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獲獎作品:阿勒泰的角落(節選)


李娟獲獎作品:阿勒泰的角落(節選)

李娟的散文集《阿勒泰的角落》榮獲第二屆(2010)在場主義散文提名獎。

《阿勒泰的角落》授獎詞:

李娟《阿勒泰的角落》,以無可替代的個人視覺,考察新疆阿勒泰地區哈薩克民族的日常生活;以渾然天成的筆觸,抒寫大地肌膚深處的秘密和生之愛戀,為災難和病痛提供了煥然一新的解讀方式。它是來自明亮而非陰暗底色上的精靈吟唱,是孤寂世界的心靈牧歌,是與時空背道而馳的天籟之音。(2011年9月)

李娟獲獎作品:阿勒泰的角落(節選)

一個普通人

有一個人,他的名字實在太複雜了,因此我們就忘記了。他的臉卻長得極尋常,因此我們再也想不起他的模樣。總之我們實在不知道他是誰,可是他欠了我們家的錢。

當時,他趕著羊群路過我家商店,進來看了看,賒走了八十塊錢的商品,在我家的帳本上籤了一個名字(幾個不認識的阿拉伯字母)。後來我們一有空就翻開帳本那一頁反覆研究,不知這筆錢該找誰要去。

在遊牧地區放債比較困難,大家都趕著羊群不停地跑,今天在這裡紮下氈房子住幾天,明天又在那裡停一宿。從南至北,綿綿千里逐水草而居,再加之語言不精通,環境不瞭解……——我們居然還敢給人賒帳!

幸好牧民都老實巴交的,又有信仰,一般不會賴帳。我們給人賒帳,看起來風險很大,但從長遠考慮還是划得來的。

春天上山之前,大家剛剛離開荒涼的冬牧場,羊群瘦弱,牧民手頭都沒有現錢,生活用品又急需,不欠債實在無法過日子。而到了秋天,羊群南下,膘肥體壯。大部隊路過喀吾圖一帶時,便是我們收債的好日子。但那段時間我們也總是搬家,害得跑來還債的人找不著地方,得千打聽萬打聽,好容易才找上門來。等結清了債,親眼看著我們翻開記帳的本子,用筆劃去自己的名字,他們這才放心離去,一身輕鬆。在喀吾圖,一個淺淺寫在薄紙上的名字就能緊緊縛住一個人。

可是,那個老帳本上的所有名字都劃去了,唯獨這個人的名字還穩穩當當在那頁紙上停留了好幾年。

我們急了,開始想法子打聽這傢伙的下落。

冬日裡的一天,店裡來了一個顧客,一看他沉重紮實的緞面狐皮帽子就知道是牧人。我們正好想起那件事,就拿出帳本請他辨認一下是否認識那人。——用我媽的原話,就是那個“不要臉”的、“加蠻”(不好)的人。

誰知他不看倒罷了,一看之下大吃一驚:“這個,這個,這不是我嗎?這是我的名字呀!是我寫的字啊!”

我媽更加吃驚,加之幾秒鐘之前剛罵了人家“不要臉”並且“加蠻”,便非常不好意思,吱吱唔唔起來:“你?呵呵,是你?嘿嘿,原來就是你?……”

這個人揪著鬍子想半天,也記不起自己到底什麼時候買了這八十塊錢的東西,到底買了什麼東西,以及為什麼要買。

他抱歉地說:“實在想不起來啦!”卻並沒有一點點要賴帳的意思。因為那字跡的確是他的。但字跡這個東西嘛,終究還是他自己說了算,我們又不知道他平時怎麼寫字的。反正他就是不賴帳。

他回家以後,當天晚上立刻送來了二十元錢。後來,他在接下來的八個月時間裡,分四次還完了剩下的六十元錢。看來他真的很窮。

離春天只有二十公分的雪兔

我們用模模糊糊的哈語和顧客做生意,顧客們也就模模糊糊地理解,反正最後生意總會做成的。不擅於對方語言沒關係,擅於表達就可以了。若表達也不擅於的話就一定得擅於想像。而我一開始連想像也不會,賣出去一樣東西真是難於爬蜀道。你得給他從貨架這頭指到那頭:“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是這個嗎……”再從最下面一層指到最上面一層:“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是這個嗎……”——折騰到最後,對方要買的也許只是一毛錢一匣的火柴。

在我看來,我媽總是自以為是地去處理種種交流問題,我敢肯定她在很多方面的理解都是錯誤的。可是,照她的那些錯誤的理解去做的事情,做到最後總能變成正確的。我也就不好多說些什麼了。

也許只是我把她的理解給理解錯了而已——她的理解是正確的,但是由於她對她的理解的表達不太準確——當然,也許是準確的,只是不適用於我的理解,沒法讓我理解……——呃,都把自己給繞糊塗了。我不是故意要把簡單的事情弄得如此複雜……這一切本來就很複雜嘛!大家卻如此簡單地活著,居然還一直過得很好,什麼問題也沒有。太奇怪了,實在太奇怪了。

然後說雪兔。

有一個冬天的雪夜,已經很晚了,我們圍著火爐安靜地幹活,偶爾說一些遠遠的事情。這時門開了,有人挾裹著濃重的寒氣和一大股霧流進來了。我們問他幹什麼來,這個看起來挺老實的人說了半天也沒說清楚,於是我們就不理他了,繼續幹自己的活。他就一個人在那兒苦惱地想了半天,最後終於組織出了比較明確的表述:

“你們,要不要黃羊?”

