱。
這些人在長安城裡散佈符書,讓百姓佩戴。百姓不戴怎麼辦?《五行志》記錄了流民的方法。他們到處說:
_
母告百姓:佩此書者不死。不信我言,視門樞下,當有白髮(注:西王母的頭髮)。
_
所以
謠言還是那些謠言
只是寫它的工具
從毛筆變成了手機
_
參考文獻:
1.《漢代的謠言》
2.《當代中國的網絡謠言研究》
3.《歷史三調——作為事件、經歷和神話的義和團》
4.《晚清社會傳聞研究》
5.《狂飆——建國初期打擊反動會道門工作檔案選編》
6.《虛實之間——20世紀50年代中國大陸謠言研究》
閱讀更多 驚鴻小生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