“黃羊?”

——我們吃了一驚。

“對,活的黃羊。”

我們又吃了一驚。

我媽和她的徒弟建華就立刻開始討論羊買回來後應該圈在什麼地方。我還沒反應過來,她們已經商量好養在煤棚裡。

我大喊:“但是我們養黃羊做什麼啊?”

“誰知道——先買回來再說。”

我媽又轉身問那個老實人:“你的黃羊最低得賣多少錢?”

“十塊錢。”

——我們吃了第三驚。黃羊名字裡雖說有個“羊”字,其實是像鹿一像的美麗的野生動物,體態比羊大多了。

我也立刻支持:“對了!黃羊買回來後,我去到阿汗家要草料去。他家春天欠下的麵粉錢一直沒還……”

見我們一家人興奮成這樣,那個老實人滿意極了,甚至很驕傲的樣子。我媽怕他反悔,立刻進櫃檯取錢,並叮囑道:“好孩子,你們以後要再有了黃羊嘛,還給我家拿來啊,無論有多少我都要啊!可不要去別人家啊……去了也是白去,這種東西啊,除了我們誰都不會要的……”雖然很丟人,但要是我的話,也會這麼假假地交待兩句的。便宜誰不會佔啊。

給了錢後我們全家都高高興興地跟著他出去牽羊。

門口的雪地上站著個小孩子,懷裡鼓鼓的,外套裡裹著個東西。

“啊,是小黃羊呀。”

小孩把外套慢慢解開。

“啊,是白黃羊呀……”

……

事情就這樣:那個冬天的雪夜裡,我們糊里糊塗用十塊錢買回一隻野兔子,而要是別人的話,十塊錢最少也能買三隻。

這就是為什麼一開頭就拉扯那麼多有關理解啊誤區啊之類的話。溝通真的是一個很重要的問題啊!

不管怎麼說,買都已經買回來了,我們還是挺喜歡這隻兔子的。太漂亮了,不愧是十塊錢買回來的!比那些三四塊錢的兔子們大到哪兒去了,跟個羊羔似的。而且還是活的呢,別人買回來的一般都是凍得硬邦邦的。

更何況它還長著藍色的眼睛!誰家的兔子是藍眼睛?

(但後來才知道所有的野兔子都是藍眼睛,家兔才紅眼睛……)

這種兔子又叫“雪兔”,它的確是像雪一樣白,白得發亮,臥在雪裡的話一點也看不出來。聽說到了天氣暖和的時候,它的毛色會漸漸變成土黃色的,這樣,在戈壁灘上奔跑的時候,就不那麼扎眼了。

既然有著這麼高明的偽裝,為什麼還會是被抓住了?看來它還是弱的呀。那些下套子的傢伙實在太可惡了,——後來我們一看到兔子後爪上被夾過的慘重傷痕就要罵那個老實人幾句。

我們有一個沒有頂的鐵籠子,就用它反過來把兔子扣在煤棚的角落裡。我們每天都跑去看它很多次,它總是安安靜靜地呆在籠子裡,永遠都在細細地啃那半個凍得硬邦邦的胡蘿蔔頭。我外婆跑得最勤,有時候還會把貨架上賣的爆米花偷去拿給它吃,還悄悄地對它說:“兔子兔子,你一個人好可憐啊……”——我在外面聽見了,鼻子一酸,突然也覺得這兔子真的好可憐。又覺得外婆也好可憐……天氣總是那麼冷,她只好整天穿得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緊緊偎在火爐邊,哪也不敢去。自從兔子來了以後,她才在商店和煤房之間走動走動。經常可以看到她在去的路上或回來的路上小心地扶著牆走,遍地冰雪。她有時候會捂著耳朵,有時候會袖著手。

冬天多麼漫長。

但是我們家裡多好啊,那麼暖和,雖然是又黑又髒的煤棚,但總比呆在冰天雪地裡舒服多了。而且我們又對它那麼好,自已吃什麼也給它吃什麼,很快就把它養得胖胖的,懶懶的,眼珠子越發亮了,幽藍幽藍的。這時若有人說“你們家兔子炒了夠吃幾頓幾頓”此類的話,我們一定恨他。

我們真的太喜歡這隻兔子了,但又不敢把它放出去讓它自由自在地玩,要是它不小心溜走的話,外面那麼冷,又沒有吃的,它也許會餓死的。也許會再被村子裡的人給逮住。反正我們就覺得只有待在我們家才會好好的。

我媽常常從鐵籠子的縫隙裡伸手進去,慢慢地撫摸它柔順乖巧的身子。它就輕輕地發抖,深深地把頭埋下,埋在兩條前爪中間,並把兩隻長耳朵平平地放了下來。在籠子裡它沒法躲,哪兒也去不了。但是我們真的沒有惡意啊,怎樣才能讓它明白呢?

日子一天天過去,天氣漸漸緩和了許多,雖然每天還是那麼冷,但冬天最冷的時刻已經徹底過去了。我們也驚奇地注意到潔白的雪兔身上果真一根一根漸漸扎出了的灰黃色毛來!它比我們更迅速、更敏銳地感覺到了春天的來臨。

然而就在這樣的時節裡,突然有一天,這隻性格抑鬱的兔子終於還是走掉了。

我們全家人真是又難過,又奇怪。

它怎樣跑掉的呢,它能跑到哪裡去呢?村子裡到處都是雪,到處都是人和狗,它能到哪裡找吃的?

我們在院子周圍細細地搜尋,走了很遠都沒能發現它。

又過去了很長時間,每天出門時,仍不忘往路邊雪堆裡四處瞧瞧。

我們還在家門口顯眼的地方放了塊白菜,希望它看到後能夠回家。過了很久,竟然一直都沒人把那塊已經凍得邦硬的白菜收拾掉。

那個鐵籠子也一直空空地罩在原處,好像還在等待有一天兔子會再回來——如同它的突然消失一樣,再突然從籠子裡冒出來。

果然,有一天,它真的又重新出現在籠子裡了……

那時候差不多已經過去一個月了吧,我們脫掉了棉衣,一身輕鬆地幹這幹那。窗戶上蒙的氈子,塑料布什麼的統統扯了下來,沉重的棉門簾也收起來卷在床底下,明年冬天再用。我們還把煤房好好地拾掇了一下,把塌下來的煤塊重新碼了碼。

就在這時,我們才看到了兔子。

順便說一下,煤房的那個鐵籠子一直扣在暗處角落裡的牆根處,定睛看一會兒才能瞧清楚裡面的動靜,要是有兔子的話,它雪白的皮毛一定會非常扎眼,一下子就可以看到的。可是,我們從籠子邊過來過去了好幾天,才慢慢注意到裡面似乎有個活物,甚至不知是不是什麼死掉的東西。它一動不動蜷在鐵籠子最裡面,定睛仔細一看,不是我們的兔子是什麼!它原本渾身光潔厚實的皮毛已經給蹭得稀稀拉拉的,身上又潮又髒,眉目不清。

我一向害怕死掉的東西,但還是斗膽伸手進去摸了一下,一把骨頭,只差沒散開了。不知道還有沒有氣。看上去這身體也絲毫沒有因呼吸而起伏的跡像。我便更加害怕……比起死去的東西,這種將死未死的才更可怕,總覺得就在這樣的時刻,它的靈魂最強烈,最怨恨似的。我飛奔著逃離,跑去告訴我媽,她急忙跑來看。

“呀,它怎麼又回來了?它怎麼回來的?……”

我遠遠地看著我媽小心地把那個東西——我們已失蹤了一個月的兔子抱出來,然後用溫水觸它的嘴,誘它喝下去,又想辦法讓它把我們早飯時剩下的稀飯慢慢吃了。

至於她具體怎麼救活這隻雪兔的,我不清楚,實在不敢全程陪同,在旁邊看著都發毛……實在不能忍受死亡。尤其是死在自己身邊的東西,一定有自己罪孽在裡面……

不過好在後來我們的兔子還是掙扎著活了過來,而且還比之前更壯實了一些,五月份時,它的皮毛完全換成土黃色的了,在院子裡高高興興地跳來跳去,追著我外婆要吃的。

現在再來說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用來罩住那隻兔子的鐵籠子沒有底,緊靠著牆根,於是兔子就開始悄悄地在那裡打洞。到底是兔子嘛。而煤房又暗,亂七八糟堆滿了破破爛爛的東西,誰知道鐵籠子後面黑咕隆咚的地方還有一個洞呢?我們還一直以為兔子是從鐵籠子最寬的那道欄柵處擠出去跑掉的呢。

它打的那個洞很窄的,也就手臂粗吧,我把手伸進去探了探,根本探不到頭,又持著掏爐子的爐鉤伸進去探了探,居然也探不到頭!後來,用了更長的一截鐵絲捅進去,才大概估計出這個小隧道約有兩米多長,沿著隔牆一直向東延伸,已經打到大門口了,恐怕再有二十公分,就可以打出去了……

真是無法想像。——當我們圍著溫暖的飯桌吃飯,當我們結束一天,開始進入夢鄉,當我們面對其它的新奇而重新歡樂時……那隻兔子,如何孤獨地在黑暗冰冷的地底下,忍著飢餓和寒冷,一點一點堅持重複一個動作——通往春天的動作……整整一個月,沒有白天也沒有黑夜,不知道在這一個月裡,它一次又一次獨自面對過多少的最後時刻……那時,它已經明白生還是不可能的事了,但還是繼續在絕境中,在時間的安靜和靈魂的安靜中,深深感覺著春天一點一滴的來臨……整整一個月……有時它也會慢慢爬回籠子裡,在那方有限的空間裡尋找吃的東西。但是什麼也沒有,一滴水也沒有(唯有牆根蒙著的一層冰霜)。它只好攀著欄柵,啃咬放在鐵籠子上的紙箱子(後來我們才發現,那個紙箱底部能被夠著的地方全都被吃沒了),嚼食滾落進籠子裡的煤碴(被發現時,它的嘴臉和牙齒都黑乎乎的……)……可我們卻什麼也不知道……甚至當它已經奄奄一息了好幾天後,我們才慢慢發現它的存在……

都說兔子膽小,可我所知道的是,兔子其實是勇敢的,它的死亡裡沒有驚恐的內容。無論是淪陷,是被困,還是逃生,或者飢餓、絕境。直到彌留之際,它始終那麼平靜淡漠。面對生存命運的改變,它會發抖,會掙扎,但並不是因為害怕,而是因為不能明白髮生了什麼事。但是兔子所知道的又是些什麼呢?萬物都在我們的想法之外存在著,溝通似乎絕無可能。怪不得外婆會說:“兔子兔子,你一個人好可憐喲……”

我們生活得也多孤獨啊!雖然春天已經來了……當兔子滿院子跑著撒歡,兩隻前爪抱著我外婆的鞋子像小狗一樣又啃又拽——它好像什麼都不記得了!它總是比我們更輕易地拋棄掉不好的記憶,所以總是比我們更多地感受著生命的喜悅。

看著我拉麵的男人

那個看著我拉麵的男人實在討厭,好幾次我都想把手裡那堆扯得一團糟的雜碎扔到他臉上。

那面實在是不好拉,一拉就斷。而沒有斷的,在脫手之後入鍋之前的瞬間,會立刻像猴皮筋似的縮成手指頭粗。最細的也有筷子粗。但這不能怪我,只能怪揉麵時鹽放多了。不過話又說回來,那鹽也是我自己放的。

我把麵糰平鋪在案板上,擀成指頭厚的一攤,均勻地抹上油,用刀切成指頭細的一綹一綹,然後再拉。——我看別人就是這樣弄的,一點兒也沒錯。但我同樣也這樣的話——我一拉,它斷了。把兩個斷頭搓搓捏捏接起來,再一拉,它還要斷。生氣了,雙手一抓,左一下右一下擰成一團扔一邊,另拽一根重拉。

這回,我把它放在案板上抻開,再搓得細細長長,然後一圈一圈繞到手腕上,伸開胳膊一扯,往案板上清脆響亮地一砸。那“啪”的一聲聽起來倒是怪專業的,可惜“啪”過之後,麵條一圈一圈全斷開了,摔成一堆碎節,又迅速地猴皮筋似地縮成一堆麵疙瘩。沒辦法,只好也揉成一團,重頭再來。

這麼折騰了老半天,其中有一次眼看就要成功了,可下鍋的時候,不知怎麼回事,給下到鍋外了。

這邊手忙腳亂,忙得鼻子眼睛都分不清,那邊水鍋滾得沸沸揚揚,淤了好幾次。到最後,由於抹過油又拉失敗的面塊重新揉在一起後就徹底拉不成了,只好揪一揪,扯一扯,拍一拍,亂七八糟下到鍋裡,請大家湊合。樣子雖然難看,吃還是沒問題的。

就這樣,下了一大鍋胖乎乎的拉麵,其中不乏奇形怪狀的阿貓阿狗。

這些還不算什麼,最可恨的是那個一直興趣盎然看著我拉麵的臭男人。

我們住在一個非常安靜偏遠的小村,幾個月也不會有人突然登門拜訪。但總會在某天有人偶爾推開我家門往裡面看一眼,比如眼前這位。

我不認識他,顯然,他也不認識我。如果他不是正挨家挨戶地找人,就是一定有挨家挨戶推開別人家的門往裡看一眼的嗜好。看就看唄,看完就該走了吧?誰知他推門探頭進來看了一眼,拉回門後,又重新推開再探頭看了一眼。

我說:“你好。”

“好。”

“有事嗎?”

他不吭聲。

我又問:“找誰?”

還是不理我。直盯著我鼻子底下那一攤子雜碎。

於是我也不理他了。專心對付眼前慘不忍睹的局面。

他索性把門大打而開,靠著門框津津有味地看了起來。

實在是被看煩了,我就扭頭也直直地盯著他。可是這對他一點效果也沒有。

我說:“那有凳子,不坐嗎?”

他就撈過一把小凳子,四平八穩坐下。

……

這人也就三十來歲的樣子,又高又瘦,村裡從沒見過這麼個人,可能是經過的牧民吧。也具備牧民的某些特徵:面孔黑紅,雙手骨骼粗大,舉止和目光都十分安靜、坦然。他順理成章地坐那兒,馬鞭子往旁邊矮櫃上一放,好像面前在舉行阿肯彈唱會和三下鄉文藝演出。

“喂,你要幹啥?”

“你找誰?”

“有事嗎?”

“幹什麼?你?”

“坐那兒幹嘛?”

“想不想吃?”

“好看得很嗎?”

……

一點用也沒有。

真有點火了!我把面前那攤子雜碎拽了又拽,摔了又摔,使勁揉,使勁揉,權當在折騰他那張聚精會神的臉。

又有幾根麵條搭拉在鍋沿上了。我用手指頭去撩,又給火灼了一下,一驚,鍋差點兒給掀翻了。我右手連忙去扶鍋,左手上的一串麵條“啪嗒”掉到了地上。

我能不生氣嗎?!

“喂喂喂,你這人幹啥呢?沒事就出去!”

“你幹啥呢幹啥呢,你這人真煩!”

“出去!出去!”

“出去!!”

“出去……”

最後你猜怎麼著?——他居然笑起來了!

若不是面前沸得一塌糊塗的鍋等著我收拾,真想先去收拾他!

我把看起來好像差不多熟了的面撈起來浸在涼水盆裡。另一邊接著拉,接著下鍋,煮的時間裡回頭把過了涼水的面撈出來盛進盤子裡。這時第二鍋看起來也好像熟了,再撈起來過水,再接著拉麵下鍋……描述起來倒顯得有條不紊似的,其實……總之狼狽極了。那個男的下巴都快笑掉了。

我實在是拿他沒辦法。做好後只好先請他吃一碗。

他吃完就走了,從此再也沒見過這個人。

而現在呢,我的面拉得實在太好了!又利索又漂亮。可惜再沒人在旁邊看了。

每天,我一個人做好飯,湯湯水水、盆盆罐罐地打一大包給村頭店裡那些幹著活、等著飯的人送去,一個人穿過安靜明亮的喀吾圖小村。白天的馬路上幾乎看不到人,只有一隻鶴走來走去,時不時會迎面碰到。我送了飯再一個人走回家,經過一座又一座安靜的院落、房屋。我也想一家一家推門進去看看有沒有人。如果有人,我也會靠在人家門口看半天的,不管他在幹啥。真寂寞呀。

葉爾保拉提一家

我大聲命令葉爾保拉提不要動,可他偏要動。我用力按著他的頭,他就不動了,但是等我手一鬆,他又繼續搖頭晃腦、手舞足蹈。我給他吃糖,他吃糖的時候果然不動,但是,糖很快就吃完了……總之這死小孩一分鐘也不能安靜,滿屋子亂跑,還把所有房間的門摔得“啪啪啪”響個不停,逮都逮不住。我大喝一聲,摸起手邊的東西就扔了過去,趁他愣了一下的工夫,衝過去,一把揪住了他的領子,然後扯他的耳朵。

於是他“哇”地哭出聲來,邊哭邊喊:“媽媽!媽媽……”

我探頭往隔壁看了一眼,他媽媽不在,於是放心大膽由他哭去。並在他只顧著哭而忘了“動”的時候,迅速地,成功地,在帳本的空白頁上給他畫下了一幅速寫肖像。

五歲的葉爾保拉提實在是一個漂亮的孩子,一團麵粉似地雪白,眼睛美得像兩朵花一樣,睫毛又濃又長又翹。笑起來的時候從頭髮梢到腳趾頭尖都溢著甜甜的細細的漩渦兒。

葉爾保拉提是房東的孩子。我們租他家的房子住了兩個多月,還總是記不住房東兩口子到底叫什麼,偏就牢牢記住了這個五歲小傢伙的名。因為他的母親幾乎每天都在漫山遍野地狂呼:“葉爾保拉——回家了!!!”

或者:

“葉爾保拉!碗是不是你打碎的?!”

“葉爾保拉,不要追雞!!”

“胡大(真主)呀——葉爾保拉,你又怎麼了?!……”

葉爾保拉提家的房子蓋在巴拉爾茨村西面幾公里外的一個光禿禿的小土坡上,共三個房間,我們一家就租去了兩間。這地方雖然離村子遠,但很當道,路就在緩坡一面不遠的地方,是羊群遷徙的必經之地。坡的另一面是陡峭的懸崖,對面也是筆直的懸崖,中間的河谷又空又深,流過一條美麗寬廣的河。

羊群春秋轉場上山下山的那段時間,牧民們會陸陸續續經過這裡,在附近的林子裡支起幾座氈房。可在其它更多的日子裡,附近就只有葉爾保拉一家三口孤零零住著。坡頂上除了兀然突出的土房子及距房子十米遠處一墩一米多高的大饢坑以外,就什麼也沒有了。一群雞在屋前屋後沒完沒了地刨土覓食,照我看來,土裡真的什麼也沒有,但它們還是日復一日不懈努力。一堆沒有劈過的柴禾棒子亂七八糟堆在房子南側山牆根下,那裡還有一小堆碎煤。

站在空蕩蕩的家門口四下張望,下面半坡腰上的樹林子只露樹梢尖兒,環繞著這個土坡。更遠更低的地方是黑色的收穫過的土豆地。再往下看則是被兩岸的樹林和灌木嚴嚴實實遮蓋住了的河流。

生活在如此偏僻寂寞的地方的孩子,應該是生性沉靜而富於幻想的。可葉爾保拉提才不呢!他好動得要死,整天繞著房子一圈一圈地跑,再突然撞開門闖進我家店裡,沒有一分鐘停得下來。嘴裡還“嗚哇——嗚哇……”地嚷嚷個不停,為什麼會發出這種聲音呢?後來她媽媽給我們解釋,原來在他剛能記事的遙遠時候,這條路上來過一輛警車……

葉爾保拉提媽媽又高又胖,年齡和我一樣大,塊頭卻是我的兩倍。而且年齡和我一樣大,人家都有兩個孩子了……還有一個在肚子裡。

葉爾保拉提媽媽力大無窮。我揉麵的時候,她躺我家炕床上不屑地斜視之。越是被她這麼看著,我就越是揉不動。那麼大一盆子麵糰,我雙手捏成拳使足了勁擂下去,也只能在麵糰上陷兩隻三公分深的拳印子。我又張開十指猛壓,當然,只能留下十個指頭印。照這樣子,要把這堆麵糰揉勻淨的話,起碼還得一個小時。葉爾保拉媽媽就悄悄出去了,再回來的時候,雙手滴著水。她輕輕巧巧推開我(而我則連打幾個踉蹌……),抓一小把麵粉在手上搓了搓,吸去水分,然後把十指插進麵糰裡,一擰,輕輕巧巧地揉開了……讓人汗顏的是,她每揉一下,必是一揉到底的,極利索極暢快,好像揉的是棉花,飛快地,左一下、右一下、左一下、右一下……那團面便不停地被分為兩半、對摺、兩半、對摺……在她手中馴服得不可思議。不到五分鐘,就揉勻了。

還有劈柴禾——

我高高地掄起斧頭,深呼吸,大吼,重重地、狠命砸了下去!結果……在木頭上砸出了一道白印兒……

不過這可不能怪我,這種破柴本來就很難劈。這是拉礦石的司機從山裡拖來的,路過我們家店時,就好心給扔下幾根。這種柴最細的也有碗口粗,又硬又難看,節疤迭節疤的。他們為什麼不給送點好劈的柴?

葉爾保拉提媽媽靠著門框磕瓜子,不緊不慢地邊磕邊看我劈,神氣十足。等磕完最後一粒,拍拍手,拍拍裙子,走過來從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的我手中接過斧頭,輕輕地拎著,踢踢腳下的那塊木頭,然後……我這種笨蛋,羞愧欲死啊!——只見柴禾碎屑橫飛,暴揚的塵土中,葉爾保拉媽媽身輕如燕,落斧如神。那堆頑冥不化的柴禾疙瘩“啪啪啪啪”地在地上閃跳個不停,幾個回合就散成一堆渣兒了。

坡上土大,一陣風吹過,人就雲裡霧裡的。房子裡的地面也是硬泥地,沒鋪磚,掃不完的土。葉爾保拉提媽媽常常往自己家住的那間小房地面上潑水。可我們不能那樣做,這個地方離河太遠了,弄一點水上來很不容易。而她家則是套上馬車去河邊拉水,拉一次就管夠用三四天。葉爾保拉提媽媽每次洗過衣服,水攢多了,就猴著腰“夯哧夯哧”一口氣端一大盆子到我們這邊,急步走進房子,然後痛快非凡地,“嘩啦!”一下子潑開。房間裡頓時猛地陰了一下,水迅速滲進泥地,地面上“哧啦哧啦”冒著細碎的泡泡,涼氣一下子竄了上來。

但過不了一會兒,地上又幹了,重新燥起來,土又給踩得到處都是。

我想說的是:那麼大的盆子!就是那種長方形的,洗澡用的大鐵盆,滿滿當當的水……她袖子一卷,胳膊上的肉一鼓,就起來了!

葉爾保拉提媽媽喜歡跳舞,可是這是夏天,村莊裡很少有舞會的。她就自已哼著“黑走馬”的調兒,展開胖而矯健的雙臂自個兒跳。想不到這麼胖的人,跳起舞起來居然也極富美感。她揚著眉毛,驕傲地眯著美麗的大眼睛,手指頭一根一根高高翹起。身子完全進入了一種我所感覺不到的弦律和節奏之中。那些招式看似簡單,不過一顫一抖、一起一落而已,卻總是看得人眼花繚亂,無從學起。

我跟她學了好幾天,學得腰痠背痛,也沒學得一點皮毛。看來這是非一日之寒的事情呀。

但是,小葉爾保拉提居然也會!我這麼聰明的大人都學不會,可這麼小的小不點兒卻跳得有模有樣,實在讓人想不通!

我想,這也許是“遺傳”吧?葉爾保拉提的媽媽在遺傳給他容貌和性情的同時,還給了他舞蹈時的微妙感覺。他出生在這樣的家庭、這樣的民族裡,傳統文化的精準感覺在一日三餐中,在服飾住居間,在最尋常的交談裡,就已點點滴滴、不著痕跡地灌輸給他了。所以這小傢伙其實什麼都知道,雖然什麼都說不出來。

所以城市裡千嬌百媚的少婦跳走馬得好,鄉下刨土豆的黑臉婦人照樣跳得精彩。

所以偏我這樣的聰明人就是學不會——

我是漢族人嘛,我的心中已經裝滿了別的東西。

葉爾保拉提爸爸面目模糊,死活想不起來他究竟長的什麼樣子,整天影子一樣晃來晃去,也不知道都在忙些什麼。他們一家人應該全靠他一個賺錢餬口吧,可這人就知道到處晃,真讓人著急。

有一天,終於看到葉爾保拉提爸爸開始幹活了,他借來一臺小四輪拖拉機,拖了一車斗石塊回來,缷在空蕩蕩的門前空地上。然後搬來搬去地折騰了一下午。第二天我們出門一看,離房子十步遠的地方已經砌起了半人高的的三面石牆。石縫裡還仔細地糊上了泥巴。石牆圍起了大約三個平方的空地。

中午時,他又不知從哪兒砍來一堆粗大的樹枝,他用這些樹枝在石牆根打進樁子,頂上又架了幾根,再鋪上碎枝條和成捆的芨芨草。這樣,才兩天工夫,就搭成了一座簡單結實的小棚。小棚裡支起一口可以煮下一隻全羊的超級大鍋。棚外又整齊地碼起劈好的柴禾。到了半下午,人們陸陸續續來了……原來要辦宴會請客呀。

在這個小土坡上,我們迎來了稀有的一場熱鬧。葉爾保拉提這傢伙反而老實了下來,端端正正坐在客人中間,任憑客人們百般擺弄自己。只有宰羊時才興奮了一會兒,“騰、騰、騰”跑出去看一會兒,再“騰、騰、騰”跑回來,極為震驚地向我描述外面的情景。

這年輕的夫婦讓我們也坐進他們那邊房子的席位中吃手抓肉,但那邊房子那麼小,客人們已經很擠了,我們怎麼好意思再去湊熱鬧?葉爾保拉媽媽又勸了一會兒,就回去了。再來時,端著滿滿一大盤子熱氣騰騰的、香噴噴的手抓肉。

葉爾保拉提也在我們這邊吃。虧他剛才在客人們面前裝得那麼老實,現在又瘋起來了,一雙小胖手油乎乎的,非要往我身上蹭。還語無倫次地反覆驚歎剛才宰羊的情景。興奮得簡直不知如何是好。

這小孩牙齒雪白,嘴唇鮮紅,眼睛亮得!——幸好這眼睛總是在不停“軲轆轆”地轉,要是它在如此熱烈的情況下停了下來,專注地盯著某一點看的話,那地方過不了多久一定會漸漸地發黃,發黑,然後冒出一串青煙來。

他側過臉去的時候,我看到這孩子的額頭高而飽滿,眼窩美好地深陷了下去,小鼻樑圓潤可愛地翹著,臉頰鼓鼓的,下巴好奇而誇張地往前探著。真是一個精緻完美的側影。這是隻有年幼的生命——一切最初的,最富美夢時刻的生命——才會呈現出來的面目。

我順手找塊碎布擦擦手,抓起櫃檯上的帳本和一支圓珠筆,趁這漂亮傢伙正專心致志地啃骨頭和說話的當兒,在打著格子的帳本背面飛快地塗下了我在巴拉爾茨展開繪畫生涯後的第一幅作品。

可是我的繪畫生涯只展開了三天就沒戲唱了,這個小東西不合作。開始還挺聽話的,因為他實在不明白我想對他幹什麼。他可能覺得我在畫完後,就會突然變出來一個不可能出現的東西……可是,每次畫完後,我總是把它撕掉,再鋪一張紙從頭畫。這對他來說大約實在是太不能忍受了!當某次我又一次換了紙,準備重複同一幅也許仍然會失敗的作品時,他扔掉手裡的板凳(我讓他抱著的,我覺得他抱個小板凳的造型很乖),憤怒地又喊又叫,衝過來撞我肚子,還扯著我的衣服左右拽,拼命搶我的畫稿,要想撕它。

打那以後,他就徹底不信任我了。但這也不能怪他不懂藝術,畢竟我畫的那些東西也實在……

我轉移目標,開始畫門口的風景,畫月亮從對面的懸崖上升起。

我們所在的地勢很高,下臨巨大的空谷,那些深處的地方,我可以把它們畫成一團陰暗。近一些的腳下的大地,就想法子讓它明亮起來。最難畫的是那些山的褶皺,明明是很暢順很有力的,可我一落筆,就滑溜溜、軟嗒嗒的。最後我索性不畫它們了。我全部抹成暗的,想法子比下面的空谷還要暗。至於天空呢,天空也很亮,為了和大地的亮區分開來,我把那半個月亮塗成暗的。雲也塗成暗的。

當然,到了最後,這幅風景畫總算——失敗了……

我又想畫水彩畫,哪怕有一把蠟筆也行呀。眼前的景色,雖然顏色不是很豐富,但色調非常響亮鮮明。想不到巨大的反差也能形成強烈的和諧。在這樣的大風景面前我是多麼弱。而且,我的鉛筆又那麼普通,像我一樣緊張而自卑,畫出來的東西都在顫抖,都在緊緊地封閉著自己,在措手不及。

雖然風景和葉爾保拉提不一樣,它從來不動。但是下筆時才發現,它比千變萬化的事物更難把握。它看上去像是很單調:連綿的遠山,對面赫然斷開的懸崖,空谷,連成一片的樹木,清一色的天空。但是……我能像說話一樣說出它來,為什麼就不能用線條和顏色把它……出來呢?是不是,曾經我的那些很輕易就脫口而出的話,其實也是失敗的?

我坐在門口的板凳上,面對眼前光明萬里的世界發了好一會兒呆。陽光明亮而尖銳,在這樣的陽光下,以漫長的時間適應了它的極度明亮之後,又會漸漸變得更加不適應。世界好像沒有了顏色,又像是沒有了遠和近、上和下的區別。我揉揉眼睛,像是快要產生幻覺了似的。但月亮在對面的懸崖上懸著,清晰而寧靜,像是什麼都知道了一樣淡淡地面對著我。

我什麼也畫不出來,什麼也說不出。又想到了葉爾保拉提媽媽的黑走馬……無能為力的事情太多了。我像是剛剛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一樣,又像是一個到了最後時刻仍然一無所知的人……

葉爾保拉提一家人住在北面那間大房子裡。一進門,就看到對面三米多長的大床榻。床的左側堆著一些裝滿了什麼東西的麻袋,炕下靠右側的地上鋪著厚實的木地板,上面還有個蓋子,估計下面是地窖吧,裡面儲藏著的當然是今年剛剛收穫的土豆了。這麼想著,好像還真聞到了一股子濃濃的潮溼的泥土味道。爐灶在進門的右手。左邊堆著各種農具。同很多完全成為了農民的哈薩克家庭一樣,這樣的房間再怎麼收拾,呈現出來的情景仍是零亂的。

生活一旦穩定下來,繁雜的細節就出現了。而生活動盪時,家居簡便清晰。所以遊牧的氈房子裡總是整潔有條理的。無論什麼傢俬器具,都有自己源自傳統的固定位置。

無論如何,這樣一間房子是不能過冬的,好在我們也不可能在這裡住得太久。天氣冷一點,這一家三口就會搬進我們住的那兩間套房裡。我們也該搬進村子裡或是前山一帶某處定居點的村莊。

我媽和葉爾保拉提媽媽面對面坐在床榻下的方桌前閒扯著什麼。我坐在床沿上,環顧這房子裡的每一個角落。又抬頭往上看,沒有鑲天花板,裸著椽木和檁子。

我媽手腕上套著毛線,葉爾保拉提媽媽一圈一圈地挽著線球。兩個女人說完了葉爾保拉提爸爸去年在鐵礦上打工的事。又開始講村裡馬那甫家裡的事。馬那甫家也開著商店,我家老想搬過去和他們當鄰居一起做生意,可人家躲都躲不及。後來,這兩個女人又開始討論另一家村民多斯波力的媳婦。講到這個時,葉爾保拉提媽媽突然興奮起來,她放下線球,比手劃腳地形容多斯波力媳婦做拉麵的樣子:“這樣……這樣……又是這樣……唉呀胡大啊!……”她笑得氣都喘不勻了,笑得牙齒閃閃發光——“這個媳婦子拉出來的拉條子(拉麵)呀,就跟、就跟……”她環顧四周,終於,很理想地找到一根筷子,她把它舉起來:“就跟這個一樣粗!”

雖然我和我媽覺得這個實在沒什麼好笑的(我們家拉出來的面也跟筷子一樣粗……),但看她笑得那麼猛烈,只好也跟著笑。我邊笑邊想,這個葉爾保拉提媽媽呀,她真的和我一樣大嗎?為什麼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她那樣呢?比如:為一根筷子粗的拉麵,竟能笑成這樣……

我一直想畫一幅有關葉爾保拉提媽媽笑的時候的模樣,再給影子一般的葉爾保拉爸爸畫一幅。但最最後,最成功的作品還是出自於最不可能畫出來的小葉爾保拉提。我也不知道那畫到底是咋畫出來的,真的太棒了,太惟妙惟肖了,——至少葉爾保拉提媽媽都這麼說呢!她拿著這畫嘖嘖個沒完,一個勁兒地誇我“厲害得很嘛!”可卻一點也不知道,為了畫這幅畫,她兒子還捱了我的打。

不過小孩子嘛,捱打的事一轉眼就忘了。照樣整天高高興興圍著我要糖吃。然後大力踢開門,跑到外面把所有的雞追得失魂落魄,滿天雞毛。後來他媽媽大呼小叫地把他叫進屋子看畫。他吸著鼻涕,愣愣地看了半天,好像也認可了似的。我看他們一家人這麼賞識它,很得意,就慷慨地送給了他們,葉爾保拉提媽媽立刻當著我的面把它端端正正地貼在床頭。

可是到了第二天,小葉爾保拉提同樣也是當著我的面,把畫一把揭下來,三下兩下就撕得粉碎,還“咯咯咯”地笑。到底是小孩子,太……沒良心了……

李娟獲獎作品:阿勒泰的角落(節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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